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国哲学简史》
各种“家”的来源
各门学术原来的官方代表人物流落在普通庶人之中。他们或者本人就是贵族,或者是服侍贵族统治者家室而有世袭职位的专家。
“礼失而求诸野”
这些原来的贵族或官吏流落民间,遍及全国,他们就以私人身份靠他们的专门才能或技艺为生。这些向私人传授学术的人,就变成职业教师,于是出现了师与官的分离。
有各种不同的“家”,也由于这些教师各是一门学术,一门技艺的专家。于是有教授经典和指导礼乐的专家,他们名为“儒”。也有战争武艺专家,他们是“侠”,即武士。有说话艺术专家,他们被称为“辩者”。有巫师,占星,术数的专家,他们被称为“方士”。还有可以充当封建统治者私人顾问的实际政治家,他们被称为“法术之士”。最后,还有些人,很有学问和天才,但是深受当时政治动乱之苦,就退出人类社会,躲进自然天地,他们被称为“隐者”。
儒家者流盖出于文士,墨家者流盖出于武士。道家者流盖出于隐者。名家者流盖出于辩者。阴阳家者流盖出于方士。法家者流盖出于法术之士。
儒家
道家讲“无为”的学说,而儒家讲“无所为而为”的学说。依儒家看来,一个人不可能无为,因为每个人都有些他应该做的事。然而他做这些事都是”无所为“,因为做这些事的价值在于做的本身之内,而不在于外在的结果之内。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他尽了一些努力,而又归之于命。
后来的儒家,就把命当做整个宇宙的一切存在的条件和力量。我们的活动,要取得外在的成功,总是需要这些条件的配合。但是这种配合,整个看来,却在我们能控制的范围之外。所以
我们能够做的,莫过于一心一意地尽力去做我们知道是我们应该做的事,而不计成败。这样做,就是“知命”。要做儒家所说的君子,知命是一个重要的必要条件。所以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知命也就是承认世界本来存在的必然性,这样,对于外在的成败也就无所萦怀。如果我们做到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就永不失败。因为,如果我们尽应尽的义务,那么,通过我们尽义务的这种行动,此项义务也就在道德上算是尽到了,这与我们行动的外在成败并不相干。
这样做的结果,我们将永不患得患失,因而永远快乐。所以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又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道家(老子和庄子)
“材”相当于“为善”。“不材”,相当于“为恶”。“材与不材之间”,相当于“缘督以为经”(因循自然的脉络以为常法)。可是一个人如果不能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事物,那么这一切方法没有哪一个能够绝对保证他不受伤害。不过,从更高的观点看事物,也就意味着取消自我。我们可以说,先秦道家都是为我的。只是后来的发展,使这种为我走向反面,取消了它自身。
例如做一张木桌,从木料的观点看是毁坏,从桌子的观点看是建设。由于毁坏与建设是相对的,所以用不着人毁坏连环,而“连环可解也”。
老子
老子又同样强调弃智。知识本身也是欲望的对象。它也使人能够对于欲望的对象知道得多些,以此作为手段去取得这些对象。它即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奴仆。随着知识的增加,人们就不再安于知足,知止的地位了。所以《老子》中说:“智慧出,有大伪”。
庄子
《庄子》第一篇题为“逍遥游”,这篇文章存粹是一些接人颐的故事。这些故事所含的思想是,获得幸福有不同的等级。自由发展我们的自然本性,可以使我们得到一种相对幸福;绝对幸福是通过对事物的自然本性有更高一层的理解而得到的。
顺乎天是一切幸福和善的根源,顺乎人是一切痛苦和恶的根源。天指自然,人指人为。
万物的自然本性不同,其自然能力也各不相同。可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在它们充分而自由地发挥其自然能力的时候,它们都是同等幸福的。《逍遥游》里讲了一个大鸟和小鸟的故事。两只鸟的能力完全不一样。大鸟能飞九万里,小鸟从这棵树飞不到那棵树。可是只要它们都做到了它们能做的,爱做的,它们都同样幸福。所以万物的自然本性没有绝对的同,也不必有绝对的同。
老庄区别
庄子和老子都主张不治之治,但是所持的理由不同。老子强调他的总原理“反者道之动”。他的论证是,越是统治,越是得不到想得到的结果。庄子强调天与人的区别。他的论证是,越是以人灭天,越是痛苦和不幸。
庄子——相对幸福
