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回顾 | 格非:“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本书”
4月20日下午,在思南文学之家,著名作家格非与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毛尖围绕格非的长篇小说《登春台》展开对谈。《登春台》中,四位主要人物阶层各异,但命运的齿轮彼此咬合,他们的故事为个人如何自处、如何处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提供参照。对谈中,二位从《登春台》中的故事出发,着眼当下的生活和情感状况,针对当代人在人群与孤独之间的摇摆不定,分享了各自的体会。

毛尖:写《登春台》的时候,您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现在要写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本书”。现在这本书已经出版,您觉得这句话实现了吗?
格非:十多年前,我在印度和李陀、欧阳江河聊天的时候,李陀说:“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不能随随便便写作了,写的话就得当作最重要的作品来写。”当时我年轻气盛,觉得离这一步还早,但现在看说得很对。我快六十了,不会随随便便写东西,要写就把它当作最重要的来写。
毛尖:格非老师在一次讲座中提到,“能写的东西都是不能讲的,所有想说的话都是空缺的,文学作品里最重要不是作家说了什么,而是他没有说什么。”我很赞同这句话,也发现《登春台》中,即使是一笔带过的人物都拥有全名。所以想问格非老师,小说中的次要人物是否可能比主要人物更重要?书中有没有哪个边缘人物很重要,但目前从未被谈到过?
格非:没错,作家希望读者能够看到不可见的东西。作品中最美的不是被写出来的那部分,而是没有被写出来的。作家在作品中传达声音,不是通过说话,而是通过身姿,这就是不可见的东西。很多时候作家会把最关键的东西放在次要人物身上,把不敢说的、不能说的放在坏人身上,因为一般而言,好人代表作者立场,坏人则代表作者的相反立场。对我来说,《登春台》第一章有一个人叫桑钦,他的人物设定很虚幻,篇幅很少,只和沈辛夷有几句对话,像个谜一样消失了,但我特别喜欢他。小说里的人物都承载着特殊功能,主要人物搭建结构,次要人物提供质感。

毛尖:提到人物,我们来聊聊书中的人物关系。书中只有四个主要人物,但每个人都存在许多情感链接,串联了多重社会关系,例如母女关系、夫妻关系,也串起了代际关系、罪与罚的关系等。请问格非老师觉得最难驾驭的是哪一种关系?设计人物的考量是什么?有没有对社会学、人类学,甚至流量的考量?
格非:首先讲人物关系,我觉得没有工作上的难,但有不断思虑的问题,就是周振遐和姚芩的关系。我想让书中这两个人的关系尽可能自然,写的时候没有难度,但构思的时候很有顾虑。对于设计人物的考量,长篇小说不能不考虑社会性,中国不同地方的人和生活完全不同。这本书的第三章很关键,里面的人物怀揣着秘密来到北京,读者会被强烈的紧张感牢牢抓住。这一章在节奏上发生变化,把其他三章连在一起,也为最后一章留出余地,否则四章都很平静。这是节奏上的考量,也是文体上的考虑。
毛尖:我在读这本书时,也发现您不再使用传统的三幕剧、五幕剧结构,而是在第三章构成整个小说的悬疑部分,第四章又归为平静。再次回到人物问题,格非老师能够驾驭所有年龄段的女性,他笔下的女性非常光彩夺目,这是否和反复阅读《金瓶梅》或《红楼梦》有关?还是因为女性最能抵抗人与人性的变迁?

格非:我觉得《金瓶梅》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好的书,没有之一。《金瓶梅》里的人物力量感和话语力量感十足,人物气度不凡,力量深入骨髓,而且没有艺术加工,《红楼梦》反而将人诗意化了。我觉得对于古今中外的男性作家来说,都会选择把女性作为描述对象,但当今的社会变化让笼罩在女性身上的光环没有古代那么灿烂。但是无论如何,女性仍然是很大的寄托。我认为林黛玉是潘金莲的变体,同样也认为西门庆就是贾宝玉的变体。西门庆做过很多坏事,但他和贾宝玉一样,都是很天真的人。
毛尖:西门庆的天真,这是他身上非典型的讨人喜欢的东西,恰巧《登春台》中也写到了非典型的爱情,例如周振遐和姚芩的关系。想问格非老师,写这些非典型爱情,是因为典型爱情已经穷途末路,还是因为非典型爱情可以展开更丰富的人际类型?
格非:我原先将爱情分为两种,一种是实现了的,一种是没有实现的。古代写爱情的时候大多会重视实现了的爱情,即使没有实现也会给予安慰,寄托最美好的愿望。但今天的爱情不像过去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绝大部分爱情都是非典型的,很多事情不可能如意,只能在不可能之中寻求某种可能。我也经常关注这种非典型,虽然爱情状况不如意,但它作为不可见的东西,仍然是值得追求的。
毛尖:您之前提到,如今许多事情正在发生巨大变化,我们这一代是最后一代把父母扛在肩上的人,当代核心家庭大多认为父母进养老院是很正常的事情。这是更健康的关系,还是当代的无可奈何?《登春台》里沈辛夷始终受到妈妈的盘剥,但故事仍然以沈辛夷和母亲的告别作为结尾,这是为什么?当您给父母辈人物照亮一盏灯的时候,是否不忍心把他们写坏?
格非:这既是古老的问题,也是新问题。《红楼梦》有句话写,“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说明在曹雪芹看来,那个年代的人不够孝顺。我觉得总体而言,当今社会主流是站在年轻人的一边的。年轻人认为把父母送进养老院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对于作家而言,小说更多地考虑暗面,而老人就处于暗面。有良知的作家都会把光投向阴暗面,从老人的角度理解痛苦。所以作者要问问自己的内心,不能想当然地理解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变老是非常愉快的,有积蓄和自由,而且我不害怕孤独。

毛尖: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在人群与孤独之间”,格非老师刚才也提到了孤独,这和小说的结构很像。小说中的四个人彼此孤立,但又在孤立中和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今天流行把人分为i人和e人,小说最后,原本是i人的两人成为了e人,而原本是e人的两人成为了i人,存在互相转换的结构。这是否是人群和孤独的辩证法?格非老师是i人还是e人?
格非:人们通常会认为,内向外向是人天生的性情,这并非错误,但现在的研究认为,这是社会性造成的。如果一个原本豁达乐观的人连续遭遇不幸,必然会变得沉默寡言,社会性足以改变一个人。但小说中的窦宝庆不一样,他本来是内外向平衡的人,心中藏着的秘密迫使他转为内向,同时也需要通过获得虚假的社会性来隐藏自己,给别人以外向的印象,实际上却怀有巨大恐惧。而周振遐则相反,他被养成了孤独的性格,但对相反的性格充满羡慕,想过上和人群融为一体的生活。我自己是内外向比较平衡的人,在人群中很活泼,被迫做应酬的时候非常痛苦,但相对而言更偏爱孤独。
录音整理与稿件撰写:庞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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