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与捕蛇者之说
蛇与捕蛇者之说
话说汉高皇帝刘邦在秦历三十五年的丰西泽中逢遇了传说中的白蛇,皇帝陛下临场的发挥却不如司马子长笔下形容地那般勇毅,太史公将历历四百年的纷争史之由来掩饰在一段风致矫健的叙写以下——因其实,刘季本人非但未能乘着醉意便拔剑起立,反倒是他被面前吐着信子的巨蛇唬得缩回了原型——照个镜似的,也变作了一条赤蛇。这一赤一白、本该张牙舞爪的两蛇竟赧然地对峙在帐中,面面相觑——它俩彼此了解一个乃是白帝化身,另一个则是赤帝转世。二蛇嘶嘶然地讨论一宿,决定这天下先由着赤帝掌管,以后使有缘分再次碰见,就要遵约将皇上的宝座公平让给白帝子。两条大蛇约好,没什么可讨趣的闲馀,白帝子便返身退走了,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像样的厮斗。至于说史记所载隔天老妪哭蛇的事迹,的确有过,且不是别人,是正儿八经的女娲娘娘下凡到刘邦跟前大哭大闹了一场——不为白蛇毫无反抗的退避,老人家哭的是后世已然注定的绵绵数百年的战火争端——争到最后,受苦的还不是女娲娘娘亲手捏造的黎民百姓吗?刘邦听着烦闷,却也不得不强哄好话,终把尊贵的祖奶奶打发回天上安歇去了——可哄归哄,约定归约定,刘邦心下琢磨着到手的天下岂能有谦让的道理,叵耐那白帝子有本事就动手来抢,指望到时候恭送给他?门儿没有!——如此如此,汉家皇皇传祚二百年,盛衰容易,民生哀哀,到约莫元帝继位二三年的光景,白帝子已又凝炼为人胎,投入汉新都侯王氏门下,名莽,字巨君(固嫌蟒字过陋,巨君则表包藏伟大的祸心)。待他长大而立,任谁见了都要说是端庄君子,一表人才——王莽私心也从来这么觉着,他真真以为就能顺顺当当地夺了汉室的江山,轮到自己享好大一轮风光——经历一番折腾,他也算如愿成了新朝的皇上,但尚不及焐热位子,他便又开始着手制定新政、操持改革,满心要将天底下所有的事物全盖上他王莽的新鲜印子。得意往往忘形,此时的赤帝正在近旁讥笑着——赤帝不仅没有回天庭禀命,反而立即换了一副灵肉,托身成了他座下的谋主刘歆,成天给他出些个倒霉的鬼主意——一说国师刘歆,想必个个了解,那是通阴阳、明谶讳的大博士,信手摆几套爻卦图就迷昏了王莽的心智,致使后来的王莽净办糊涂事。待到王莽终于省悟过来,先是诛杀了刘歆的儿子,再亲率卫队围堵刘歆门户。刘歆狡猾,预先料到有这一天,早早给自己留了后路。他听闻王莽差不多到了,便躲在室内麻利地服了仙药,留下一具蜕皮般的死尸,魂魄自由飞去了——这样还免得被赤帝截断转世的途径。死前的刘歆有一项值得注意的举动:他专门改名为了刘秀(等于是个潜意志里的活扣)。目的是告诫自己在黄泉道上莫走了歧路,一定附到世上另一个叫刘秀的人身上去——那是他苦苦寻觅了几十年的福运胚子。另一边,王莽虽说杀了刘歆三族,新朝的大势毕竟已去了,天柱倾颓,战事四起,凭他是哪路神仙也无一点儿实在办法。身死以后,白帝子不甘心就此上天,火急火燎回魂到部下公孙述身上,赤条条地举起“白帝”的旗号,可到底用处不大,刘秀派出的兵马不费吹灰地平灭了他。无可奈何,脑后挨了闷棍的白蛇还是忿忿走了。爬上登天道,他一路谁也不睬,游魂直闯天宫,要当面找天帝告冤状,数落那腌臜赤蛇是个如何背信弃义的小人。——他在下头喋喋地讲,天帝就在上头爱答不理地干着别的——理所当然,天帝享乐尚且不暇,对凡间向来又很不关爱,哪儿有闲工夫操心两条小蛇的破事——可想不到的是,天帝不理会,白蛇就日以继夜地念叨个没完,寸步不舍。后面被烦坏了的天帝只得出了个主意:叫他一次化分成两个人形,一个先起动静,一个收拾残局,管叫赤蛇防范不得周全。白蛇大喜,领了天帝的教训立马下凡去了——要说这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兴许还是往少了数的,白蛇从漫天烟霞里向下透出个脸儿,凡间已又过了二百年光阴,江河湖海都换了模样。