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搞笑的死神》——秋吉理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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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每个搞笑艺人都曾想过这个梗吧。
那就是医生对病人宣布“是癌”,病人就大喊“Gang*!”。
(Gang:癌的发音是がん)
可我实际上面对医生宣告的时候,心里除了这个梗真的什么思路都没有。果然我只不过是个三流搞笑艺人吗?
在我满脑子思考作为搞笑艺人该怎么吐槽这个情景的时候,我的妻子早在旁边哭成了泪人。即便在一窍不通的人眼中,医生拿出的这张X光片看起来也是不大妙。医生说我的某处内脏已经基本丧失了功能,连手术都没法做,最多只能活几个月了。听到这么悲哀的消息,难怪妻子要泪崩了。不过我作为患病的正主,反倒是没有哭。我尽在琢磨怎么把这个情景编成段子了,看起来像是在听医生的解释,其实是左耳进右耳出,下意识点头而已。就在我意识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冷静的那一刻,正准备调整坐姿,“啪”一下从椅子上摔倒在地。
“阿六,你在干嘛啊!”
妻子边抽泣边和医生一同把我扶起来,重新坐好。
“这种时候还装什么傻啊!”
妻子冲我发脾气,但我可并没有在装傻,想必是双脚被吓软了。
对,我压根一点儿都不冷静。之所以拼命思考梗,是为了逃避现实。因为这份检查报告太过残酷,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结果,脑子一片空白,感觉自己走在岸边,颤颤巍巍地快掉水里头了。不行,脑子要宕机了。
身体不舒服有好一阵子了,我还以为只是工作疲劳,一直没来医院检查。心里总在想与其浪费时间上医院,不如用这点时间去兼职打工,况且看一次病还很贵。没想到拖到今天再来,刹那间我就堕入地狱。我的医生是个看上去很靠谱的女性,此时此刻她悯悯然地注视我那位嚎啕大哭的妻子以及貌似茫然的我。
等到我们俩总算冷静一些,医生就继续为我们解释病情。从今以后,治疗方案就以缓解痛苦为中心,也就是所谓临终关怀。
“你的身体往后会越来越累,所以尽量不要太劳累比较好。请问您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
入院检查时要填表,我觉得职业跟体检没关系,因此就空着没写。
“唔……我是搞笑艺人。”
“这样啊。”
本以为医生还会重复问一遍以确认,可她立刻就把表格填上了。
“那请你拿着这份表格去三号窗口。那里的护士会把从今以后应该注意的事项详细解释给你们听。不论有什么问题,你们尽管放心问。请务必保重身体。”
医生最后温柔的话语让我心里少许好受了些。妻子搀着我离开诊疗室。我抬起手里那张表格定睛一看,发现医生在职业一栏写的其实是“无业”二字。
听护士交代完事项,我的双腿仍是不住地打颤,几乎走不动路,只好拜托妻子找一台轮椅。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没坐电车回家,而是走出医院大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往日里我跟妻子两个在用钱上是精打细算、省之又省,别说出租车了,就连电车也是尽量不坐,能步行就步行。可是那一天,我们什么话也没说,默默上了出租车。妻子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付车钱时在哭,抵达公寓时还是在哭。我看她哭得未免太厉害了,忍不住开口抚慰说:
“别哭了,要死的人是我,不是你啊。”
话甫一出口,我顿时有种死亡的实感,全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啊,我要死了吗?刹那间,我的小腿再次发软。终于,我和妻子一样哭出声来。
我从艺已逾十三年,十三年来都是岌岌无名,没有过一次哪怕小红一把的经历。事务所给我的工资最高不过五万,最低则是一万。可即便这样,我仍然觉得自己选择走上搞笑艺人这条路没有错。因为走上了这条路,我才会和妻子相爱结婚。
我跟妻子相识于八年前。妻子当时艺名为“かしまC”,是独立活动的搞笑艺人。我们俩都是郁郁不得志的最底层艺人,时常被事务所派到乡下的小钢珠店表演。我们因此结缘,常常相约出来喝酒。妻子性格开朗、待人温柔,我彻底迷上了她。顺便说一下,我称她为“妻子”,但其实并非“妻子”的意思,而是因为她的本名写作“叶萌*”,这两个字的发音太不平衡了,我就把尾音改成了“メ”。
(叶萌应该是发音Hamoe,不过叶也可以读成Yo,主角可能觉得Yomoe读起来太别扭,就省略成Yome,正好和”妻子”的读音相同。)
光靠事务所那点微薄的工资当然养不活自己。所以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兼职,牛丼店、便利店、保安、高楼清洁、拆迁工程、交通引导员……我之所以那么努力打零工挣钱,就是因为心里怀有和这个女生一起幸福生活下去的念想。叶萌没有嫌弃我的条件,很快我们就搬到现在这栋破公寓开始同居生活。
叶萌和我一样,虽然明面上的主业是搞笑艺人,实际上兼职工作的时间恐怕要远远多过上台表演了。我们两个经常穷到要拿金枪鱼和鲭鱼罐头当主食,还把吃剩罐头里的汤汁倒出来当作大餐。只有六叠大小的便宜公寓连浴室都没有,而我们更不可能奢侈到花钱到外面浴室洗澡,只好腆着脸皮借用艺人前辈的公寓洗浴。
可哪怕是如此贫穷的生活,叶萌仍没有失去她那开朗的笑容。只要和她在一起,肮脏又阴暗的公寓房间仿佛都亮了起来。总有一天,我们能去东京出人头地。总有一天,我们能登上搞笑艺人的顶点,收获属于自己的冠名节目。总有一天,我们能去夏威夷买别墅……有一次我去后辈艺人那里拿他不用的旧被子,那个时候我曾对他坦言过自己这些梦想。能够和挚爱的人一同心怀同一个梦想,还有比这更美妙的生活吗?
但是,我无法再继续假装享受这种贫穷生活——叶萌怀孕了。我要成立家庭了吗!相比起对未来的不安,我心里的喜悦其实更多一些。我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更是从不说起父亲的事,父亲这个词在我家算是禁语。我只是从祖母那儿听到过只言片语,好像说我父亲比我母亲年纪更小,是个很爱玩的人。我出生后,他立刻就跟别的女人走了。也许是想要断绝一切跟我母亲的关系,又或许是他其实没有任何经济支付能力吧?总之,母亲没有拿到半毛钱抚养费,只好从早到晚不停工作,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很爱母亲,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我大学毕业后跟母亲说自己梦想是当搞笑艺人,想去艺能培训机构。面对这么突兀的请求,如此强悍的母亲却没有出言反对,只是说:
“你从小就很喜欢逗他人发笑呢。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你追梦去就是了。”
母亲反而鼓舞了我。谁料我的母亲竟因身体过度疲劳而早早去世,她连叶萌的面都没见着。因为我在母亲去世后第二年才认识了叶萌。所以,我对家人亲情的渴望早已是饥肠辘辘。
我要有自己的家庭了,要有孩子了。我真是太幸运了!
于是我更加拼命努力工作,不管是多远的演出我都会积极参加。为了节省交通费用,我连电车和公交车都不坐,徒步三小时去演出地点。主办方提供的便当盒饭我更是一点都不会碰,因为我要拿回家给叶萌吃。
叶萌的肚子日渐变大,在比预产期早几天的日子生下孩子。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天,我出差到山口县的小钢珠店表演。在准备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短讯,“我肚子开始阵痛了”。那一刻,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上台表演时脑子里什么梗都想不起来。但我依稀记得台下客人还是发出了笑声,果然外地的观众就是要比大都市更温柔一些。表演结束后我冲进更衣室打开手机发短信说自己现在就去医院。
“出什么事了吗?阿六?”
