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译文学经典?有必要吗?
同一本书怎么有这么多翻译版本?几乎所有外国文学读者都有过这样的疑问。当我们在书架或购物车浏览各个译本,挑得眼花缭乱时,难免感到奇怪:明明这本文学经典已经被翻译过了,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重译?真的有必要吗?
重译行为到底是不是偷懒,重译本算不算资源浪费,对于这些质疑,今天的这篇文章给出了它的观点。读完后,你或许会对重译现象有一个全新的认知。
——《鲤》编辑部

当你在图书馆或书店的书架上浏览格里高尔·萨姆莎或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冒险故事时,你可能会面临难以抉择的困境。该选哪个版本的《变形记》或《罪与罚》呢?在一家藏书齐全的图书馆或书店里,你可以找到这两本文学经典的十多种不同的英文翻译版本。
我们这里谈论的,并非不同的版本,而是不同的文本、不同的文字。事实上,当人们说自己读过卡夫卡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实际阅读的是威拉和埃德温·缪尔、苏珊·伯诺夫斯基、克里斯托弗·蒙克里夫,再或者康斯坦斯·加内特、大卫·麦克达夫或迈克尔·卡茨等人的文字——而他们还只是这两本世界名著的英文译者中的一小部分。

那么,你应该选择哪个翻译版本呢?大多数读者会用选购母语作品时的标准来选择:对某个出版社或书系的喜爱、导言和其他附加文本、价格、书封等。很少有人在选择时受到译者声誉的影响,译者是翻译文学中的隐形人物,他们是翻译过程中沉默的演员,通常被认为是客观的,当然也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角色。
再说,为什么要这么纠结于一本书?这是一个合理的问题,因为还有无数的书在等待译者的第一个译本——尤其是英语,全世界都在广泛地翻译英语,但从其他语言翻译过来的却很少。
如果翻译的主要目标是帮助无法阅读源语言的读者理解这本书,那么重译显然没有太大用处。然而,今天很少有说英语的人阅读但丁、塞万提斯或拉伯雷的百年英译本,不用说更古老的了;相反,说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法语的人(就此而言,还有说英语的人)还在继续阅读他们自己语言中主要作者的作品,哪怕这种语言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在阅读过程中,会有长篇解释性的注释来适当辅助理解。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不断重译外国文学名著呢?因为经典是一种我们永远不会停止重译的文本,或许有人会说,这只是把问题中的关系颠倒了过来。重译现象既是矛盾的,又是每一种文化所固有的,翻译历史学家米歇尔·巴拉德(Michel Ballard)认为,它是翻译史上为数不多的不变特征之一。

当然,人们主张重译,背后有很多原因。多数情况下,重译(或新译,出版商显然更喜欢这样称呼它们)是出于对先前翻译的不满:例如,因为某种形式的意识形态或道德审查,翻译可能曾剥夺了读者对这本书中某些方面的了解。如今已没必要用这种独断专行的方式来令文本与其源文化脱钩了。要让新读者们理解一本书,最简单的决定就是“过滤”掉某些文化(比如食物、习惯、运动或其他特定文化项目)。
另一些情况下,人们不满之前的翻译版本,也可能是因为译文错误或不准确——这源于译者的失误或有限的资源。想想互联网出现之前,翻译人员拥有怎样的工作条件吧;对于他们来说,核查最基本的事实可能就需要数天研究,哪怕那只是在30年前。
以翻译史上最著名的所谓“错误”之一——米开朗基罗“摩西像”头上的角为例吧。米开朗基罗根据约1100年前圣杰罗姆的拉丁文圣经翻译(对翻译来说,这是最长的寿命)进行了创作,而希伯来语是一种辅音语言,省略了元音指示,从而在《出埃及记》的关键段落中导致了keren(有角的)和karan(闪耀的)之间的歧义。而杰罗姆将它翻译为“有角的”,这启发了后世许多基督教艺术作品创作的灵感,但所有当代的《圣经》翻译都把接受十诫时的摩西描绘成面带光彩、笑容满面的样子。夏加尔的“跨语义”翻译巧妙地再现了这种可能存在的歧义,他在另一种媒介中找到了赋予摩西真正“光之角”的方法。

