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审美从何而来









没有大山大河,没有大平原大草原,那么数学与力学意义上的“壮美”概念也就难以生发。所以日本人不知壮美为何物。不知壮美为何物也就不知崇高为何物。因为康德美学曾经说过,壮美是走向崇高的一座桥。一望无际的沧海,无限延伸的荒漠,与天相连的山巅,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这种荒凉与荒野,磅礴与永恒的崇高之美,使人生出感动。但在日本,鲜有“残照西风”那种大视野的感动。
日本虽然没有“大漠孤烟”的感动,但有“庭园青苔深”的迷恋。为什么会生出迷恋的呢?这是因为在那春花绽开的绚烂中,在那夏蝉吱吱的嘶叫中,在那秋叶满开的残红中,在那冬雪皑皑的寂静中,他们看到了老境看到了无常看到了幻象看到了泡沫。连人的生命也要如此的结束,那还有什么可以叫永恒或永久的呢?既然没有永恒或永久之物,那么片刻的存续,是否具有意义?那么存续的片刻,是否值得迷恋?
日本即便很偏僻很贫寒的乡村小镇,洗手间也插有一枝很鲜美的花儿,青苔也能在凹凸不平的壁墙上作幽碧状,树枝则在风中呈美的弯曲。从造型着眼,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审美训练的结果。那么,一个设问是:日本民间的这种审美,是何以养成的?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引出日本文化中的一个核心概念:物哀(もののあはれ)。
从繁华看到衰败,从盛开看到凋零,从生欢看到死寂,从聚合看到离别。总之,具有生命体征的这个物哀,最终归向的是一种凄美,一种寂灭。所以日本人会从樱花的绚烂缤纷连想到樱花树下的尸骸,会从红叶的片片燃烧连想到情人旅馆的双双自杀。
这种物哀,是将人的精神心像都集中在万物精妙的瞬间美之上。一条清冷的酒吧小街,伸向迷幻的暗黑处。一灯如豆,照在清爽的石板路上。若再有三二木屐声,若再传来远处寺院的撞钟声,这种感觉,就很物哀了。而日本人又是善于营造这种氛围的高手。或者说,他们商业和景观的设计与规划,就观念地注入了物哀这个元素。所以,在我们看来有异样的地方,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地方,恰恰就是日本人美意识关照的结果。
日本艺术美学家高阶秀尔在《对日本人而言何为美》(筑摩书房)的书中,提出美在本质上有“实体美”与“状况美”之说。他认为日本人对于美的感受,重点不在追问“什么是美”,而更在乎“在什么场合下会产生美”。如芭蕉著名的“青蛙跃古池,水之音”的俳句,这里不是说古池是美的,青蛙是美的,也不是说水音是美的,而是青蛙跳入古池的瞬间,那一片古色苍然的世界所包孕的寂静感和紧张感,令芭蕉发现了从而有过的美。高阶秀尔说,这种没有任何实体对象的美,就是状况美。
从机质上说,实体美是不会消失的。断臂维纳斯(米洛维纳斯),这座公元前一世纪的雕像,今天在巴黎的卢浮宫里依旧是美的,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依旧还在神秘的微笑中。但状况美会发生变化。发生了变化的状况,原先的美就消失了,所以日本人对转换易失的状况是非常敏感的。川端康成所写的《伊豆舞女》,其原型在成名之后始终不肯现身,就是害怕自己的老态龙钟,会将根植于世人心中的清纯舞女形象毁于一旦。但正因为今天的日出不是昨天的日出,今晚的月圆不是昨晚的月圆,所以日本人说要惜美,要哀美。
日本有盆栽。但日本人说这是他们独自的文化。这又如何理解?原来日本人观看盆栽里的松,就权当是千年老松,听浜边的潮风。小盆栽大自然,这种盆栽的象征性启发了建筑家黑川雅之。他在设计六本木王子酒店的时候,就刻意在中庭里种植一楠木,想象太古的森林,人就在树下纳阴,听风声和落叶声。这就非常的物哀了。
枯山水,就是假山假水。但恰恰是观念中的假山假水,胜过中国庭园里的真山真水。虽然后者更具写实的自然感觉,但是前者的枯,则是“写意”的枯。虽然是学中国水墨画写意的腔调,但也造化出一粒砂石看宇宙,不完整中蕴藏着凄美的物哀之情。
日本有俳句。俳句是表现瞬间与即逝的最佳表现形式,当然也是表现物哀的最佳表现形式。瞬间景象,瞬间顿悟,瞬间情思,瞬间而止。因为表现瞬间,它必然是奇数之美,必然是凋零之美,必然是残缺之美,因此也必然走向物哀之美。如“砍下一棵树,露白的切口,今晚的月亮”(松尾芭蕉)。
而中国的诗歌,总是以偶数和工整来完成承上启下的建构,表现的是一种圆合与气韵。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杜甫)。非常的乐感。李白豪放直言“碧桃红颊一千年”,但晚近的日本人说,富山县海湾里的一轮月,时有如同黑糖葛粉裹着白豆沙,云薄月淡。
所以我们说盆栽是美的,枯山水是美,俳句是美的,因为在它们的背后,都有物哀的精神元素。这时的物哀,就从一种情感体验升华为一种纯粹的美感,并规定着日本文化和艺术的形态。这正如在日本,有天皇趣味和将军趣味的说法。天皇趣味是间素与明快,如桂离宫、修学院离宫。将军趣味是华丽与绚烂,如日光东照宫。前者是精神的权威,与神道相连;后者是政治的权力,与佛教相连。
从物哀到侘寂(わび/さび)。在笔者看来,侘寂与物哀不是并列的概念关系,而是从物哀中导出的一个结果。因为只有在物哀中,才能生出对扑拙之物的“侘”与对古旧之物的“寂”。闪光透白的铁器上锈迹斑斑,呈现出扑簌扑簌的腐朽相。这是侘。人眼注视着万物终焉的过程,并让想象奔腾。这是寂。前者是富贵豪华的敌人,超越外在;后者是亮丽青涩的敌人,挑战时间。如果说日本的花道是侘,那么日本的茶道就是寂。前者是有千万枝,偏挑一二枝,有万千瓣,只选一二瓣。万事扑拙简约,方显至美;后者是尽可能的贫寒,尽可能的极小,尽可能的沉默,尽可能的间素,最后剩下的,才是震撼人心的美。这,或许就是日本连歌大师心敬的语言:枯枝总是连接冷寒。
现在看来,日本没有大美则是他们的至福,也是我们观光打卡者的至福。因为如果都是大美的话,我们或许就遭遇不到野菊花配白色器皿的优美,遭遇不到风雪夜无人小站的优美,遭遇不到苍井空在情色世界的优美,遭遇不到动画片《千与千寻》的优美,当然更遭遇不到日本出租司机也是西装领带,风俗女的包包里也有一本文库本小说的优美。物哀怀胎的是小美,侘寂又将出生的小美放入岁月这个暖箱。人,会不会在走出这家料理空间则已成白发老人?令人怀有一种对悠久的不安和恐惧感,现在看来则是日本美的全部。(文/姜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