眼见我的神色不对,比我高两年的前辈艺人宏哥关心问道。宏哥今天排在大轴登场,所以这个时候还悠哉游哉地坐在更衣室里喝咖啡。
“啊,叶萌说她肚子开始阵痛了。”
我话还没说完,宏哥就大吼一声:
“你这个大白痴!”
宏哥嗓音洪亮,更衣室里回荡着他的怒吼。
“呃,怎、怎么了吗?大哥?”
“这种时候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东西啊!还不快点回家,你这个白痴、笨蛋、渣滓、茄子!”
宏哥平时为人最讲究纪律,一向不容忍后辈的迟到、早退行为。可他今天居然主动赶我走,我不禁鼻子一酸。
“真是对不起。”
一边说着,我一边整理行李走出更衣室,和舞台旁工作人员打完招呼,离开小钢珠店。我换乘了几趟电车,回到大阪时已是夜里十点。等到我赶去医院一瞧,发现宏哥和他妻子竟比我先到了。
“你这个笨蛋,跑哪里逍遥去了啊!”
我连忙解释道:
“不是,我用的是青春18车票*,有使用时间限制。”
(青春18车票:由JR集团所推出限乘车种及使用时间的周游票)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宏哥笑道。宏哥想必是坐新干线回来的。
“阿宏你才是笨蛋。阿六,快去见你宝宝吧!”
嫂子在旁责备宏哥,终于,我终于可以看到叶萌和孩子了。叶萌刚生完孩子,筋疲力尽,头发凌乱,可莫名显得很美,宛如沐浴在圣洁的光芒下。她怀中有个小小的生物,头戴黄色小帽,裹着一条婴儿包巾。包巾皱巴巴的,正好盖住了这生物的脸,但我不知为何泫然自语:
“好可爱!”
泪水夺眶而出。这是种陌生的情绪,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太好了,太好了!”
宏哥和嫂子在身后欢喜地跟我祝贺。宏哥还塞给我一个三万元的红包。宏哥虽然是我的前辈,可他自己也称不上多红。而且他们夫妇还有两个孩子要养,租住的也是廉价公寓。三万元对他们来讲绝对不是小钱。可他们夫妇眼中的喜悦盖过了一切现实考量。
出院后,我们回到公寓,光是多了个婴儿,房间的氛围就大大地变暖了。叶萌和婴儿,我的世界从此多了两个太阳。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对了,我们还没给宝宝起名呢。大多数夫妻会早早弄清婴儿性别,出生以前就决定好名字。但我和叶萌决定要等宝宝出生后,亲眼看到了再凭直觉来起名。这是个女孩,小脸圆嘟嘟的煞是可爱。说心里话,我觉得她配得上任何名字。花恋、爱丽丝、丽华,我们甚至一度想干脆就叫“美人”好了。不过,叶萌还是更理性一点,最终决定起名叫“花”。花花,好可爱啊,花花。
只靠搞笑艺人的工作可养不活一家人。我继续寻找兼职工作。剩下的时间,我就全身心投入育儿工作。只有等到我熟练接手育儿,叶萌才能重新专注于搞笑艺人事业。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必须尽所有可能去赚钱。
花花周岁那一天,叶萌忽然对我说:
“我想放弃做艺人了。”
我无言以对。叶萌曾把搞笑事业视为生命。这个时代尽管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艺人受到大众瞩目,可搞笑行业说到底还是男人的世界。男性艺人占据绝大多数,男性艺人拿到冠名节目的机会也更多。明知这一点,叶萌不顾双亲反对,毅然决然地进入培训机构,接受选拔成为艺人。哪怕工作机会没那么多,她还是全心全意地从事搞笑艺人事业。而如今,她要放弃了吗?
“阿六,你真笨呐。我只是放弃当艺人而已。可没有放弃‘搞笑’啊。‘搞笑’这件事,不当艺人也能做的吧?对我而言,搞笑是人生目的。现在我当了母亲,以后就一直会是搞笑妈妈啦。从今往后,我来支撑家庭主要开销吧。这个肚子可不是白长那么大的噢,啊哈哈哈。”
叶萌摸摸自己的肚子,生完孩子后依然不见缩小的肚子,笑了。
叶萌说她准备去公司面试当正式职员。她不光持有簿记证书,还毕业于四大名门大学之一。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
叶萌断然回绝。
“我一旦上班,花花就能上托儿所了。到那个时候,阿六,你就不用再做这么多兼职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会更多,你也能更专注于搞笑事业。这样难道不好吗?”
于是,求职多日后,叶萌找到了一份工作。多亏了她,我不用再做清晨和深夜的清洁员兼职。每天打工结束后我就能去托儿所接花花,和女儿一起吃晚饭、和女儿一起泡澡、玩耍、睡觉,还能有空余时间思考段子。我对叶萌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然而,叶萌不做艺人这个事实令我内心充满了愧疚。要如何报答她为我做的牺牲呢?我想只有一个办法——我要红。要红到拥有自己的冠名节目,要红到各大电视台不停给我发Offer。只有红了,我才能为叶萌复出铺一条最最华丽的红毯大道。只有红了,叶萌才能重回搞笑事业第一线。
我们一家三口本该朝这一未来迈步前行。
本该……
神啊,为什么?
我们的未来明明……
这样子,我岂不是根本没机会给叶萌幸福了吗?我现在还没红啊!我还是个无人知晓的底层艺人啊!冠名节目的确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我始终坚持在朝梦想前进。
我已经坚持走到了四十一岁啊。
老天,你难道不会太残忍吗?
为什么偏偏是我?
花花还不到五岁,我还想多陪她一阵子。
那天晚上,我凝视叶萌和花花的睡颜,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再次抽泣。我听到花花发出微微的鼾声,叶萌理应会被她吵醒才对,可叶萌始终没有起身。我顿时明白了:妻子是在装睡,她假装没有听到我的呜咽。
我和叶萌约定不对任何人透露病情。事务所也好、宏哥也好,任何人都不说。一是我不想被当成病人看待,二是一旦公布病情,我的表演就再不可能逗人发笑了。
因此我像平常那样继续兼职,像平常那样继续表演。
可是每每登台前练习段子时,我就很容易陷入沮丧。幸好临近上台表演,我还是能专心演出,不去思考其他。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每次演出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打足十二分精神来珍惜。不论是规模多么小的演出,哪怕只有一个客人的演出,我都会倾注全部生命力,使出浑身解数来表演。
今天也一样。
我的病情和今天的演出毫无关系。今天,我需要做的只是把台下的客人逗笑……
此时,我的后辈二人组合“粉红龙”结束了表演,走下舞台。我和他们擦肩而过,走上舞台,一下子来到聚光灯中央。随着观众鼓掌声,我马上开始表演段子。
独自活动的艺人有很多不同风格类型。有一个人上台滔滔不绝讲话的漫谈型,有和事先准备的视频配合表演的混合型,有在舞台上大闹四方的身体表演型,也有使用各种大小道具的道具艺人型,还有用类似幻灯片的题词板表演的题词板型。而我就是第一种漫谈型。
我从小时候就很是能说会道,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能使出顺势吐槽*。如果单说谈话技巧,我敢夸口自己不会输给任何艺人。我已经四十一岁了。在一帮头发五颜六色、服饰又潮又休闲的青年艺人里,我只是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古板大叔。拜其他人穿着所赐,我一上台就显得更加衰老。台下观众年龄层比较轻,一看到我,就有不少人摆出“哇,这个人肯定很无聊”的表情,现场空气顿时僵硬了。不过只要我一开口,舞台控制权就会重回我手中。清晰的发音,柳暗花明的文字游戏。宏哥曾给我起过一个绰号,“机关枪谈话术”。我也认为自己当得起这个绰号。
(顺势吐槽:漫才的一种吐槽风格,吐槽役不在第一时间吐槽,而是接过装傻役的梗,继续拉扯然后吐槽,“原市”组合就是这种风格的代表。)
今天我的状态很好,观众反应也棒。我铺梗收梗,引得台下爆笑连连。
好,后半段的效果一定会更好——就在我连续发力之时,观众席最后头的景象猛地勾住了我的注意力。
出口旁,站着一道诡异的黑影。
那道黑影又高又瘦,我定睛一看,隐约看出那是个老人。他不像是剧场的工作人员。我来这座剧场表演多次,这里的大大小小工作人员我都依稀有印象。
换做平常,我是绝对不会去在意出入口站着什么人的。可那个男人实在太过诡异,因为他完全没有笑。台下观众早就笑作一团,唯独这个男人嘴角抿成一条线,用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我。更何况,他穿了一身黑,还带着一顶黑帽子,着实让人不快。
我把视线从这个男人身上挪开,但心里还在发毛,后半段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表演。男人的目光让我背脊发凉,忍不住缩头耸肩。好不容易捱到表演结束,我走下舞台,只觉得浑身无力。
宏哥在我下一个登场,观众再度发出笑声。我旁听宏哥的表演和观众们的反应,暂且把那个男人的身影从记忆里挥去。
莫非是我的黑粉?艺人这份工作,有多少人爱你,就有多少人恨你。不知幸运还是不幸,我从业至今,既没见过死忠粉,也没见过黑粉。那个男人该不会就是我的第一个黑粉?