庄子的求得相对幸福的方法,只需要顺乎人自身内在的自然本性,就能得到这样的相对幸福。这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的。庄子的政治,社会哲学,目的正在于为每个人求得这样的相对幸福。任何政治,社会哲学所希望做到的,充其量都不过如此吧。
相对幸福是相对的,因为它必须依靠某种东西。这当然是真的:人在能够充分而自由地发挥自然能力的时候,就很幸福。但是这种发挥在很多情况下受到阻碍。例如死亡,疾病,年老。所以佛家以老,病,死为四苦中的三苦,是不无道理的。照佛家说,还有一“苦”,就是“生”的本身。因此,依靠充分而自由地发挥自然能力的幸福,是一种有限制的幸福,所以是相对幸福。
以理化情
人可能有很多大祸临头,最大的祸是死亡。《庄子》中有很多关于死亡的讨论。畏惧死亡,忧惧死亡的到来,都是人类不幸的主要来源。不过这种忧惧和忧虑,可以由于对事物自然本性有真正的理解而减少。
别人感到哀伤的范围,就是他们受苦的范围。
天下雨了,不能出门,大人能理解,不会生气,小孩却往往生气。原因自娱,大人理解得多些,就比生气的小孩所感到的失望,恼怒要少得多。
斯宾诺莎说:“心理理解到万物的必然性,理解的范围有多大,它就在多大的范围内有更大的力量控制后果,而不为它们受苦。”这个意思,用道家的话说,就是“以理化情”。
道家认为,圣人对万物的自然本性有完全的理解,所以无情。可是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情感。这宁可以说是,他不为情所扰乱,而享有所谓的“灵魂的和平”。如斯宾诺莎说的:“无知的人不仅在各方面受到外部原因的扰乱,从未享受灵魂的真正和平,而且过着对上帝,对万物似乎一概无知的生活,活着也是受苦,一旦不再受苦了,也就不再存在了。另一方面,有知的人,在他有知的范围内,简直可以不动心,而且由于理解他自己,上帝,万物都有一定的永恒的必然性,他也就永远存在,永远享受灵魂的和平。”
庄子—绝对幸福
这样,圣人由于对万物自然本性有理解,他的心就再也不受世界变化的影响。用这种方法,他就不依赖外界事物,因而他的幸福也不受外界事物的限制。他可以说是已经得到了绝对幸福。这是道家思想的一个方向,其中有不少悲观认命的气氛。这个方向强调自然过程的不可避免性,以及人在自然过程中对命的默认。
道家思想还有另一个方面,它强调万物自然本性的相对性,以及人与宇宙的同一。要达到这种同一,人需要更高层次的知识和理解。由这种同一所得到的幸福才是真正的绝对幸福,《庄子》的《逍遥游》里讲明了这种幸福。(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在这里描写的就是已经得到绝对幸福的人。他是至人,神人,圣人。他绝对幸福,因为他超越了事物的普遍区别。他也超越了自己与世界的区别,“我”与“非我”的区别,所以他无己。他与道合一。道无为而无不为。道无为,所以无功。圣人与道合一,所以也无功。他也许治天下,但是他的治就是只让人们听其自然,不加干涉,让每个人充分地,自由地发挥他自己的自然能力。道无名,圣人与道合一,所以也无名。
六种术数
天文,历谱,五行,X龟,杂占,形法(看相术,以及叫做“风水”的方术)。
风水的基本思想是:人是宇宙的产物,因此,人的住宅和葬地必须安排得与自然力即风水协调一致。
皇帝的正式头衔仍然是“奉天承运皇帝”。所谓“承运”,就是承五德转移之运。
荀子——性恶学说
荀子最著名的是他的性恶学说。这与孟子的性善学说直接相反。表面上看,似乎荀子低估了人,可是实际上恰好相反。荀子的哲学可以说是教养的哲学。他的总论点是,凡是善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人努力的产物。价值来自文化,文化是人的创造。正是在这一点上,人在宇宙中与天,地有同等的重要性。正如荀子所说:“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谓之能参。”
法家
当时有些人对现实的政治有深刻的理解。诸侯常常找这些人出主意,如果他们的建议行之有效,他们往往就成为诸侯相信的顾问,有时候竟成为首相。这样的顾问就是所谓的“法术之士”。
他们之所以称为法术之士,是因为他们提出了治理大国的法术。这些法术把权利高度集中于国君一人之手。他们鼓吹的这些法术就是愚人也能懂会用。照他们说,国君根本不需要是圣人或超人。只要忠实地执行他们的法术,哪怕是仅有中人之资也能治国,并且治得很好。还有些“法术之士”更近了一步,将他们的法术理论化,做出理论的表述,于是构成了法家的思想。
用现代的术语说,法家所讲的是组织和领导的理论和方法。谁若想组织人民,充当领袖,谁就会发现法家的理论与实践仍然很有教益,很有用处,但是有一条,就是他一定要愿意走极权主义的路线。
韩非是法家最后的也是最大的理论家。(在此之前有三派:慎到的“势”,申不害的“术”,商鞅的“法”,“势”,指权利,权威,“术”指法律,法制,“法”指办事,用人的方法和艺术,也就是政治手腕。)韩非认为,这三者都是不可缺少的。
