当代英雄
《当代英雄》
莱蒙托夫
44个笔记
◆ 第一章 贝拉
>> 俄罗斯人在和民族一起生活时,就适应了那里的风俗习惯,这种能力不禁让我感到惊讶。我不知道这一特点是应该被谴责还是应该被称赞,它只是证明了俄罗斯人的头脑具有异乎寻常的灵活性,具有一种明确的合乎情理的思维方式:无论在何处,如果看见恶必然发生或是无法消灭,那么就宽恕它。
>> ‘您听我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他回答说,‘我的性格就爱遭灾惹祸:是教育把我培养成了这样,还是上帝把我造就成了这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让别人遭遇了不幸的话,我自己的痛苦其实也并不比他们少。当然,对他们而言这算不上什么安慰。不过,这就是事实。当我青春年少的时候,刚一脱离亲人的监管,就开始纵情享受一切能够用金钱买来的快乐,当然,这些享乐我很快就厌倦了。后来我进入上流社会,很快我对上流社会也厌倦了;我爱恋过上流社会的美人儿,并被她们所爱,但是她们的爱情只是激发了我的幻想和虚荣心而已,我的心依然很空虚……我开始读书,学习,而学问同样让我厌烦。我发现,荣誉和幸福、学问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那些最幸福的人们都不学无术,而荣誉就是功成名就,要想得到它,只要有些手段就行了。于是,我开始感到无聊了。不久,我被调到了高加索: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希望,在车臣人的枪林弹雨之下我的苦闷会烟消云散,但是没用啊:一个月过后,我就对子弹的呼啸声和近在咫尺的死亡习以为常了。说实话,对蚊子的嗡嗡声都比这更在意,我比从前更苦闷了,因为我几乎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当我在自己的屋子里看见贝拉,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膝上、吻着她黑色的鬈发时,我这个傻瓜,以为她就是怜悯我的命运给我派来的天使……我又错了:野姑娘的爱情并不比豪门闺秀的爱情强多少,一个是淳朴无知,另一个是卖弄风情,都一样令人厌倦。您要是希望这样,我还会爱她,我感谢她曾带给我一些非常甜美的瞬间,我可以为她献出生命,不过和她在一起我感到无聊……我不知道,我是傻瓜还是混蛋;但确定无疑的是,我也很值得同情,也许要比她更值得同情。我的灵魂早已经被上流社会所毁,充满着骚动不安的幻想,有着一颗永不餍足的心灵。在我看来,一切都无所谓。对悲伤,就像对享乐一样,很容易就习惯了,生命变得一天比一天空虚。对我来说只剩下一条路了:旅行。一旦有机会,我就动身,只不过我绝对不去欧洲,老天保佑!我要去美洲,去阿拉伯,去印度,也许不一定在哪儿就死在路上了!至少,我相信,这最后的慰藉不会很快令我厌倦,风雨兼程和颠簸的路途会有所帮助的。’
◆ 第三章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
>> 我们相当冷淡地道了别。善良的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变成了一个固执而爱挑刺儿的上尉!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当他想扑过去搂住毕巧林的脖子时,毕巧林由于粗心大意或是别的原因只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看见一个年轻人丧失了最美好的希望和梦想,看见他眼前那层借以观察人世间种种行为和感情的玫瑰色轻纱被撕扯下来,真是令人伤心啊!尽管他还有希望用新的,同样转瞬即逝,但也同样甜美的迷梦来代替那些旧的。但是到了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这把年纪还能拿什么来替代呢?心肠不由自主地就变硬了,内心也被隐藏起来……
◆ 第四章 前言