那个人在我表演时连一丝笑容都没有,现在轮到宏哥表演,他总该爆笑了吧?
我从舞台侧面探头悄悄观察。
不料,那个男人原本伫立的位置,此时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演出结束后,我们举办了一场庆功会。我纵情饮酒,大吵大闹,暂时忘掉了现实烦恼,忘掉了自己是病入膏肓的人,每一秒都离死神更近。当然,医生警告过我不能酗酒,可即便现在开始戒酒,我又能多活多长时间?我和同伴迈着醉步走在回家路上,心情很是愉快。可是同伴一个个在途中与我告别各自回家,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深夜归家小路上。突然,我心中一紧,默然流下泪水:这条小路我还能走多久呢?
路上没有行人,我也顾不上擦眼泪,加快步伐朝家的方向走。泪水滑过脸颊,风一吹,冻得生疼。
我悄悄打开家门,本打算不吵醒家人。
“你回来了。”
叶萌从屋内门帘走了出来。自打花花降生,我们就用帘子把六叠大小的房间分割成生活和就寝两块区域。
“抱歉,吵醒你了吗?”
“没关系。”
叶萌微微一笑,表情透着疲惫。她可能是担心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病倒,所以根本没睡着吧。一想到这,我心里又泛起无边的愧疚。
“演出怎么样?”
“嗯,大爆笑。”
“是吗,那就好。”
叶萌走到小圆桌旁跪下,坐在我身边。
“我说,叶萌。”
“嗯?”
“其实……我,那个,我想挑战一下P1大赛。”
P1大赛是专为个人活动的艺人举办的一年一度大奖赛,参赛条件是从艺十五年以内的单独艺人。主办方是大阪电视台,进入准决赛和决赛后就会全国直播,每年收视率都不错,冠军不单能拿到五百万元奖金,还有广告代言,还能开一个冠名节目。这毫无疑问是世间瞩目的比赛,在P1获胜不亚于在一夜之间逆转人生。
迄今为止,我每年都会参赛,可最好成绩也不过第二轮而已。每年预选赛阶段,我不是喉咙痛就是失眠,总是会出各种意外,导致心情烦躁、比赛状态极差。我和叶萌虽然没有言明,但要参赛就要花更多精力打磨段子,患癌后我们本打算今年就不去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果然,叶萌脸色一下就阴沉了。
“没问题的。不如说我的身体是越操劳越皮实的类型,休息反而不好。”
“可是……”
“没事的,你放心吧。再说……”
再说,不管参不参赛都不会对我的寿命长短产生影响了……我刚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
“……这是我最后绽放的机会了。”
我忍住原先的话,改口说道。
我曾发誓要让叶萌和花花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始终红不起来。我这辈子一直在打工,也没买过人寿保险。死了的话,连半毛钱遗产都没法留给她们母女。
但眼下就有个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赢下P1大赛。
“这样下去,我的名字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搞笑界的长河里。身为艺人,我想留下自己的印记。留下一点活过的证明。我知道参赛以后就没办法再接送花花,也会给你增添更多负担。可我还是想拜托你纵容我这一次。请你为我加油。”
我双手撑在小圆桌上,深深低头。叶萌沉默不语。良久,门缝外的冷空气蹿进房间,帘子另一侧传来花花翻身的响动,“呜哇”,她打了个小哈欠。听到这声音,我的泪腺又撑不住了。
“……好吧。”
叶萌低声说。
“阿六你即便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是搞笑艺人呢。那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请你使出全力,绝对要夺冠,成为P1的王者吧。”
我抬起头,看到叶萌的表情俨然变成了“かしまC”。她现在不是用妻子的身份答应我的请求,而是一个搞笑艺人在鼓舞另一个搞笑艺人。
“谢谢你,谢谢你。”
我哭着,紧紧抱住了她。
和这个女人结婚真是太好了,我是幸福的。
不论如何,我都要赢下P1,在我的名字前冠以P1王者的头衔,再给妻女留下五百万遗产。
——这才是我的临终关怀。
报名参赛两周后,主办方公布了赛程日期。下周就是第一轮预选赛,第一轮比赛的两周后开始第二轮,然后准决赛,最后决赛。准决赛和决赛是一口气连续比完。东京会场和大阪会场加起来共有三千人报名,第一轮比赛分五天完成。参赛选手只有等到开赛前一天官网发布具体赛程才能直到自己是排在第几天表演。所以在P1赛程期间,我就不能做任何兼职了。
我赶在P1报名截止日最后总算报上了名,距离第一轮开赛还剩一点时间。我要依靠老段子还是创作新段子呢?电视台只会直播准决赛和决赛,那么准决赛和决赛必然要准备两个段子。但许多艺人在前两轮还是会用重复的段子。不过,我这次决定五场表演都要用不同的段子。也就是说我要创作新段子。
我一面绞尽脑汁创作新段子,一面不断练习打磨,转眼间第一轮比赛的日子就到了。
我如往常一样穿上表演用西装,站在舞台侧等待。我的身体或许是有些吃不消,可一看到台下这些客人花钱买票来看预选赛,我顿时心中一凛,重新挺起胸膛。
等了好一会,总算轮到我上台。我走到舞台中央开始讲话,很快就惹得台下笑声连连。
很好,观众对新段子的反应良好。观众们的笑容鼓舞着我继续施展“机关枪话术”——忽然,我倒抽一口凉气。
那个黑衣男人又来了。今天他坐在最后一排。在一片咧嘴欢笑的客人,唯独这个人双唇紧闭,毫无笑意,只是死死盯着我。
一瞬间,我浑然忘却了所有段子内容,呆若木鸡地站在舞台上。但几秒钟后,我就重新振作精神,继续讲段子。幸好我在后半段又在观众席激发了大爆笑,多少算挽回颜面。可这几秒钟的呆滞依旧足以称为演出事故了。
“真见鬼!”