哲学家诉诸古代权威
中国人尊重过去的经验,这个传统也许是出自占压倒多数的农业人口的思想方式。农民固定在土地上,极少迁徙。他们耕种土地,是根据季节变化,年复一年地重复这些变化。过去的经验足以指导他们的劳动,所以他们无论何时若要试用新的东西,总是首先回顾过去的经验,从中寻求先例。
这种心理状态,对于中国的哲学影响很大,所以从孔子的时代起,多数哲学家都是诉诸古代权威,作为自己学说的根据。孔子的古代权威是周文王和周公。为了赛过孔子,墨子诉诸传中的禹的权威,据说禹比文王,周公早一千多年。孟子更胜过墨家,走得更远,回到尧,舜时代,比禹还早。最后道家为了取得自己的发言权,取消儒,墨的发言权,就诉诸伏羲,神农的权威,据说他们比尧,舜还早若干世纪。
就这样朝后看,这些哲学家就创立了历史退化论,他们虽然分属各家,但是都同意这一点,就是人类的黄金时代在过去,不在将来。
佛学
“中国的佛学”和“在中国的佛学”二者所指的不一定是一回事。
佛教中有些宗派,规定自己只遵守印度的宗教和哲学传统,而与中国的不接触。相宗,又称唯识宗,就是一个例子。相宗是著名的到印度取经的玄奘引进中国的。像相宗这样的宗派,都只能叫做“在中国的佛学”。他们的影响,只限于少数人和短暂的时期,它们并没有进入广大知识界的思想中,所以在中国的精神的发展中,简直没有起作用。
“中国的佛学”则不然,它是另一种形式的佛学,它已经与中国的思想结合,它是联系着中国哲学传统发展起来的。佛教的中道宗与道家哲学有某些相似之处。中道宗与道家哲学相互作用,产生了禅宗。禅宗虽是佛教,同时又是中国的。禅宗虽是佛教的一个宗派,可是它对于中国哲学,文学,艺术的影响确是深远的。
菩提,涅槃,俗谛,真谛,滞着
要逃脱生死轮回,唯一的希望在于将“无明”换成觉悟,觉悟就是梵语的“菩提”。佛家一切不同的宗派的教义和修行,都是试图对菩提有所贡献。从这些对菩提的贡献中,个人可以在多次再生的过程中,积累不再贪恋什么而能避开贪恋的“业”。个人有了这样的业,其结果就是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这种解脱叫做“涅槃”。
中道宗提出所谓的“二谛义”,即二重道理的学说:认为有普通意义的道理,即“俗谛”;有高级意义的道理,即“真谛”。它进一步认为,不仅有这两种道理,而且都存在于不同的层次上。
一个层次上的说法,马上被高一层次上的说法否定了。
禅师们所强调的,是修行不需要专门的行为,诸如宗教制度中的礼拜,祈祷,只应当于日常生活中无心而为,毫无滞着,也只有在日用寻常行事中才能有修行的结果。在开始的时候需要努力,其目的是无须努力;需要有心,其目的是无心。正像是为了忘记,先需要记住必须忘记。可是后来时候一到,就必须抛弃努力,达到无须努力,抛弃有心,达到无心,正像终于忘记了记住必须忘记。
心学
太极
每类事物都有理,理使这类事物成为它应该成为的事物。理为此物之极,就是说,理是其终极的标准。(“极”字本义是屋梁,在屋之正中最高处。新儒家用“极”字表示事物最高的理想的原型)。至于宇宙的全体,一定也有一个终极的标准,它是最高的,包括一切的。它包括万物之理的总和,又是万物之理的最高概括,因此它叫做“太极”。
良知与致良知
另有一个故事说,有个王守仁的门人,夜间在房内捉得一贼。他对贼讲了一番良知的道理。贼大笑,问他:“请告诉我,我的良知在哪里?”当时是热天,他叫贼脱光了上身的衣服,说:“还是太热了,为什么不把裤子也脱掉?”贼犹豫了,说:“这,好像不大好吧。”他向贼大喝:“这就是你的良知!”。
“满街都是圣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人有做圣人的潜能。他可能成为实际的圣人,只要他遵从他的良知的指示而行。换句话说,他需要做的,是将他的良知付诸实践,或者用王守仁的术语说,就是“致良知”。
程颐说“学者须先识仁”,仁与万物同体,识得此理,然后以敬存之。用不着另做别的事。只需要自己信得过自己,永往直前。
“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在这方面,陆王学派事禅宗的延续。(陆九渊,王守仁)
哲学
四种不同的人生境界
哲学的任务是什么?按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它的任务不是增加关于实际的积极的知识,而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