>> 如果我是他的朋友,那倒无可厚非:大家都明白,真正的朋友都隐藏着阴险的诋毁之心。可是我一辈子只在大道上见过他一次,因此不可能对他滋生那种难以说清的恨意——这种恨意一直隐藏在友情之下,期待着友人的死亡或遭逢不幸,以便将指责、劝告、嘲笑和同情像冰雹似的加诸他的头上。
2024/4/1 发表想法
卢梭破防了
>> 一个人心灵的历史,哪怕是最卑微的心灵的历史,其引人好奇的程度和带来的益处未必不如整个民族的历史。如果这一历史是成熟的人对自身进行观察的结果,而且写下来并非是为了博得同情或哗众取宠时,那就更是如此。卢梭的《忏悔录》就有这样的缺陷,因为他是写来读给朋友们听的。
>> 一个人心灵的历史,哪怕是最卑微的心灵的历史,其引人好奇的程度和带来的益处未必不如整个民族的历史。如果这一历史是成熟的人对自身进行观察的结果,而且写下来并非是为了博得同情或哗众取宠时,那就更是如此。卢梭的《忏悔录》就有这样的缺陷,因为他是写来读给朋友们听的。
>> 也许,有一些读者希望我能对毕巧林的性格做出评价。这本书的标题就是我的回答。他们会说:“这是个恶意的讽刺!”那我就不知道了。
◆ 第八章 塔曼
>> 说实话,我对所有瞎子、独眼人、聋子、哑巴、没腿的、没手的、驼背的等等这类人都有着强烈的防范意识。我发现,人的外表和他的心灵之间总是有一种奇怪的联系,似乎身体的残缺也伴随着内心某种情感的丧失。
>>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目光既妩媚又温柔;这让我想起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恣意地主宰过我生命的那些目光之一
◆ 第十章 梅丽公爵小姐
2024/4/2 发表想法
是谁
>> 他语速很快,辞藻优美:他就是那种在生活中的一切场合说起话来都美妙动听的人,真正美好的东西并不能打动他们,但是他们却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情感高尚、激情洋溢而又异常痛苦的模样。给人留下好印象,就是他们的乐趣。那些风流浪漫的外省女子喜欢他们都到了如醉如狂的地步。到了老年,他们要么成为亲切和善的地主,要么成为酒鬼,有时甚至两者都是。在他们的心灵中常常有许多美德,但是毫无诗意。格鲁什尼茨基喜欢高谈阔论,谈话一旦超出日常生活的范畴,他就口若悬河说个没完。我从来不与他争论。他不回答你提出的反驳,也不听你在说什么。你只要一停下来,他就开始说一大段话,看起来和你说的内容有些关联,但是实际上,他只是在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 他语速很快,辞藻优美:他就是那种在生活中的一切场合说起话来都美妙动听的人,真正美好的东西并不能打动他们,但是他们却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情感高尚、激情洋溢而又异常痛苦的模样。给人留下好印象,就是他们的乐趣。那些风流浪漫的外省女子喜欢他们都到了如醉如狂的地步。到了老年,他们要么成为亲切和善的地主,要么成为酒鬼,有时甚至两者都是。在他们的心灵中常常有许多美德,但是毫无诗意。格鲁什尼茨基喜欢高谈阔论,谈话一旦超出日常生活的范畴,他就口若悬河说个没完。我从来不与他争论。他不回答你提出的反驳,也不听你在说什么。你只要一停下来,他就开始说一大段话,看起来和你说的内容有些关联,但是实际上,他只是在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 他相当风趣,他的那些俏皮话经常让人觉得好笑,但是并不准确,也不辛辣,他的话伤不到任何人。他对其他人并不了解,也不知道别人的弱点,因为他这辈子都只专注于他自己。他的目标就是成为小说里的英雄。他总是努力让别人相信,他并不是俗世凡人,而是注定要承受某种隐秘的痛苦,他自己对此几乎都已经相信了,所以他才高傲地穿上厚厚的士兵外套。我看透了他,因此他不喜欢我,尽管表面上我们非常友好。格鲁什尼茨基以勇敢无畏而闻名,我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样子:挥舞着军刀,眯着眼睛叫喊着往前冲。这可不是俄罗斯式的勇敢!