第一轮结束后,我在犒劳会将生啤一口饮尽,自暴自弃地怒吼。
“六哥,你是真渴了。”
后辈森山替我向店员又点了杯生啤。森山就是“粉红龙”组合成员之一。
“要是第一轮淘汰可真就丢人了。”
“现在还说不准。表演前半段很好笑,后半段也用了一场大爆笑收尾。”
森山的搭档田代安慰我说道。这两人平时虽多以“粉红龙”组合活动,可为了参加这次P1,两人分别以单独艺人报名。今天这两个人同样上台表演了,而且笑果都不错。
“对啊。至少到今晚十一点前,没必要抛弃希望。”
森山接过店员拿来的又一杯生啤,递给了我。我再次一口牛饮。预选赛结果会在晚上十一点用简报形式登在官网上。
“话说阿六,这可不像你会犯的失误啊。你平时练习段子的时间比我们多两倍还不止,不可能忘词吧?怎么会表演一半僵住呢?”
宏哥好奇地问道。
“不是,观众席离有个超恐怖的大叔。”
“恐怖大叔?”
“一身黑色,什么话都不说也不笑,就死死盯着我。”
“有这么个人吗?”
森山和田代面面相觑。
“难道说在我表演结束后就走了?之前也是这样。”
“之前?那这个人就是专程来看阿六的嘛,是你的粉丝哦。”
“不是不是,大哥,他明显不是粉丝。”
“我看绝对是粉丝。”
这时,田代插嘴道:
“预选赛的赛程可是前天才公布的啊,那个人得先去官网确认赛程表,再算准时间只看六哥你的表演。”
“呃,你这么说确实……”
可我无法理解的是,那个人大费周章专程来看我表演,却连笑也不笑一下,只是一个劲盯着我看干嘛呢?
“穿一身黑还不会笑的男人……该不会是死神吧?”
忽然,后辈艺人根暗Muncie语出惊人。这位后辈在犒劳会上还未说过一句话,没想到一开口就这么吓人。难道他的表演都以怪谈段子为主。
“死神?”
我惊讶反问。根暗应该不知道我得病,遑论我命不久矣这个事实。还是说他真能感觉到什么吗?
“啊,对对对,是有这么个说法。”田代吃下一口玉子烧,点头说:“就是都市传说啦。”
“哦,我好像也听过这个。”
森山掏出手机搜索。
“唔……诶,真有啊,就是这个。”
他把手机画面伸到我和宏哥面前。
“搞笑的……死神?”
手机屏幕上是个专门收集都市传说的博客网站。网站上如此写道:某搞笑艺人在演出中途发现台下有个穿一身黑的年长观众。每次他表演,这个观众都来看,可一次都没有笑过。艺人觉得很不甘心,发狠说必须要让这位观众笑一次。之后不知多少次表演,这位观众始终没有笑。终于,有一天,艺人看到这个男人笑了。艺人还来不及品味喜悦的滋味就倒地毙命。原来这个男人是死神。可不能逗笑死神啊……
“噢,我很久以前听别人说过这个。不过我不懂啊,为什么逗乐死神反而会死呢?”
宏哥问道。
“有很多说法啦。比如逗乐死神,死神就会喜欢你,所以要带你一起走。”
“原来如此。还有呢?”
“还有是如果一个搞笑艺人连死神都能逗乐,就证明了他具备搞笑才能。死神看到这份证明后就可以带走搞笑艺人的灵魂。”
“吼吼,这个说法也不错嘛。”
宏哥兴趣盎然。而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手机屏幕。
死神——
我的病情。还有那个穿一身黑又不会笑的诡异男人。一切都和都市传说相吻合。
“所以六哥,你可不能无视那个男人哦,还是不要逗笑他比较好。”
根暗说道。他是在开玩笑吗?还是认真的?我搞不懂。
“你白痴啊,哪儿会有什么死神!”
我姑且装出开朗的语气吐槽他,可声音却在发颤。
“你,难道怕了吗?”
宏哥正用筷子分开鱿鱼,大笑道:
“阿六从以前就很胆小呢。”
“六哥好像是很容易鬼压床的体质,去外地演出住宿的时候经常说鬼压床了。”
没错,我从小就很害怕灵异故事,经常碰到鬼压床。
“对哦,阿六是灵异易感体质。”
“不是不是,你们别说了。感觉到死神什么的,太让人不爽了。”
“但……仔细想想我还真羡慕你。”
根暗自语道。
“白痴啊,死神有什么好羡慕的。”
“因为,那个男人是对你有所期待才会来的吧?足以令其他所有客人爆笑的搞笑段子,他都无动于衷。反过来说,要是能把这个不会笑的男人逗笑,那不就证明是天下最搞笑的段子了吗?要是能创作出这种段子来,哪怕死了,对搞笑艺人而言也算生涯无憾了吧?”
“笨蛋,说什么耍帅的蠢话呢?”
宏哥张手拍了一下根暗的后脑勺。
“不过说真的,要真有这种一辈子一次的段子,确实会让人想演一次啊。”
在场四个醉汉不约而同地“唔”了一声,纷纷陷入沉思。
“但要拿命来换哦?我恐怕还是做不到。”
田代说道。森山接着说:
“都创作出最强的段子来了,结果当场毙命,那不是没意义了吗?”
“可你会因此在搞笑业历史永远留下大名哦。”
“留名啊……”
刹那间,我感到呼吸困难。我切身感受到了搞笑艺人要红起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留下大名远非那么容易。
“的确……用生命换留名,或许不错。”
田代恍然道。
“成为历史留名的传奇……似乎是桩好买卖。”
“对吧?反正我们再继续坚持下去也是没什么指望。”
森山略显伤感地抿了口酒。
自打进入培训机构,我们都见过许许多多因梦想破裂而转身离开的同伴。这场犒劳会上除了宏哥有点小名气外,其他人都还是底层艺人。而即便宏哥现如今仍然要靠兼职打工来添补家用。
“我可不愿意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宏哥是宁愿做一辈子没人看的长寿搞笑艺人吗?”
宏哥脸颊稍一抽搐,然后用前辈的语气决然道:
“那我宁愿用生命换一场搞笑传奇。”
“这正是搞笑艺人的究极二选一。”根暗在旁说道:“是做个没人气的长寿艺人,还是瞬间爆红再像泡沫般瞬间消散。”
“我两边都可以。”
从第三者的客观视角来看,我们这些不修边幅的醉醺醺大叔只是一群酗酒的社会垃圾吧。然而,我们是用生命严肃对待搞笑事业的艺人。
“别想了,扯淡的话题有什么好琢磨的。压根就没有这种死神。”
宏哥喝了口嗨棒,说道。在座全员这才如梦方醒,纷纷说“对啊”、“就是,别瞎想了”、“都是扯淡”。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象,连死神都能逗笑的段子,会是怎样的段子呢?”
“真想听一次啊。”
田代和森山说道。
“就是因为根本不让你知道,才能形成都市传说。一切都是谜,才叫作传说。”
宏哥仿佛看向远处,悠悠说道。
我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寂静无声的公寓。蹑手蹑脚地走进家门,打开电灯,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忽地看到自己记录段子和梗的笔记本敞开着躺在地上。
对……我还得准备第二轮的段子。
我振作精神,把本子摊在小圆桌上。
不去想奖金和淘汰的事,只是全神贯注创作。创作更能逗乐观众的段子。
琢磨、思索、推敲,我拼命寻找能用的梗。突然,那个男人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昏暗灯光下,我发觉死神这个名字从未如此真实过,仿佛他就在我眼前,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要是那个男人真是死神反倒好了。没错,真有死神,我也不在乎。我的生命终归快没剩多少了,如果能拿这条命换大赛夺冠,那可是感激不尽的喜事……
“阿六,阿六!”
