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橡皮擦
我最早的一个同桌姓罗,他一进入小学就当了班长。我学着他的样子,坐直听讲,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说,把作业当作最重要的事情,每天写完才去玩。很快老师就把我划分为和他一样的人,让我也当了班长。于是,男女班长互为同桌,开始了他们管理四十几个小孩的生涯。
“你管女生,我管男生。”带着很多疑问,我依然听话地点点头。一股责任感凭空升起,所有人居然也心甘情愿地服从我们的管理。很快地,老师就不让我们坐在一起了,不是因为我们管得不好,而就是因为我们管得太好了,才要把我们分开,像两只牧羊犬一前一后,各自盯着一个片区。离开的那天我失落极了,把铅笔一支一支放进文具盒里,又全部倒出来,把文具盒倒扣在桌上磕两下,吹一吹底部的橡皮擦屑,接着重新把笔头朝一边地放进去。
那时正好要开始学用钢笔,这样的话,和罗同学坐在一起的日子就是“铅笔生涯”,此后一旦用了钢笔,就再也回不到文具盒里只有清一色的铅笔,那种兜在嘴巴和鼻子间纯粹木屑气息的岁月。
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启。我的玩乐时间被套上枷锁,总是要先做完别人命令我做的事,才能挣回一点本该属于我自己的自由。作业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听讲台上那个女人的话,不听又会怎么样呢?所谓“成长”在我眼前是一片汪洋,一旦踏入只能不停挣扎向前,没有尽头,而标志着海岸分界线的“钢笔生涯”的开启,再也不会有罗同学的参与,想到这些,我陷入了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悲痛里,脚迈不出一步。
课间休息时间只有十分钟,我在最后一分钟终于抱起书包往教室最后一排赶,咚一声坐下,我的鼻子酸了,在模糊的视线里掏出语文课本翻到不知名的一页。空气中有人对我呲了两声,抬头看,罗同学正转过来看着我,我也马上定睛看向他,他的手比划了个动作,最后定在桌上,是拿笔的姿势,“你的动作又错了,拿笔不能这么拿,要这样。”他强调着手上姿势。我的脸一下就垮下来,让你当班长,你就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吗?我狠狠白了他一眼,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此,几十年来,我的拿笔姿势一直都是错的。
“钢笔生涯”没持续几年,又加入到了圆珠笔大军里。我文具盒中简洁文明得像泥土尘埃般的原始环境被彻底打破,混进了荧光笔,可以装进六种颜色笔芯的笔,写完会自己隐形的隐形笔,每次打开都能让我想到丛林里色泽越鲜艳,毒性就越强的未知物种的昆虫。下课不想出教室门,摊在课桌上玩起来,每支笔举到眼前,透过光把笔芯里的墨水颠来倒去,拿起来闻闻,在手上画一只手表,后来画一个疤,试试谁会最先以此来关心我。飞机上淌过十几个小时,我也是这样翻开护照,一页一页地看,看每个红戳和黑戳上的日期,看不同语言的签证页上不同年纪的自己,沿着纸张上细密的纹路,爬进与之相关的记忆里去,合上护照的同时也闭上眼睛,把自己搁置在不属于未来,也不属于过去的精神之境。
铅笔从某个时期开始变得不流行,甚至被勒令不许用。直到考试系统采用了答题卡的机制,它才又出现在我的文具盒中。握在手里,木头温润的硬质被架在虎口和手指之间,它是从一颗树里被分离出来,存留着过去吸收的阳光和水份,它的骨骼来自泥土,叶片伸向天空,曾经历过不多不少的一些春夏秋冬,我握着的是从这个世界采集来的一部分,在对臣服于土地的幻想中,便觉手握一分坦然。
除了必要时刻,我只用铅笔写字。一个朋友见我这样,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用铅笔吗?”我反问她为什么,她回答:“因为你胆子小,你内心深处害怕犯错,所以你才喜欢用铅笔,一旦写错可以轻轻擦掉。”我信以为真。也有一些心理分析触及不到的原因,是我单纯喜欢铅笔划在纸上的声音和味道,我会一支一支写秃,再一支一支地削尖,包里装着笔,好像就有无穷的空间可以让我去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追踪到的地方。
她说的还有一点不对,我根本不是因为铅笔字好擦才写,因为,我的文具盒里,自始至终就没有一块橡皮擦。但是哪至于连一块都没有呢?第一,我已经过了搜集被做成蛋糕、戒指形状的橡皮擦的年纪了。第二,平时要大量写的东西都只属于我的个人活动,手写后再誊成电子版,写错时,我会直接划掉。偶尔也有突然想到可以用橡皮擦的时候,但总会被其他的方式蒙混过去。
买一块吧。心里装着芝麻大的一些事,风一吹就散掉了,总也记不起来。时间一久,再无聊的事也可以变成心愿。心愿像肥皂水吹出的泡泡,在半空斑斓地向我挥手然后兀自破灭,唯有铅笔越买越多。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是明白生活中任何微小事物,都可能在潜意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人的执着和恐惧,希冀和冲动,无端升起的悲伤,迫切想走但不知该走往哪里的失落,轻描却不能淡写,转而一次次奔回久远记忆寻求帮助。
有几次下定决心要改头换面,坚持不了两天就败下阵来。不如不要放在心上,把许多在意的事都当作笑话来说,“你看,我有这么多铅笔,但是一块橡皮擦都没有哦。”文具袋在我的手里敞开,两个人的脸正一左一右往里看。左边是我,右边是他。“我真想有一块橡皮擦啊。” 一个让我想起罗同学的人正深望着我。
“那我们现在去买吧。”
“现在?”这情绪是近乡情更怯的不安,回答道:“不不,不用为买一块橡皮擦特意跑一趟,我可以在网上……”
“我们现在就去。”他的语气比刚刚更加坚定了。
那天我走了很长一段路,买到了一块拇指大的橡皮,没有花纹和颜色。纯真年代是一朵飘走的云,再也找不见,但是变成了月前的幕遮,温柔的雾和暗话的风,在枕前翻书时的一个雨夜,轻轻地披上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