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妈妈
下午坐在电脑前,本来打算写一些文字来纪念我的姥姥,但坐了半天一直没有想到好的叙述方式,于是下楼找保安施阿姨聊会儿天。到六点左右,我从别人送我的食品礼包中取了些内容物,用一个普通袋子装着送给了施阿姨,以此让礼物显得便宜些,接受起来没有心理负担。阿姨刚好在吃车厘子,把剩下的几个全塞到了我手里。车厘子很甜,像是小区里别人送她的,没有包装,也没有碗,大概率并没有洗过,一种可能性是她打小没有条件认真清洗食材,慢慢成了习惯,另一种可能性是,老了之后人会变得豁达,觉得某些事情没那么重要了。
阿姨接受别人的礼物很容易,她会道谢,会回礼,但不会像门口卖烧饼的阿姨那样问也不问东西是什么,只是一味拒绝(我妈妈年轻时也有这样的倾向,但她现在有了更高的自信水平与相对提升了的“应得感”,所以接受起来没那么困难了,但依然不像施阿姨那样可以简单说个“谢谢”就收下礼物)。
我喜欢施阿姨很自信的样子。
当时她在加热中午的剩菜,坐在小矮凳上边吃水果边听老旧的袖珍收音机。收音机的音质很差,但大概她也只是开个背景音好让自己更快乐一些,也或许她刚刚招待了送她车厘子的人,还没来得及好好换个更好的广播频道。
我没着急离开,她便给我搬了把白色的椅子,我们闲聊了一会儿。
她问我五一是否有去看妈妈,我说这几天有三个朋友来找我,我打算过阵子去拜访妈妈,她指出5月12号是母亲节,可以为妈妈做些什么。她说,从五一开始,手机上便一直在宣传与母亲节相关的信息了。她的赛博世界与我并不相同,每个人的手机推送都是自己的独特指纹,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我随口问,母亲节送妈妈什么礼物比较好呢?她回复说,送衣服!我看到她穿的衣服很好看,有很精致的花纹,大概是女儿送她的吧,如果我是她,我也会为女儿的礼物感到骄傲的。我回复说,我的嫂子特别好,她给妈妈买了许多衣服,穿不过来。阿姨又说,那就买金手镯!说着她开始摆弄她的手镯。我这才发现,她两手戴了三个金戒指、两个金手镯,耳朵上也有漂亮的耳钉,然后她还把藏在衣服里的项链也给我看了一下。因为我自己是不戴首饰的人,所以在她说之前,竟然从未特意注意过这些。但对于她自己来说,佩戴这些爱的证据也是让自己感受世界温暖的重要方式。
后来我也问起妈妈想要什么礼物的事情,妈妈说,大哥也想送她金首饰,但之前已经送过她很多了,她嫌戴首饰碍事,花了很多口舌才说服大哥不买。她说她不喜欢首饰时的样子与我特别相像,我听完后笑着说,妈妈,我和你一样。
我感到诧异的是,现在经常问我“哪天回来”的是爸爸,妈妈在想到“节日礼物”时并没有任何一瞬间提到“你回来就好”,好像我对她没那么重要的样子。这让我想到申京淑在《请照顾好我妈妈》中说,当孩子长大离家之后,妈妈会越来越多地把孩子当成“客人”,只要孩子回家,妈妈就会大费周章地收拾,这些劳苦会让妈妈的心态从“满心期待”慢慢变成“又想见又怕见”。或许妈妈也有类似的感受吧。相对来说,男人们总是不需要“操心”的,他们可以在妻子的要求下做些家务,但如果妻子不说,男人们会觉得就算孩子回家时家里一无所有也没关系。
施阿姨活泼外向的性格让我感觉是个比我妈妈更像我的人。她可以自然地与任何人拥抱,而这对我妈妈及许多中国女人来说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我便自然地问到了这一点,问她是天性外向活泼,还是长大后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
阿姨像个小孩子一样欢脱地说:“我天生就这样!跟人抱抱多好呀,我的孙女也喜欢抱着我睡觉。门口理发师家的女孩也喜欢我,因为我老说她漂亮。”
她又举了许多她与身边的熟人半熟人各种相亲相爱的例子,让我更多地感受到了与我类似的东西。后来她总结说:“你要对我好,我比你还好!当然,要想惹我,我也可以很坏!”又问我是否能想象她动怒时的样子,我说好像可以想象,这样敢爱敢恨真好。