有人在摇我的肩膀,我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趴在小圆桌上睡着了。
“这样会感冒的。”
我身上披着一件温暖的羊毛开襟衫。
“谢谢。对不起,吵醒你了,明天你还得上班。”
“说什么呢?明天是周日啊。”
“啊,是吗?”
“我给你泡杯咖啡吧。”
叶萌摁下电水壶的重新加热键,再把速溶咖啡倒进去。
“那个……死神是指什么?”
“诶?”
“你刚才睡梦话来着,死神。”
“啊……是我的新段子。”
叶萌表情很是担心,我决定还是别把这件事告诉她比较好。
“噢,听起来很有趣呢。”
叶萌没有怀疑我,泡好两杯咖啡放在小圆桌。
“很抱歉……”
“诶?”
“今天表演时我在台上僵住了,很可能会因此淘汰,所以先跟你道声歉。”
“没事的。”
“我夸下海口说绝对要夺冠,结果第一轮就淘汰了,真是丢脸之极。没脸面对后辈们了。”
“说什么呢?一点都不丢脸,再说结果还没出来,提前打退堂鼓可不行啊。”
“唉,说是这么说。早知道今天会这样,还不如去打工呢。”
“——爸爸?”
花花把小脑袋钻出帘子。
“啊,是爸爸,哇!”
我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只见她微微睁眼,脸上还沾着睡着时流的口水。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紧紧抱住花花。
“爸爸回来了,你今天乖不乖啊?”
“嗯!”
我把花花放在膝盖上,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叶萌看着我,不自觉流露出微笑。啊,我心中一揪: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啊。
哔哔哔,闹钟响了。我和叶萌眼神相交,彼此都知道这闹钟是提醒我们网站公布淘汰结果简报的时间到了。
“唉,肯定淘汰了,我提前跟你说哦。”
我说着丧气的借口,用手机打开浏览器,点击收藏网站一栏,心里感到很是空虚:等下就把这个P1官网从收藏夹里删除掉吧。
简报页面上是表演者的名单,晋级下一轮的名字会用红色标注出来。
我不知道名单排列顺序如何,只要一点点往下滑动页面。花花凑到叶萌旁边,跟妈妈一起凝神注视我的手机屏幕,她明明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干什么才对。
啊!我都手指停住了。我看到了“粉红龙”的森山和田代,而他们的名字是黑色。根暗Muncie也是黑色。连他们都淘汰了,我果然是没指望了。
继续往下拉,往下拉。在我看到后辈淘汰的那一秒,心里反倒放松了。毕竟这些后辈比我更红一点,也有他们自己的粉丝。我一边喝咖啡,一边单手操作手机,可是迟迟看不到我的名字。难道是我看漏了?因为名字不是红色,前面刷过去了?就在我怀疑自己的一刹那,叶萌“啊”的一声。
阿六(松山企划所属)。
是我的名字。
简直难以置信,我的名字,是红色。
“我就说你会晋级的嘛!因为阿六真的很搞笑啊!第一轮晋级理所应当的呀,太好了!太好了!”
叶萌痛快地欢呼。花花也模仿妈妈的行为,双手高举,大声喊着“太好了”。
我恍如做梦一般。
晋级第二轮。
报名人数大约三千人,能够晋级第二轮的还不到五分之一。尽管征途还远远没有结束,但我心中重燃希望。
“……唔啊啊啊!”
我再难压抑胸中澎湃的激情,怒吼了一声。墙壁立刻响起“咚咚咚”的敲击声,是公寓邻居生气了。我们一家三口立刻同一时间用双手捂住嘴巴,可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恭喜你,阿六。”
“爸爸,恭喜!”
母女压低嗓音对我祝贺。我张开双臂将她们紧紧抱住。
好,好,好,就这样。
我满心以为自己肯定要被淘汰,可是比我更招观众喜欢的“粉红龙”却先我一步被淘汰,这就意味着胜负还远远没有揭晓。
念及于此,那个男人的脸庞猛然再度闪现在我眼前。
——莫非……
我紧紧抱住叶萌和花花,在这无比幸福的瞬间,我的后背为什么直冒冷汗?
为了迎战第二轮,我在这一周时间里专心着手创作新段子,一整天都在练习打磨。打工是早就不去了的,除了去医院接受检查和拿药之外,我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准备比赛上。叶萌白天上班会把花花带去公司的托儿所,我就在公寓里独自练习。晚上母女回来后,我就到公寓外面的公园里,在冬季夜空下继续练习。每当我出门练习前,叶萌都会为难地说:
“你注意别太累着身体啊。”
在公园练习时,叶萌隔一会儿就会打电话来叫我回去。可我从没中断过练习,绝不能重复第一轮的失误了。我要将段子练到炉火纯青,不停地练习、打磨、修正。因为,我不能倒在第二轮。
于是,第二轮比赛的日子到了。果不出我所料,那个男人依旧出现在观众席里。
——果然。
我站在舞台上,尽力保持平静。我一如往常走到麦克风前,紧张在这一秒达到峰值。但不知怎得,今天我讲话的节奏很放松,整个表演很是游刃有余。而且,我这次的段子比过去所有表演都更搞笑。
——不过,你肯定是不会笑的吧?
全场沸腾,笑声此起彼伏。我兀然看向那个男人。他依旧用锋利的目光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眼前?是我大限将至吗?不……我根本无所谓你的理由。
没错,不论你有什么理由都无所谓。我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绝对要把你逗笑。
逗笑你,登上搞笑的顶点。
我要夺冠。
然后我这条命,你想拿,拿去就是。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较量对吗?赌上性命的胜负。
当晚,官网发表了第二轮的结果简报。不出所料,“阿六”的名字是红色。
“恭喜恭喜!太好了!”
叶萌拿着手机哭出声来。
“我听宏哥说了,说你那个段子太好笑了,说你的创意真是如有神助。”
宏哥好像也稳步晋级了。
“下一场就是第三轮,唉,我也好想去看表演……不行吗?”
叶萌瞟着我说道。
“等到准决赛和决赛一起看吧,在此之前再忍耐一下子。”
家人坐在台下,表演时多少会有顾虑。当然,登上准决赛和决赛这种一生一次的大舞台,那必须让家人来看。不过之前的预选赛,我还是不愿让家人来看。
“说的也是,那我就好好期待了哦。行,快睡觉吧,阿六,你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不,我今晚就要开始创作新段子。”
“诶?今天就休息一下吧。”
叶萌眉头一皱。
“你也说了下一场是第三轮,这可是决定我能不能登上全国直播舞台的关键战。”
“这么说……可是阿六,你现在脸色真的很差,你没感觉到吗?”
“距离下一场只有两周时间。我是在最后一刻才报名参赛,必须抓紧把落后其他选手的练习时间都补回来。”
“用第一轮的段子不行吗?”
“不行!”
我情不自禁抬高音量,叶萌吓得缩起肩膀。
“今天的段子没能逗笑死神。下次我要用更好笑的段子。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今天的段子是我这辈子演出的最佳作品。可我必须写出更搞笑的段子才行,因为这种程度还远远不足以逗笑死神。”
我一口气把心心念念的事全说了出来。叶萌怯生生地盯着我,说:
“死神是什么意思?”
完蛋了。要死要死,我太在乎那个男人了,一不留神说了漏嘴。
“呐,你之前好像也说过死神,怎么回事?感觉好吓人啊。”
“不是,这个……是段子的内容。是个死神来了之类的故事。”
“……这样啊。”
叶萌强压泪水,紧咬嘴唇,说:
“总之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对吧?”