>> 我说谎了,我就想让他气得发疯。我生来就有一种和人作对的热情,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一连串悲伤而失败的跟心灵或理智作对的经历。一个热情洋溢的人会让我变得像主显节[25]时那般冰冷,我想,要是经常和冷漠无情的人来往我就会很快变成一个充满激情的幻想家了。我还得承认,在那一瞬间,一种令人不快的但又熟悉的感情从我的心头轻轻滑过——这种感情就是嫉妒。我大言不惭地说出“嫉妒”一词,因为我惯于襟怀坦白。难道能找到这样的年轻人,他在遇见一个非常吸引他的漂亮女人之后,那女人却当着他的面对另一个同样素不相识的人青眼有加,我的意思是,难道会有哪个年轻人(当然,我说的是生活在上流社会,虚荣惯了的年轻人)不对此感到诧异和不快吗?
>> 我们很快就了解了对方,成了朋友,而我不怎么会交朋友——因为两个朋友之间总是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奴隶,尽管往往两个人都不肯承认这一点。我不想当奴隶,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操纵别人又是件累人的事儿,因为同时还要进行欺骗。
>> 我们经常凑在一起,两个人非常严肃地谈论一些抽象问题,直到我们俩都发现,这是在相互蒙骗为止。这时,我们就心领神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西塞罗[28]所说的古罗马的占卜者那样,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就分手道别,心情愉悦地度过一个傍晚。
>> “要是这世上没有傻瓜,会很无聊的……您看,我们两个是聪明人,因而早就知道,所有事争论起来都没完没了,所以我们就不争论了。我们对彼此内心的想法几乎都了如指掌,一句话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故事,我们能透过三层外壳看见彼此每一种情感的萌芽。悲伤的事情我们觉得可笑,可笑的事情却令我们悲伤。总之,说老实话,我们除了关心自己,对一切都相当冷漠。因此,我们之间不可能有情感和思想的交流:关于对方,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都已经知道了,而且也不想再多知道点什么;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了,讲讲新鲜事。给我讲讲有什么新闻吧!”
>> 我抱紧了她,我们就这样待了好半天。终于,我们的嘴唇贴近了,融合成一个热烈而销魂的吻。她的手臂像冰一样凉,头却在发烫。我们开始交谈起来,这样的谈话不能付诸笔墨,写在纸上就失去了意义,无法再重复一遍,甚至都想不起来:声音的意义代替并补充了词语的意义,就像意大利歌剧那样。
>> 快乐!是啊,我已经度过了那个真诚的生活阶段,那时只寻求幸福,内心感到有必要强烈而热情地爱着什么人,现在我只希望被别人爱,并且只被极少数的人爱。我甚至觉得,有一个人长久地依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多可怜的心性啊!
>> 但是我常常觉得奇怪:我从来就不是我所爱的女人的奴隶;相反,我对她们的意志和心灵却总是具有一种不可战胜的控制力,虽然我并没有为此操心费力。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从不珍视任何东西,而她们时刻都在担心会失去我呢?或者这是强健的身体产生的磁力作用?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没有遇见性格坚强的女人?
我得承认,我的确不喜欢有性格的女人:女人要性格干什么!