人与其他动物的不同,在于人做某事时,他了解他在做什么,并且自觉地在做。正是这种觉解,使他正在做的对于他有了意义。他做各种事,有各种意义,各种意义合成一个整体,就构成他的人生境界。如此构成个人的人生境界,这是我的说法。不同的人可能做相同的事,但是个人的觉解程度不同,所做的事对于他们也就各有不同的意义。每个人各有自己的人生境界,与其他任何个人的都不完全相同。若是不管这些个人的差异,我们可以把各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划分为四个概括的等级。从最低的说起,它们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一个人做事,可能只是顺着他的本能或者其社会的风俗习惯。就像小孩和原始人那样,他做他所做的事,而并无觉解,或不甚觉解。这样,他所做的事,对于他就没有意义,或意义不大。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自然境界。
一个人可能意识到他自己,为自己而做各种事。这并不意味着他必然是不道德的人。他可以做些事,其后果有利于他人,其动机则是利己的。所以他所做的各种事,对于他,有功利的意义。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功利境界。
还有的人,可能了解到社会的存在,他是社会的一员。这个社会是一个整体,他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有这种觉解,他就为社会的公益做各种事,或如儒家所说,他做事是为了“正其谊不某其利”。他真正是有道德的人,他所做的都是符合严格的道德意义的道德行为。他所做的各种事都有道德的意义。所以他的人生境界,是我所说的道德的境界。
最后,一个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会整体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整体,即宇宙。他不仅是社会的一员,同时还是宇宙的一员。他是社会组织的公民,同时还是孟子所说的“天民”。有这种觉解,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义,自觉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这种觉解为他构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这就是我所说的天地境界。
这四种境界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现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应该成为的人。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自然境界最低,其次是功利境界,然后是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它们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然境界,几乎不需要觉解;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需要较多的觉解;天地境界则需要最多的觉解。道德境界有道德价值,天地境界有超道德价值。
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任务是帮助人达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特别是达到天地境界。
哲学教人以怎样成为圣人的方法。成为圣人就是达到人作为人的最高成就。这是哲学的崇高任务。
中国哲学总是倾向于强调,为了成为圣人,并不需要做不同于平常的事。他不可能表演奇迹,但是由于高度的觉解,他所做的事对于他就有不同的意义。换句话说,他事在觉悟状态做他所所的事,别人是在无明状态做他们所做的事。禅宗有人说,“觉”字乃万妙之源。由觉产生的意义,构成了他的最高的人生境界。
中国哲学
所以中国的圣人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国的哲学也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随着未来的科学进步,我相信,宗教及其教条和迷信,必将让位于科学;可是人的对于超越人世的渴望,必将由未来的哲学来满足。未来的哲学很可能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在这方面,中国哲学可能有所贡献。
最后
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保持静默。
还没人转发这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