白帝在天上破口大骂的日子,赤帝在底下也耷拉着脑袋,忽忽不乐——他晓得自己是理亏的一方,总怕哪天突然遭了报应,——心中有事,由是对国家的治理也搁置了,传至刘玄德一辈,甚至唯唯缩入了蜀中偏安,勉强割据之前三成的河山。仔细判清局势,白帝这趟有了经验,一心紧盯着蜀汉一派的行动路线,举止低调,不敢为赤帝之先。直到刘备主动从汉中老家溜出来,行军驻扎猇亭,赤帝还全然不知道山坳里朝自己遥遥稽首的孺子陆逊就是他那老冤家——一场猇亭大火,反烧得象征着火德的赤帝子仓皇逃窜,失措之间没头没脑地躲入白帝城中。好歹暂且挣脱追兵,赤蛇在左右仆从搀扶之下,僵撑病体睁眼看了看城名,方才醒悟到如今的境地是四面楚歌了,于是简要留了几句遗令,屏退众人,爬到榻上,盘成一团,一道长蛇信微微一抖,就此一命呜呼了。另一边,释然的白帝也没了当皇上的愿景,满腔憾恨只要他一心一意地毁坏刘氏过往的基业。仰面看过天时,大统不在东吴,陆逊也就恭恭敬敬地辅佐了吴主一辈子,再无主动打过大仗。眨眼到了晋朝,白帝已寄宿到事先修炼的第二个化身身上,按天帝的旨意,承应时运指挥着千军万马南下来了——据白帝当时手下的一个卫士回想,就在灭吴战役胜利结束的当天晚上,镇南大将军杜预罕见没有参加全军将士的庆功宴,独自一个待在帐篷里饮酒。帐外的卫士听有呕吐的声响,正踌躇着该不该进去帮忙,里头兀地飘出一丝不似人的凄叫。卫士扒窗偷看,见一斗大的菱状蛇头弓在案前,甲胄和鳞片错综地映出冷光,红练般的信子缠绕在酒樽之上,滴漏得满地黏液。卫士蛮不觉害怕,同样喝多了的他衷心以为,就算杜预大人是蛇神变化的,那也应是一条文质彬彬、亲和友善的好蛇——原来白帝这一辈子既没了主宰俗世的执念,就想着把先前作为刘歆时做的学问重拣起来,所以不论到何处都要携着书篓,里面装着《左传》和几叠草纸,随时想到就多批注几句,学着学着,心性顺便也修得圆满不缺了——这是他头一回发现在与赤蛇斗争以外还有别的乐事。花开两朵,话分两头,那边赤蛇在凡间吃过一场大败,浑浑噩噩地回了天庭,如实禀报过天帝,天帝就把他留在跟前办事了——省得他再下去胡作非为。不过,天帝有何等的卓识远见,转念一想,倘若白帝彻底没了对头,哪天动了歪心思,恐怕也要酿成祸害。于是随口询问了几个近侍,知道其时恰有抱朴子葛洪在下界云游采药,便托人转告葛仙公,要他留心关照白蛇的动静:管得不宜过宽,不必太严,尺度须他自己把握。孑然立于平原之上,葛稚川遥冲着风雷领了诺,将将矮过头,就见到眼前明晃晃戳着一条肥胖的母蛇,缠缠绵绵地婷立在一文弱士子身前。葛仙笑说正巧,当场拽起士子的衣袖拉到路旁,将那化人蛇精的来龙去脉替士子从头捋了一过。士子起初不信,葛洪遂将那妇人送给士子的一支洞箫一把抢过,丢进了旁边的水井里,——那长箫一入水,赫然活泛地发软一哆嗦,灰溜溜地变回一条碧绿小蛇遁走了。士子这才恍然,朝着葛仙公千恩万谢起来。一旁的妇人则痴傻在原地,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原来自打白蛇活过了杜预一世,他对这花花世界应有尽有的芳甘浓美生发了极大的兴味,早先什么皇位、什么打仗、什么经传注疏,统统遗忘干净去了。动了凡心的白蛇散尽自身的万年修为,抛弃了辛苦得来的聪明智慧,变作无数条小小的、无甚理性的蛇妖(一如它最初时的样子),首先便是要它们尝尽男女之事。源于此,这世上才诞生了许许多多与蛇精有关的恋情故事——打第一眼瞧见那妇人,葛洪便看穿了个中缘由,领会天帝的意思,他倒不觉得诸蛇的企图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葛稚川从来是个闲情散漫的野道人——收几个徒弟,教他们管去吧!葛稚川这样喃喃地说着自话。待到有唐,受葛洪指点过的捕蛇之人已经多得数不可量了,乃至衍生了大批冒名顶替的信徒,个个自以为得法,就到处奔走撞骗,向穷苦人传授根本行不通的捕蛇方案——也无怪乎柳河东在永州能遇上了漫山遍野的捕蛇人家。