>> 回家之后,我骑上马,疾驰到草原上。我喜欢在高草地里迎着旷野的风,骑着烈马飞奔。我贪婪地吞咽着沁人心脾的空气,遥望着蓝色的远方,竭力分辨出那越来越清晰的景物的模糊轮廓。无论心中有什么样的伤心事,无论脑海中盘旋着多么令人不安的想法,在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心灵变得轻松起来,肉体的疲劳战胜了精神上的焦虑。当我看见被南方的太阳照耀着的郁郁葱葱的群山,看见蔚蓝的天空,或者听见溪流从一个悬崖摔落到另一个悬崖上的哗哗水声时,所有女人的目光我全都忘了。
>> “你知道,我是你的奴隶,我从来不会反对你……而我会为此受到惩罚:你不再爱我!但我至少要珍惜自己的名誉,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对此你很清楚!唉,我请求你,不要像过去一样折磨我,别再胡乱猜疑,故作冷淡了。也许,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虚弱。尽管这样,我也无法去想以后的生活,我只想着你……你们男人不会懂得一个眼神、一次握手带来的满足。而我,可以向你发誓,只要一听见你的声音,我就有一种深刻而奇怪的幸福感,即便是最热烈的亲吻也不能替代它。”
>> 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我如此执着地想要获得这个我既不想勾引、也永远不会娶的年轻姑娘的爱情呢?何苦像女人一样卖弄风情呢?有朝一日梅丽会爱上我,但是薇拉要比她更爱我。如果对我来说她是个难以征服的美人,那么,这件事的重重困难也许会吸引我……但是并非如此!因此,这并不是青春年少时折磨过我们的躁动的爱情渴望,这种渴望把我们从一个女人那里投到另一个女人那里,直到找到那个不肯宽恕我们的女人:然后我们就忠贞不渝了——这是真正无止境的激情,可以通过数学的方式从一个点引入一个空间的线条来表达;激情永无止境的秘密就在于不可能达到目的,就是说永远到达不了终点。
>> 也许这源自于一种可憎的、但又难以抑制的感情,这种感情促使我们去破坏亲近之人的美好期待,从而得到一个小小的快慰——当他在绝望中问你他该相信什么时,你就可以暗自得意地告诉他:“我的朋友,我也有过相同的遭遇,但是你看,我还是吃得下,睡得香,而且盼望着,能不哭不叫地死去!”
>> 要知道,获得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的芳心会带来极大的满足!这样的心灵就像初绽的花朵,迎着第一缕阳光散发出最美好的芬芳。要在此刻把它摘下来,尽情地吸入它的香气,然后再把它丢在路上,或许会有人把它拾起来!我感到内心有一种永不满足的贪婪,渴望吞噬我在人生道路上遇见的一切。我只从利己的角度来看待他人的痛苦和欢乐,把它们看成养料,借以维持我精神上的活力。我再也不会因为激动而做出疯狂的事情,我的虚荣心受到环境的遏制,但是它通过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因为虚荣心无非就是对权力的渴望,而我最大的快慰就是让我周围的所有人都服从我的意志。激起人们对我的爱恋之情,既忠诚又恐惧——这不就是权力的首要特征和最大的胜利吗?成为别人痛苦或喜悦的根源,而且并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这不是为我们的虚荣心奉上的最甜美的食物吗?而幸福是什么?就是得到满足的虚荣心。如果我认为自己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要好,都要强大,我就会觉得幸福;如果人人都爱我,那我就会在自己身上发现取之不尽的爱的泉水。罪恶滋生罪恶,最初的痛苦让人们懂得了折磨他人的乐趣。要是他不想把罪恶付诸实践,那么罪恶的意念就不会进入他的头脑。有人曾经说过,意念是一种有机物,其在产生的时候就有了形态,这个形态就是行动。谁头脑里的念头比别人多,那么他的行动也比别人多。因此,如果一个天才被束缚在办公桌旁,他就会死去或者发疯,就像一个身体健壮的人,如果终日坐着,缺乏活动,就会死于中风一样。
>> 情欲无非就是意念最开始的发展阶段:它属于青春年少的心灵,谁要是以为人一辈子都为情欲所动,那他就是个蠢货。许多平静的河流源头都是喧嚣的瀑布,但是却没有一条河能够一直奔腾汹涌、浪花翻滚地流入大海。但是这种平静常常是一种伟大的、隐藏起来的力量的表征,丰满而深邃的感情和思想不会允许出现不可遏制的冲动。心灵在苦难和享乐中会对一切都认识得清清楚楚,并且相信理应如此。它知道,如果没有雷雨,太阳长久的酷热就会把它晒干;它感悟着自己的生命,娇惯自己,也惩罚自己,就像对待一个被宠爱的孩童一样。只有处于这种自我认知的最高级别,人才能够正确评价上帝的裁决。
>> 只不过,我们从眼睛里读到的爱情,女人并不对此承担任何责任,一旦说出口那就……当心吧,格鲁什尼茨基,她在骗你呢!
