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口龙介谈自己的电影教育、创作思考与电影体验
电影教育
在大学期间,我加入了一个电影俱乐部,并认识了一群真正的电影发烧友。在俱乐部以及学生电影制作协会的经历对我影响很大,因为我意识到有那么多电影值得一看且值得学习。我记得我看了维姆·文德斯和约翰·卡萨维茨的几部电影,他们创作电影的精神以及电影中对真实情感的表达至今仍影响着我的电影创作。
在俱乐部里,我们还看了很多新浪潮电影,我尤其喜欢埃里克·侯麦的作品。有时电影评论家会将我的作品与他的作品进行比较,还有雅克·里维特和洪尚秀。比较而言,我不确定我的作品是否完全像洪尚秀的作品,我们都对人际关系和对话感兴趣。
但除了表面上的相似之外,我认为他的电影在取景与变焦等方面有着非常个人化的特点。我喜欢洪尚秀的《这时对,那时错》,因为其中对时间与重复的呈现非常有趣。
此外,我们还研究了好莱坞的经典作品,霍华德·霍克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关于他的日语文章并不多。通过反复观看他的电影片段,主要是《赤胆屠龙》这部电影,我观察到他是如何精准而节俭地表现演员的身体动作。
那时,我还观看了很多日本电影大师的作品。小津安二郎和成濑巳喜男谦逊而又富有人情味的电影能够引起我的很多共鸣。当我还是东京艺术大学的研究生时,黑泽清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我上过他的课。
如果我喜欢一部电影,我会看很多遍,也许十遍,甚至更多。如果我在创作电影时遇到问题,比如说有些东西我很难表现出来,我可能就会去看之前的电影是如何处理相似的问题的。观看其他导演的电影并思考他们是如何将自己的生活与经历带入电影中的,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创作思考
由于不是所有外国电影都有日语字幕,我有时会去看没有日文字幕的电影。虽然我不可避免地会错过对白中包含的某层含义,但这种经历也会很有趣,因为我注意到人物的肢体语言以及影片的节奏、停顿和结构。
我最近在没有日语字幕的情况下看了几部于佩尔主演的电影。这种体验与理解对白的体验不同,它以“非语言”的方式揭示了很多东西,我认为这是研究她表演的一种很有趣的方式。在学生时代,我经常会看没有日语字幕的电影,我觉得自己从中学习到了很多。
当我改编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时,我在叙事和角色方面增加了一些新的元素。例如,在我的改编中,主角家福对语言(口语、手语和一个人身体的各种肢体语言)很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意义是如何根据你所使用的表达方式(口头或其他方式),以不同的层次与速率变化的。当我剪辑这部电影时,韩语、英语和普通话部分还没有字幕。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剪辑这些片段,让我对肢体语言以及无法言说的情感氛围的感知更加敏锐。
对我来说,改编本身就是一种翻译。为了改编《驾驶我的车》,我反复阅读了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以及契诃夫的剧本《万尼亚舅舅》。村上春树的故事非常简短,因此我添加了他的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其他故事的元素,并融入了自己的想法。我对沟通、语言与翻译很感兴趣,因此我在剧本中添加了家福尝试将《万尼亚舅舅》改编成多语种戏剧的设定。
电影体验
最近,我一直在重读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我记得我在大学期间学过一些这部书的内容。为了更透彻地理解这本书,我现在正在阅读一本附有介绍性评注的译本。海德格尔的观点有助于我思考下一个电影项目,我对探索感知与时间的情景性和主观性很感兴趣。
我想更多地思考一个人的过去如何影响他现在与未来的行为,以及记忆如何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改变事件的进程。我的想法还不具体,但至少是我在读这本书时开始想象的关于未来电影的种子。我们面临的挑战将是如何通过电影直观地表达时间和感知等抽象的维度。
电影的表现形式与时间的现象学感觉之间肯定存在有趣的关系需要探索。我对时间有很多思考,不仅通过探索电影叙事中的记忆,我还尝试通过电影的时长和节奏来表现这些思考。
我的几部电影都很长。我承认,通常 90 分钟的电影是比较理想的观影时长。但更长的时长也很有趣,因为它们为感知提供了挑战和可能。例如,在观看一部较长的影片时,你可能会更深切地感知到自身身体感觉的变化。
我并不一定总是计划将我的电影拍得这么长,但现实情况是,我往往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来呈现人物的变化,并邀请观众真正体验角色的变化和叙事的进程。我有时候从戏剧中汲取灵感,我想我已经习惯了相当长的戏剧时长。我的一些电影,包括《驾驶我的车》,都包含了戏剧演出的内容。
当电影评论家们讨论我电影的时长与戏剧演出时,他们经常会提到里维特的电影《出局》,这部电影长达 12 个多小时。实际上这更像是一个系列,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有时间看这部电影,不过我很想把它看完。
艺术电影和实验电影最好在电影院观看,因为电影院能为观众营造一种氛围和集体感。但我认为,现在的电视屏幕越来越大,音响系统也越来越先进,所以你可以在家里越来越舒适、越来越身临其境地观看电影。
在疫情期间,当电影院关门时,我在家里通过电视观看了许多电影。当然,这种体验与在影院观看不同,因为你的注意力会不集中。我非常怀念电影院,我尤其记得我在哈佛大学访学的那一年,每天晚上我都会去哈佛电影资料馆。
那一年,我看了上百部电影。那是一段奇妙的时光,我记得特朗普当选后,波士顿的气氛非常紧张。我想,电影院是我们许多人的避风港。
我经常回到神户一家我最喜欢的电影院。每年,那个电影院都会放映我的电影《欢乐时光》。朋友们都会来,整体的气氛就像是我被家人包围着一样。他们每年都会放映这部电影,有点像美国有些电影院每年圣诞节都会放映《生活多美好》,这已经成为一种节日一般的固定传统。
去年,凯莉·莱卡特的《某种女人》让我印象深刻,它会在日本发行并在影院上映。这部电影的摄影非常漂亮,在大银幕上观看的体验真的很棒。在我被这部电影所感动之后,我开始搜索其他凯莉·莱卡特的电影,我还买了《第一头牛》的DVD。我着迷《第一头牛》中的叙事形式,并对这一形式如何创造悬念感兴趣,这让莱卡特可以在故事中表现友谊和信念的变化。
在日本,每逢新年,家家户户都会聚在一起放松和庆祝,很多企业和商店都会关门,这是一个宁静与反思的时刻。每年我都会选几部电影在这个时刻观看。2022 年,我将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作为这一年观看的第一部电影,我想这算是迈向新年的好兆头。
作者: Becca Voelcker/BFI(2024年4月4日)
原文网址:https://www.bfi.org.uk/sight-and-sound/features/movies-with-hamaguchi-ryusu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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