永州一带本就巫筮盛行,又深受蛇害,凡有人装神弄鬼宣传些狗屁不通的驱蛇术,绝大多的村民皆甘愿信以为真,——但这些可怜的百姓怎么能称得上捕蛇者,无非是与蛇抵死相拼之人罢了。柳子厚悲悯,所以撰《捕蛇者说》,一为喻政事,一为鸣不平,名其众为能者,非不知其名不副实也。大抵同一时期,也在元和年中,有记载陇西李黄、凤翔李琯遭到过蛇女以类似方法诱惑相杀,可见,这一阵子赶在白蛇们情欲亢奋、不能自持的时节。所幸没有延续太久,进了赵宋,蛇妖悍然行凶的事情渐渐少了——拜由时代风气的关系,它们也偏移了志向,不再区区耽爱于男女情事,有些格调较高的,也开始醉心于从事艺类。譬如鼎鼎有名的蔡襄君谟,一生痴迷书法,居然连自己是蛇精的身份都给忘了,蛇祖急得托梦与他,还要靠身边击鼓的仆人好心提醒几次,他才悠悠反省过来——然而也仅仅就是自己明白了而已,蔡襄到底一辈子是作为凡人忠实地活了下去。大概他对于如何担当一个官员、一个艺术家、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儿子的了解,远远胜过如何当好一条蛇了——共通的情况还有苏黄二人:世人俱知东坡学士曾笑话黄山谷的笔迹瘦峭,几如树梢挂蛇,实则他在提点这位好朋友修炼到忘记本身的地步,导致“活蛇”成了“死蛇”。黄庭坚倒是不卑不亢,藉着玩笑,反讽苏轼的字体似是石压蛤蟆——蛤蟆和蛇一对是自古而然的冤家,黄庭坚清楚苏轼生平底细,看得出他师从道门学过什么,此处感激苏轼仿佛以巨石压抑了自身本领,是位从未施展过手段的、于他有恩的捕蛇者。这是文人间的雅谑,也是人与蛇精之间和睦共处的证迹(一趣谈:黄庭坚身死以后,魂魄依然不散,一代代流传下来,反复托生,到了今天。他的文才业已消损殆尽,剩余些了无用处的臂腕动作存在书写本能当中,然而展现于一幼小男孩身上,却被不知情的父母看歪了眼,认为是有打乒乓的天分,五岁时便发送到体校去了。此后不见其成就)。不难看出,蛇类之中放弃妖的一面,转而全盘接受为人的并不在少数。至于明清,又还有谁能认清对面坐着的是人身耶?蛇身耶?何况,完全没有区分的必要——万一相处之间忽然发现自我之修养尚且不如一蛇妖,岂不是丢大了脸面?往后又如何讥笑蛇妖毕竟是低人一等的畜生呢?种种奇人奇事更是层出不穷,明白无误地提供着实证:雷峰塔下,白娘子与许仙,合该让法海重新理论,谁才是忘恩负义的人?虞山道上,褚蓉屿和其父,终究有隋珠亲手报复,哪个逃得了因果的偿还?金挺之、美姑娘,幸好二法师窥得真相,分明是那土财主先贪了色孽……绵绵无绝的事例载记在册籍当中,叫人烦分不清谁是妖孽、谁是生民,更教人不敢再分、不能再分。爰古以逮今,远猷而辰告,昨日巳时,我听得两条大蛇噌噌爬入楼道夹层,先佯装嘶嘶叫了几声,见没人反馈,干脆开口讲了人话。一蛇说:老兄,咱们当初如若不打那一场,真不知后世会变成什么模样?兴许我俩今天也能好过不少。另一蛇说,罢了吧,伙计,我俩不打,有的是那闲人打去。咱们算是这天底下的老几。世道该是什么样就会是什么样,咱甭操那份心。一蛇说,说得太对,老兄,我就该学你似的,早早去研究什么花鸟书画、吹拉弹唱,不费心思在那大而无当的劳什子上,好歹能求个种瓜得瓜。另一蛇说,呸!钻你那牛角尖!还不明了顺遂自然的道理,凡事怎是你想成就成得了的。那么多辈子轮回,老兄我真干成的能有几事?瞧瞧西户人家的儿子,那是晏小山转世,现在正因学校里谈个恋爱挨训呢!看看东户楼下的外甥,铁定范世勋复生,如今对着几道奥数题愁眉苦脸,不时就得抱着头哇哇大哭——要不说,怎么没一个人出来搭理咱呢?挨家挨户都忙着!一蛇说,您这也就是个笑话,人蛇殊生,毕竟活法不一样。另一蛇说,果真分得清楚?告诉我,你情愿作人?情愿作蛇?一蛇说,我哪能呐?我能分清,还在这说甚么风凉话?我也就是个笑话。另一蛇说,哈哈,嘴上打个马虎眼——心里头明白就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