“……对不起。”
“阿六……你现在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
叶萌抽了抽鼻子,转身走向帘子另一侧。
对不起,叶萌。
我非要逗笑那个男人不可。
登上搞笑的巅峰,成为传说……然后去死。
可是几天后,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我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了。食欲下降,体力急剧衰退。全身比之前更加疼痛。我不得不去医院增加止痛药的剂量,光是站着就感觉极为吃力。
即使躺在床上休养,我仍是辗转反侧,哪怕仰面对着天花板,也要继续练习。我体重本就很轻,只是挥手做姿势这种还是能做到的。本身我的表演风格也不需要在舞台上做夸张的肢体动作,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选择这条路真是太好了。
第三轮比赛当天,我早早出发前往会场,但抵达会场后我实在站不动,只好跟会场工作人员要来一台轮椅,坐着静等比赛开始。我谎称自己脚扭伤了,让后辈田代帮忙推我进会场。
第三轮东京会场和大阪会场共计五十名选手。大阪会场只有十个人能晋级准决赛。到这一轮,几乎所有报名参赛的选手都已被淘汰。我们这批人里只剩下我和宏哥还“活着”。
“听说你脚腕扭伤了?真丢人哪。”
我正在舞台旁等待,宏哥揶揄道。我本想如平常那样反唇相讥,但心里紧张,一时竟想不出回嘴的话。我在这场比赛赌上了人生,宏哥大概也一样。表演顺序通过抽签决定,我在前半段,宏哥在后半段。
“阿六先生,差不多该做好准备了。”
工作人员来叫我。我想起身,可双脚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上半身刚撑起来,整个人就摔倒在轮椅前。
“喂,阿六!你怎么了?”
“六哥,没事吧?”
宏哥和田代赶紧把我搀扶起身,重新坐在轮椅上。
“六哥,你的脸色非常非常差。”
田代紧张地上下打量我。
“只是有点紧张罢了。”
我随口搪塞他,一面佯装无事朝舞台旁看去。死神就在那里。我心脏跳得厉害,脚下不禁一使劲就像站起来。我打算一站起来,那家伙好像也打算站起来。我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那家伙就是我。我看到的根本不是观众席,而是舞台幕布边上的一面全身镜。这是工作人员准备好,方便表演者上台前确认仪态用的。我把自己的倒影当成了那家伙。我顺便查看自己的仪态,可看着看着,发现自己和死神越发相像。脸颊瘦削,眼窝深陷。
——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耳畔响起叶萌抽泣的话语。
“六哥,你出了好多汗啊。”
田代掏出湿巾帮我擦额头。
“哇,你额头这么烫……该不会发烧了吧?”
“我看看。”
宏哥摸了摸我的额头。他的手又冰又冷,大概是紧张所致。
“喂,你这热度太高了。”
宏哥一摸就慌了神。
“这得叫救护车了,立刻去医院。你这不是正常现象。”
“我没事。”
“什么没事?再拖一时半会可能就有危险了。”
“等我表演结束再去。”
“表演?你白痴啊,你这连站都站不稳了,说什么梦话呢?”
“我能站起来……”
我用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晃晃悠悠站起身,再勉强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幸好田代伸手来扶我,我抓住他的手臂才不致再次摔倒。
“你这怎么看都没法说段子吧?我拜托你去医院吧。”
“宏哥,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身体是一切的根本。我今年是最后一次参赛了,以后就要超出报名资格年限,但你应该还有两年时间。明年再来挑战吧。”
可是我没有了,没有两年了。
所有人失败了都还有再次挑战的机会。可我已经没有了啊。到明年大赛那时,我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我人生真正的最后一次机会啊……
我想呐喊,但还是忍住了。
“……不行。”
我放开田代的手臂。
“喂,阿六……”
宏哥又抓住我的手,我使劲甩开了他。
“宏哥,你为什么要劝我放弃?”
“废话,你现在这个状态,我能放着不管吗?”
“你难道不是想暗中解决掉一个劲敌吗?”
也许是发烧令我头脑发昏,说出一句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话了。可我话已出口,再也停不下来。
“你说什么?”
宏哥双眉倒竖。田代也小声惊呼。
“混蛋,你觉得我是那种卑鄙的艺人吗?”
宏哥正欲上来揪我领口,工作人员跑来急切地说:
“六先生?快点上台啊。”
“去你妈的吧!”
我转身上台,背后传来宏哥的咒骂。很不可思议,刚才还走得那么吃力,可越靠近舞台中央,我的脚步就愈加轻盈。
我从舞台侧走到麦克风前,直到上台前我还没有稳稳站直的自信。我简直不敢相信。
“大家好,我是阿六!”
我霎那间就发现了那个男人。这次会场比之前都要大,不过我的目光仿佛自动吸附在了那家伙身上。今天他坐在靠中间边缘座位。
段子渐入佳境,但他当然没有笑。不笑?没关系,因为我还会继续进化。况且你要是这时候笑了,再把我带往天国那可就麻烦了。
怎么样?我搞笑吗?
还想听下一个段子吧?
那就让我晋级准决赛吧!
段子表演完毕,我面带微笑走下舞台。一走进舞台右侧,我就瘫倒在轮椅上。
“都说了让你别表演了。”
田代心惊胆战地说着,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宏哥呢?”
“他说要出去冷静一下。我看他发了好大脾气。”
“不怪他。是我那个时候脑子发昏。”
“没事吧?”
“没事。无非是脚扭伤导致的炎症,炎症又引发了发烧。我现在打车去医院,麻烦你帮我推到外面吧。”
田代推我离开会场,还替我叫了辆出租车。
我的身体已然精疲力竭,可头脑却从未这般清醒过。
这一轮我能晋级——我莫名感到非常自信。
一到医院急救部,医生立刻安排我住院。看样子我是因为免疫力下降导致的发烧。体力下降,内脏吸收营养的能力也随之减退了。就在我吊点滴时。
“阿六!我就跟你说了别太勉强、别太勉强!”
叶萌下班后带着花花来到医院,气冲冲地朝我喊道。她嘴上虽然火气十足,可在我吊点滴期间还是十分耐心地去向医生询问病情,同时有条不紊地帮我把住院手续办好。等我住进病房,她又问想吃什么东西,细心照料我。花花在病房里给我画肖像画,这是小小年纪的她所能想到鼓舞我的方式吗?
晚上,我们到医院外头吃晚饭,正好是大赛公布晋级名单的时候。第三轮选手数量变少,评选时间也因此变短了。不出所料,我的名字是红色的。叶萌大喜过望,花花更是一个劲又蹦又跳。
“怎么?你不开心吗?”
我看到名单上自己的名字,却出人意料地冷静。
“当然开心。”
“可我看你异常平静啊。终于能上电视了噢?还是全国直播。”
“是啊。只要在这期间我的身体能恢复就好。”
“绝对能恢复的。只要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对了……你还要创作新段子吗?”
“……嗯。”
“创作新段子又会疲劳身心了。况且光创作还不够,你还要练习打磨,对吧?”
“对。”
“这次就是因为你太累了才会倒下。所以,下次就使用老段子吧,好不好?”
“不行。”
“是吗……你就这么执着新段子吗?”
叶萌长叹一口气,垂下脑袋。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
叶萌抬起头。
“了不起。”
我发现她在笑,笑容中似有光芒。
“诶?”