>>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装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说:
“是啊,从一出生我的命运就是这样!所有人都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一些并不存在的恶劣品质的表征;不过,既然大家认为有,它们也就出现了。我本来谦逊恭谨,大家却指责我滑头阴险:我也就变得不那么坦率了。我对善与恶都感悟深刻,没有一个人疼爱我,所有人都羞辱我:我就变得爱记仇了。我沉闷忧郁,而别的孩子都快快乐乐的,很爱说话;我觉得我高人一等,人们却说我不如别人:我就变得爱嫉妒了。我准备热爱全世界,但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于是我学会了憎恨。我的平淡无奇的青春就在与自我和社会的斗争中流逝。因为害怕嘲笑,我把最美好的感情埋藏在心灵深处,它们就在那里死去了。我说真话,他们不相信我:我就开始骗人。在我看透了人情世故之后,便掌握了人生的学问,我看见一些并不高明的人也很幸福,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我孜孜以求的那些好处。那时我的心里便产生了绝望,这不是手枪的枪口能医治得了的绝望,而是一种冷漠无力,隐藏在彬彬有礼、温存笑容的外表之下的绝望。我成了一个道德上有缺陷的人:我心灵的一半已经不存在了,它干枯了,蒸发了,死去了,我把它切下来扔了;那时另一半还颤动着,活着,准备为每个人效劳,但是谁也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谁也不知道曾经有过死去的那一半。但是现在您唤起了我对那一半的回忆,我给您读了一遍它的墓志铭。一般来说,很多人都觉得墓志铭很可笑,但我不觉得,尤其是当我想起是什么在它下面安眠的时候。不过,我并不要求您同意我的看法:如果我的自白让您觉得可笑,那您就笑吧。我预先向您声明,这一点也不会让我伤心。”
这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泪珠滚滚。她扶着我的那只手,不停地哆嗦着,两颊绯红,她在怜悯我!同情心,这种易于征服所有女人的感情,已经把它的利爪插进了她那经验尚浅的心里。在游玩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心不在焉,不和任何人卖俏,这可是个重要的标志!
>> “您爱过谁吗?”最后,我问她。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然后又陷入了沉思当中。显然,她想说些什么,但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的胸脯一下一下起伏着……怎么办!薄纱做的袖子是一层微不足道的防护,一股电流从我的手传向她的手——几乎所有的情欲都是这么开始的。而我们往往自欺欺人地以为,女人是因为我们身体或道德上的优势而爱我们。当然,这些优势能够赢得她的好感,使这颗心易于接受神圣的火花,然而起决定作用的终究是最初的触碰。
>> 公爵小姐坐在我对面,听我胡说八道听得那么专注、紧张,甚至含情脉脉的,使我感到有些愧疚。她的活泼、卖俏、任性、桀骜不驯的面容、鄙薄的微笑、漫不经心的眼神都到哪儿去了?