重译的最常见理由之一,是翻译不可避免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过时。那么“原著”呢?当然,它们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但方式有所不同。原著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成熟,而翻译则往往愈显怪诞。这种差异本质上在于原著和翻译的地位不同:作为衍生文本,翻译不能脱离其来源的原始文本而存在,这种次要地位剥夺了它作为“真正”文学文本的权威性。此外,语言学的语料库能够证明,翻译在风格上往往比原文更为保守,因此可能缺乏文学杰作特有的的冲击力。
译文过时,也可能是因为人们对文本所处的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特别是某些已变得司空见惯的文化元素:在今天,解释寿司是什么的脚注不仅没有必要,而且十分滑稽。 有时,重新翻译会带来重大变化,无论是标题、人物名字还是关键概念,这往往会引发评论家和读者的激烈反应。加缪的主人公是陌生人还是局外人(以及小说开头死去的是他的“mother”、“mommy”还是“maman”)是有争议的,这确实引起了读者和评论家的讨论。
重新翻译也可能会令人不安,因为它将相对主义引入了一种明确而独特的解释中。翻译学者苏珊·巴斯内特和安德烈·勒菲弗尔将这定义为“普鲁斯特的祖母效应”,这是因为她在阅读《奥德赛》的新译本时,发现尤利西斯变成了奥德修斯,不禁感到失望。其他学者,如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也注意到,面对经典作品的新译本时,一些读者会开始怀旧。 某些情况下,被认为是“原作”的那些文本其实是衍生品:例如,最新的卡夫卡作品重译采用了“新”的德语文本,摆脱了马克斯·勃罗德对原文的编辑。
在某些情况下,重译完全是出于商业或编辑原因,因为出一个新的译本可能比重新发行旧译本更容易、更便宜、更赚钱(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在安托瓦纳·贝尔曼(1990年)之后,这一领域的先锋翻译学者提出了“重译假设”,以描述翻译-重译系列的方向。根据这种假设,第一次翻译往往倾向于成为介绍性作品,通过“归化”外国文本使其被目标读者接受,而重译则更倾向于接近源文本并展示其多重面貌。这种逐渐趋于与“原著”完美一致的愿景确实令人着迷,但不切实际,因为它未能考虑到重译背后的多种原因。作为反例,人们可能会想起17世纪至18世纪,即所谓的“自由翻译”时代。那时对于希腊和拉丁经典的自由翻译(或改编)大多都是重译,但却与原始文本尽可能拉开了距离。
我们能否预测经典作品重译的时间与频率呢?目前已有几种假设:每个世纪、每代人、每20年……然而,文学经典的翻译-重译系列中鲜有规律性可言,还出现了难以预测的间隔、跳跃或加速。目前存在几个案例分析,但仍没有针对特定时期、类型或国家提供可靠的、大规模的统计数据的详尽研究。
我们唯一能预测的是,当被捧上神坛的作者的书变成公版(在欧洲,通常是作者去世70年后),重译的高峰便会出现。此时,出版商为了利用作者的文化影响力,必会发行他们的新版本书籍。例如,在2015年初的几周内,土耳其读者发现《小王子》竟有30个版本问市, 这正好是在该小说进入欧洲公共领域之后(但请注意,目前它在法国和美国尚未进入公共领域)。
1994年,巴黎新索邦大学的伊莎贝尔·科洛姆巴特教授预测21世纪将是再翻译的时代。即将出现的研究将告诉我们是否确实如此。有一点毋庸置疑:重译有着光明的前景。它是对唯一翻译观的完美解药,并提醒我们每次翻译都将依赖于一种特殊的解释和重写过程。多次阅读就像变形一样,并不是罪恶,而是文学活力和读者乐趣的真正源泉。

原文标题:Why retranslate the literary classics?
原文作者:Enrico Monti
原文来源:The Conversation
刊发时间:202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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