“我是说你真的很了不起,阿六。你才是真正的搞笑艺人,艺人表率。这个给你。”
叶萌从包里拿出了我记录梗和段子的笔记本。比起换洗衣物,这才是我在住院期间最需要的东西。
“叶萌……”
“说心里话,现在全国观众都不认识阿六,但正因为这样,阿六才更需要创作出让人第一眼就惊艳到的段子。”
这时我突然发觉一件事,这间病房是个人病房。叶萌为了让我集中精力创作、练习,不惜破费安排我住个人病房。
“谢谢。”
叶萌,你才是全日本最好的艺人妻子。能够和你这样美好的女性相识相爱、结婚生子,是我这辈子遇见过最好的事。
所以我非夺冠不可。母女二人离开,我就立马着手开始创作。
不知经过了多少天的苦思冥想、多少天的自言自语,我总算完成了新段子。紧接着,我躺在病床上反复练习、打磨。
我充满自信,因为我身边跟着一位死神。
接下去,只需要静待决战时刻来临。
医生不允许我在准决赛那天之前提前出院,因此电视台就在准决赛当天派来一辆出租车,我和叶萌一起直接从医院赶去会场。一下出租车,我就又坐上了轮椅。叶萌在后头推。
电视台门口有好几道安检设备,过了安检就是P1大赛的签到处。
“终于能看到阿六的新段子了,我好期待。”
叶萌话语开朗,可表情却着实僵硬。多半是这场面的紧张感再加上我的身体状况,令她放不下心吧。
艺人本该在进入会场再到后台休息室去换表演服装。可我现在的体力槽所剩无多,就在医院里让叶萌先帮我换上衣服。那个时候,叶萌送给我一条大红色兜裆布内裤当礼物,算是给比赛讨彩头。
“大红兜裆布寓意吉利,而且红色是开运的颜色。而且这是条六尺长的兜裆布。六尺哦,正好你是阿六嘛。肚脐眼下面不是有个叫丹田还是什么的穴位吗?用红布把那里紧紧包住,这样全身都充满活力噢。”
叶萌边说边帮我卷起兜裆布。她从没卷过兜裆布,因此显得很吃力,可这份吃力里着实渗着爱意。今天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天,看着叶萌欣快地送给我这条大红兜裆布。我爱她。
我的体重减轻许多,演出服装的裤子宽松了许多。可要是穿背带的话,肩膀就太吃力了。用皮带的话,坐轮椅的时候皮带扣就会陷在皮肤里,令我疼痛难忍。最终,还是叶萌想出了办法。她用大号安全别针把裤子腰部给扣住,这样裤子腰围就变小了。
节目组要求出场选手先在演播室中央集中,我也勉力站起身来。演播室内倒计时结束,终于,现场直播开始了。观众们热烈鼓掌,摄像机对准我们这些选手。主持人向全体艺人问好,我也有惊无险地走过了自己这辈子初次电视直播的起点。
评委介绍之后是广告时间。选手们乘广告时间离开演播室中央,去主舞台后面待机。各位艺人纷纷寻找一块属于自己的墙角继续练习段子,我坐上轮椅也开始面壁练习。光是坐着,我已经感觉十分疲劳,几乎要喘不上气。但为了正式演出时能有个饱满的状态,此刻我绝不能松懈,一旦松懈或许就再也提不起劲了。准决赛和决赛分别有三分钟表演时间,共计六分钟。我要用这六分钟改变命运,逆转人生。
评审抽签决定众人出场的顺序,结果第一棒就是我。叶萌脸色顿时大变。规则是所有人表演结束后,审查员们再投票决定他们认为可以晋级决赛的艺人。这种规则下,越早表演的人越不利。因为间隔时间越长,表演者给审查员留下的印象就越弱。
但我不在乎。今晚我的对手不是别人,只有死神。我只要全神贯注逗笑死神就行。那样我一定就能演出最佳的段子。
主持人在叫我的名字了。我呼吸急促,可心情却出奇的平静。我恍如往日那般从轮椅站起来,叶萌在旁不安地凝视我的举动。不摇也不晃,我笔直走到舞台中央。
这是电视台最大的演播室,聚光灯笼罩着我,一时半会找不到死神。可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慌。那家伙肯定会来,没错,他就在这里。
我开始表演,状态绝佳,引发爆笑,理所当然,因为这是我打磨到极致的新段子。我边用机关枪一样的口舌打出笑弹,边来回转动眼球寻找死神踪影。
果然,那个男人来了。令我意外的是,他今天竟然坐在最前排。我忽然察觉到这男人的位置一次比一次近。最初看到他时,他在观众席后面的出口旁。接着是靠后的位置。然后是中央位置。而今天他来到了最前排。
我想起来那个“玛丽玩偶”的都市传说。玩偶每打电话就更靠近被害者,最后一次电话里会说“我是玛丽,现在就在你身后”。现在的情况和这个都市传说不是一模一样吗?这人离我越来越近。我越搞笑,他就离我越近。最终,他来到了我跟前。这莫非意味着——今天是你我最后一次较量了吗?
我在准决赛的三分钟以大爆笑告终。表演结束后,主持人会找我做赛后简短采访。我在这段采访里一样让观众爆笑连连。
“太棒了!好厉害啊,阿六!你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走回舞台右侧,坐在轮椅上。叶萌哭着夸赞我。
“那种梗你是怎么想到的啊!太新奇了,会让人想一直听下去。在你下一个表演的人太惨了,肯定会被比下去。”
叶萌夸张地说。可在我后面上台的人怎么说都是一路晋级到准决赛的高手,我在舞台右侧一旁听就知道他的搞笑水准绝对不差。不用说,观众席再次卷起爆笑的漩涡。
不过,不论其他艺人有多么好笑,我心中仍旧不会慌张。连我自己都吓到了,心情竟会这么轻快。十名选手的表演结束,进入审查员商议阶段。我淡然远眺着自己名字前面的票数上涨。
准决赛只有三人能够晋级,当然,其中就包括我。
——终于,到决赛了。
我吞咽一口唾沫,浑身发颤。可并不是体力不支的颤抖,而是大战在即的兴奋。
经过广告时间和评审各自发表评语,决胜时刻到了。抽签决定我在决赛里排第三名出场,也就是大轴。
我在小屏幕里看完前面两人的表演后,心脏剧烈跳动,喉咙干燥得不行。工作人员朝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我该做好表演准备。我忽然感到浑身发僵,紧张感好像潮水般袭来。这可不行,这样下去要糟。我心中焦虑,双手撑着从轮椅站起来。站起身的瞬间,叶萌之前所说那个丹田穴位忽地感觉轻飘飘的,一下子,我浑身的紧张感无影无踪了。
这真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迈出轻快的步伐走向舞台。
观众用疯狂的掌声迎接我出场。我张开嘴巴、舞动肢体,表演起专为决赛准备的最佳段子。完美的节奏,爆笑的大漩涡,整个演播室都随之来回摇摆。
——来吧,笑出来吧。
我时不时就朝那位不笑的男人瞟一眼。哪怕是多细微的笑容,我都不能看漏。
——我准备了好几个笑点。这个笑点该笑了吧?下一个呢?还不笑吗?这个呢?
然而男人还是没有笑。我不禁急躁起来。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已经把梗精研到极致了才对。今天喉咙也是最佳状态,发声没有问题,口齿同样很清晰。
难道还不够吗……
就在我不知第几次看向男人的时刻,啊,我一时忘记了呼吸。
男人流泪了。
全场观众都在捧腹大笑,唯独这个男人,在哭。
我气血上涌。他这是什么意思?
但表演还没结束,我不能退缩。这个段子还剩下五处笑点。用这个逗笑他。不行。用这个逗笑他,这个再加上这个呢?可最终男人只是一直哭,一次都没有笑过。
我的表演结束了。
我沐浴在演播室满堂大笑之中,头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哭呢?
“谢谢,谢谢大家!”