>> 到底谁错了?为什么她不给我单独和她见面的机会?爱情好似火焰,没有燃料就会熄灭。或许嫉妒能够达成我请求不来的事情。
>> 我这样刻薄地谈论女人有点不妥当,因为我在这世上除了女人什么也不爱,而且随时准备为了她们牺牲自己的安稳、自尊心和生命……但是要知道我并不是因为气恼和自尊心受辱才努力要揭开她们那层迷人的、只有老于世故的眼睛才能看透的面纱。不,我关于她们所说的一切,只是源自于:
理智的冷静观察
和心灵的悲伤体验。[41]
>> 女人应该盼着所有男人都能像我一样了解她们,因为自从我不再惧怕她们,看清了她们各种微小的弱点之后,我对她们的爱又强烈了百倍。
>> 顺便说一下,维纳不久前把女人比喻成塔索[42]在《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描述的迷魂森林。他说:“只要一靠近,就有种种可怕的东西从各个方向朝你飞过来:责任、自尊心、体面、舆论、讥笑、鄙视……只要不去看,一直往前走,这些怪物就渐渐地消失了,在你眼前会出现一片安宁而明亮的林中空地,那里绿色的香桃木正在开花。如果你没走几步就心慌意乱,转身返回,那你就完蛋了!
>> 有时我鄙视我自己。是不是因为这样我才鄙视别人呢?我已经不再有高尚的热情,我害怕自己都觉得自己滑稽可笑。要是别人处在我的位置上,一定会向公爵小姐求婚的。但是“结婚”一词对我有一种魔力:无论我多么热烈地爱着一个女人,只要她让我感觉到我应该和她结婚——那就再见吧,爱情!我的心会变成石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它捂热。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牺牲。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甚至荣誉去冒险二十次,但是永远不会出卖我的自由。为什么我这么珍视自由呢?它对我有什么用呢?我的志向在哪里?我对未来有什么期待?说实话,我什么都不想要。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难以说清的预感。要知道,有些人就是会下意识地害怕蜘蛛、蟑螂、老鼠……还需要我坦白吗?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曾经有一个老太婆在我母亲面前给我算了命,她预言我将会死在狠毒的妻子手里。这让我非常惊讶,从心里对婚姻产生了难以克服的厌恶感……而且总是有个声音对我说,她会一语成谶;那至少我要努力让它晚点应验。
>> 那又怎样呢?死就死吧!对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损失,而且我的确活得很没意思。我就像一个在舞会上打哈欠的人,不肯离开去睡觉,只是因为他的马车还没来。但是现在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再见吧!……
>> 所有往事在我的记忆中闪过,我不禁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我出生的目的是什么?……大概,目的是有的,而且,我也许担负着崇高的使命,因为我在自己的心灵里感受到了无穷的力量。但是,我没有参透这个使命,我沉迷于空虚而无益的情欲诱惑中;在情欲的千锤百炼中,我变得像铁一样,又冷又硬,而且已经永远失去了对高尚志向的热情——人生最美的花朵。从那时起,我在命运之手的操纵下扮演过多少次斧头的角色啊!我作为行刑的工具,落在命中注定的牺牲品头上,往往并没有心怀仇恨,但是也从不怜悯……我的爱情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因为我从没有为所爱的人做出任何牺牲;我恋爱就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快活;为了满足心灵古怪的需求,我贪婪地吞噬着她们的爱恋、她们的柔情、她们的喜悦和痛苦,然而却永远得不到满足。就像一个饱受饥饿折磨的人,虚弱无力地睡着了,在睡梦中看见珍馐美酒就在眼前,他欣喜若狂地大口吞咽着想象出来的虚幻的恩赐,似乎觉得好受了些;可是一旦醒来,梦幻消失了……就会感到加倍的饥饿和绝望!
>> 不过,也许,我明天就要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完全了解我的人了。有些人认为我比我的本来面目要坏,另一些人却认为我比我的本来面目要好一些;一些人会说他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另一些人会说他是个坏蛋。两种说法都不正确。从此之后,还值得劳心劳力地活下去吗?仍然会活下去的,只是因为好奇心,也许还在期待一些新鲜的东西,这真是又可笑又令人懊恼!
>> 我来到N要塞已经一个半月了。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去打猎了。我一个人在屋里,坐在窗户旁。一片片灰色的乌云笼罩住了群山,直到山脚;透过乌云望去,太阳就像一个黄色的斑点。天气很冷;风呼啸着,摇动着护窗板。真无聊啊!我又开始继续写因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而中断的日记。
重读了一遍最后一页,真是可笑!我还打算去死呢?那是不可能的……人生的苦酒我还没有喝完,现在我觉得,我还会活很久呢。
过去的一切在我的记忆中是那么清楚,那么鲜明!时光没有磨损它的一根线条,一点颜色!
>> 我吩咐人去把马鞍备好,然后我穿好衣服,往浴场跑去。泡在冰冷冒泡的纳尔赞矿泉里,我感到体力和精神都恢复过来了。我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地走出了浴室,就像去参加舞会一样。此后可别再有人跟我说,精神不依附于肉体了!
>> 我从人生的风暴中获得的只是一些理念,没有一点感情。我很久以来都不是用心生活,而是用头脑生活,我抱着深切的好奇心权衡、分析自己的感情和行为,却没有一丝同情。我的身体里面有两个人:一个就是活着的这个人,另一个却在思量并评判他;第一个我,也许再过一小时就要和您、和这个世界永远告别了,而第二个呢……第二个我?……
>> 沿着小路往下走的时候,我在岩石的缝隙中看见了格鲁什尼茨基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解下马,骑着它慢慢地往家走。我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觉得太阳似乎暗淡了,我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
◆ 第四十二章 宿命论者
>> 我穿过村子里空荡荡的巷子返回我的住所。一轮红彤彤的、仿佛映着火光的圆月从参差不齐的屋脊背后升起。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里安静地闪烁着。我想起曾经有些绝顶聪明的人认为,天上的星辰也参与到了我们或是为了一块地,或是为了虚假的权利而引发的微不足道的争端中,我觉得很可笑。怎么说呢?他们以为这些仅仅为了照亮他们的战斗和胜利而点亮的灯盏还像从前一样光芒四射,而他们的热情和希望,就像无忧无虑的流浪汉在林边燃起的小火星一样,早已和他们一起泯灭了!但是他们相信整个天空和天上数不清的星辰在关切地注视着他们,虽然默不作声,但却坚定不移,这种信念为他们的意志增添了多少力量啊!而我们,他们可怜的后辈们,在大地上漂泊,既没有信念和傲慢,也没有欢愉和恐惧,只有在想到不可避免的结局时才会心里一紧,不由得害怕起来。无论是为了人类的幸福,还是为了我们个人的幸福,我们再也不能做出伟大的牺牲,因为我们知道它不可能实现。我们冷漠地从一个怀疑走向另一个怀疑,就像我们的祖先从一个谬误走向另一个谬误,但是却没有像他们那样抱着希望,甚至心灵在每次跟人或者命运的斗争中所能感受到的那种莫名而强烈的欢喜也消失了。
>> 我的脑海还出现了许多类似的想法,我没有执着于这些念头,因为我不喜欢停留在任何抽象的思想上。而且,这又能怎样呢?在青春年少时我也曾是个幻想家,不安而贪婪的想象力为我描绘出时而沉郁、时而瑰丽的景象,我喜欢对它们轮番欣赏。但是这给我又留下什么了呢?只有疲惫,仿佛在夜里和梦魇搏斗了一场,以及充满悔恨的模糊不清的回忆而已。在这场徒劳的斗争中我耗尽了心灵的热情和现实生活中所必需的坚定毅力;在我进入这种生活之前,已经在思想上经历过一遍了,所以我感到无聊、厌烦,就像一个人在读一本拙劣的,他早已熟悉的书的仿写本一样。
>> 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似乎不可能不成为一个宿命论者了吧?但是谁又能确切地知道,他应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呢?我们不是常常对感情的欺骗和理智的错误深信不疑吗!我喜欢怀疑一切:这样的性情并不妨碍性格的果断;相反,对我来说,当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在等待着我的时候,我总是会更勇敢无畏地往前走。因为不会有比死更糟的事情了——而死是谁也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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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6-06 21: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