我强忍心中波动,对观众席深深鞠躬,正要抬头——突然。
我一弯腰就感到一股寒意。
诶?还不等我回过神来,全场再次爆发地动山摇般的大笑。我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准备下台走回舞台右侧。这时,现场大笑不断,甚至有人尖叫。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
总之,我还是先直起腰板吧。直起身来,我错愕不已。我的裤子不知何时滑落在脚踝处。我的两条毛腿以及大红色兜裆布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怎么回事?
我慌忙拖拖拉拉地把裤子往上提,突然看到舞台地板上有根大号安全别针。对了!我当时从轮椅站起来时,腰部有种顿时解放的感觉。安全别针就是那个时候被我挣脱松动了。而在我弯腰鞠躬时,它就彻底从裤腰处崩飞掉在地上。
我难为情地看着爆笑的观众席,猛地眼前一亮。
那个男人在笑。
迄今为止满脸凝重的那个男人,此刻判若两人。他双眼笑成一条缝,咧开大嘴,哈哈大笑。
啊!
你终于笑了。
我把你逗笑了。
是我赢了——
爆笑声在我脑袋里来回撞击。
视野顿时变得模糊。
一种极舒服的漂浮感将我的身体托起,宛如飘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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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阿六,也就是胜山六太的葬礼。真是万分感谢。我想阿六在天有灵也会非常感激。
其实,阿六一直在和病魔作斗争。医生早就告知我们他是晚期患者,时日不多。但根据他本人意志,我们没有和任何人透露他的病情。给各位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阿六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医生曾对我说“剩下的日子,就让他随心所欲一些吧”。特别是准决赛前他病倒住院后,医生还说“他现在的情况随时都会病发,其实现在他还能意识清醒地自由活动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我想,推着阿六往前走的应该就是他的梦想。
阿六的梦想——对,就是在P1大赛夺冠。结果……各位也都知道。
阿六在舞台上露出大红兜裆布,紧接着就倒在舞台上。他一度爬起来,可马上又倒下了,就这样失去意识,被担架抬下舞台……那个时候,评委和观众们还以为他是撞到脑袋了。
所以节目没有中断,评审环节照常进行。真是太幸运了,不愧是阿六!
阿六他是带着我的份一起在搞笑事业努力奋斗。他一直对我辞去搞笑艺人工作这件事感到非常愧疚,认为是他的错才令我没法继续坚持。我要红,要拿到冠名节目,等我有节目了就喊你来当嘉宾,这样你就能华丽复出——他经常把这些事挂在嘴边呢。很像阿六会说的话吧?他真是个非常善良、温柔的人。
他也说过要为我和花花赢下P1冠军,给我们留下奖金和冠军名号。结果虽然只是亚军——啊,宏哥,再次恭喜你夺冠,恭喜——可最后留下了那样搞笑的一场表演,我身为前搞笑艺人,对阿六发自心底的尊敬,发自心底想要再夸他一次……哈哈,对不起,我比较爱哭。阿六你真的、真的是我最爱的男人,我最爱的艺人。
另外,在某种意义上,阿六算是做到了一件比夺冠更厉害的事。对,每个搞笑艺人的梦想,不,说是所有以在舞台上表演为生的人的梦想也不为过——死在舞台上。
我查过谷歌,日本历史上还没有过死在舞台上的搞笑艺人。我还用自己难点蹩脚的英文也查了一下,倒是查到好几个音乐人死在舞台上,可没有看到有喜剧人。说不定,阿六是全世界第一个死在舞台上的喜剧人呢。假如真是这样,那阿六可就是世界性的传奇了。这难道不是艺人的夙愿吗?
比赛结束后,有很多人来采访我询问阿六的事,甚至有人邀请我写书。还有邀请我去演讲,不少电视节目还找我作嘉宾。尽管阿六没能赢得奖金,但他的的确确给我,给“かしまC”铺了一条复出的鲜花大道。比起五百万,这种遗产才更符合我们夫妻的风格。从今往后,为了花花,我会努力用好阿六留下的这笔遗产。
嗯,还有件事……
我想向大家介绍这位坐在我旁边的男性——其实他就是阿六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诶?对,没错,很帅的叔叔对吧?各位听说过Zmens这牌子吗?对,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基本只出黑色服装的时尚品牌。他一直在Zmens做设计师直到退休。P1赛后他才通过事务所联系到我,我也才第一次见到丈夫的父亲。我们相处时间虽然短暂,不过花花已经“爷爷、爷爷”的叫起来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爷爷在家电商场看到了搞笑演出的海报,海报上就有阿六。他一看到就觉得阿六长相和自己实在相似,而且越看越觉得不光像自己,还像自己曾经的妻子。又见到艺名“阿六”,想起那位刚出生就被自己抛弃的儿子是叫做“六太”。
说实话,那张海报上阿六的照片非常非常小,真的只是当红艺人的边角料而已。可爷爷居然能一眼看到阿六,果然父子之间还是有所谓感应的吧?
于是,爷爷就去调查阿六的本名,一查就更加确信了。正好当天就是演出日期,他就立马赶往表演会场,但已经买不到坐票,只能站着观看演出。阿六一出场,爷爷就情绪激动,只好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从那天起,爷爷每天都会搜好几次看看阿六有没有演出,从P1预选赛开始一场不落。一开始爷爷还不太会网上抢票,但后来就越来越熟练,等到准决赛时已经能抢到第一排的票了。
可遗憾的是,他从来没听到过阿六的段子。因为他在十年前遭遇了交通事故,导致听力严重受损。爷爷只能拼命盯着阿六的嘴唇,试图通过读唇来理解阿六的段子,但讲话速度太快就不行了。大家也知道,阿六讲段子和机关枪一样。假如阿六是肢体语言搞笑风格,爷爷或许就能更早一点理解了呢。
不过奇迹出现了。对,就是兜裆布事件。在此以前,爷爷听不懂段子,只能茫然看着阿六,还要强忍泪水。看到阿六登上决胜舞台,爷爷再也忍不住,终于流下泪水。没想到在那一刻
发生了红色兜裆布事件,爷爷终于被阿六逗得大笑。
爷爷不想在比赛期间打扰阿六,以防阿六分心影响比赛状态,所以决定等到P1大赛结束后再跟阿六父子相认,同时为过去的一切谢罪。可他却不知道阿六……爸,请别哭了。您一哭,我也会想哭。让我用笑容送阿六最后一程,好吗?
阿六没能和亲生父亲见上一面,真是莫大的遗憾。不过,真是如此吗?我不想这样看待这件事。因为,阿六的父亲之所以能看到海报上阿六那样小的一张照片,或许是冥冥之中有种无形力量在驱使。那这股力量难道就不会推动阿六吗?也许,也许阿六在舞台上同样看到了父亲。我想这种可能性是不能否认的。我衷心希望这种可能性成真。
能在生命最后一刻逗笑父亲,我觉得是件很棒的事。或许是神明保佑吧。嗯,我认为是当时搞笑之神就在舞台上。因为阿六的段子连神明都能逗笑嘛。那天,舞台上的阿六简直是神一般的表演,连最后露出红色兜裆布的时机都是神得不能再神。除了搞笑之神降临,我想没有其他解释了。
虽说阿六没能夺冠,可确实为我“かしまC”铺好了复出的道路,也在业界留下了一道传奇的背影……如果这还不能称之为奇迹,那连奇迹二字都会黯然失色。
对不起,我啰里啰唆了这么久。
那就这样吧,此时此刻,让我们送搞笑艺人阿六,即胜山六太……不,是胜山六太,即搞笑艺人阿六前往天国。想必你到天上还会继续创作新段子吧?那就尽情逗神明开怀大笑去吧!
到了那边也要让全场沸腾噢!
等到我去那边时,你可一定要带着冠名节目来迎接我噢!
再见,我最爱的阿六。
彼岸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