因为最近身体变坏,我突然想通过阿姨更多地了解我的未来。我问她更年期是怎样的感受,她说,别的变化不大,就是脾气变得特别坏,动不动就爆炸,每到那时候,伴侣就会躲到一边。我暗暗地想,如果我感到身体燥热难受委屈,不知道会表现出什么样子。下意识地写出“委屈”这两个字后,我想,我大概是会大哭吧,于是去问莎莎“如果我到更年期大吵大闹,你会怎么应对”,结果她说,你不会大吵大闹的,你只会大哭。而且未必一定要经历那个过程,补充雌激素就好了。
补充雌激素这说法似乎有点儿太过乐观,因为我想到我的肝脏现在状态已经不佳,到时未必有能力摄入足够量级的雌激素,只要雌激素水平低到一定程度,似乎身体总要经历一些变化。这还让我想到了我的猫姑娘辉辉虎,她在三月下旬做了绝育手术,手术当天是3.7公斤,结果一个半月之后体重增加了三分之一多:她直接达到了体重秤的量程,站在上面时体重秤有了反应,明确地告诉我们,这个快两岁的小朋友已经5.1公斤了,反复验证了好几次,结果不变。这看起来不是个健康的体重值,让我对许多女人们分享的“中年以后喝水都长肉”突然有了更深刻而直观的理解。
后来我又问她对衰老的感受,她说只是力气变小了,其它方面还好。
晚上又跟妈妈打电话,说起相同的话题,妈妈说更年期的最大感觉也是脾气变暴躁,稍微有人惹到她,后背就会猛烈地冒汗,内心甚至会生出拿刀砍人的冲动,只是多数时候都会忍着,忍久了会爆炸一次。妈妈说:“冲动是魔鬼,我觉得我变成了魔鬼。”后面又用不同的方式把这句感慨重复了好几遍。我问妈妈现在是否还是类似的感受,妈妈说,现在还是这样。现在她六十多岁,绝经发生在五十多岁,这大概是我未来同样要体验的事情了。对于衰老,妈妈说,衰老是一个过程。在写这日记的时候,我想到了体能下降、个子变矮、食谱变窄、骨骼与肌腱的小毛病增多、视力下降、可感知的声音频谱变窄……但因为这不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所以人们(包括我自己在内)慢慢都会接受。
我跟施阿姨聊天的时候很想说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姥姥,但怕她误以为我嫌她老,所以没说。在我姥姥与她年龄相仿时,我也与她的孙辈一样正值青春期,那时姥姥的身体看起来还算比较好,但已经变得很矮也驼背了,但施阿姨的脊柱依然很健康,平时站得非常挺拔,她说话的样子也很像小朋友,让我感到我老年时大概会更像她而不是我的姥姥与妈妈。
施阿姨与我的姥姥与上一个住在这个小屋里的阿姨的差别是,我能感受到她是多么发自内心地喜欢与人打交道,或者说,完全是那些自称“I星人”的反面。她的屋子虽小,却有两个门,一个门正对着小区里的主干道,小区里三门之一的住户每天出门都一定会从这门口经过,能看到这屋里的一切,另一个门则掩藏在车棚里,要绕一下才能进屋,前一个阿姨封了路边的门,只使用另一个,这导致我跟她做了很久的邻居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而施阿姨则把自己的生活大大方方地展现给全世界,就像我想做的那样。
我们并没有聊很久,但过程中已经有两位阿姨进去与她打招呼、聊天,她是跟谁都非常友善、非常自来熟的性格,温柔活泼又包容的样子让任何人都会有亲近之感,而且还与我一样是圆脸,有酒窝。一个阿姨问她“这是你闺女吗?”施阿姨笑着否认,我说“我跟阿姨的闺女差不多大!”阿姨就咯咯笑。我觉得我们看起来确实哪里都很像真的母女,而且她也比我的亲妈更让我有亲近感。如果妈妈听到我说这样的话,大概会有一点儿落寞吧。
我曾在某天与朋友说起,因为与妈妈分开太久,已经在“分离”这事情上做过足够的预演,所以我不知道如果彻底失去妈妈,我的悲伤究竟会有多么强烈。朋友回答说,如果是施阿姨发生意外,你可能只是会叹息一声“唉,多好的人呐!”但如果是妈妈,你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到时肯定比你现在想象的要更难过得多。(这让我有点儿想要采访妈妈与施妈妈在失去母亲之后的感受。)我觉得朋友说得很有道理,但一个人时又想,如果我每周都与施阿姨拥抱、聊天,而与妈妈只是一年见一面,偶尔视频一下,几年之后,很难说我的身体会对谁有更强烈的依恋感受(毕竟现在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伴侣是比父母更心疼我也更让我心疼的人)。再继续深入思考,我想,“妈妈只能有一个”以及“总要在几个妈妈之间分个等级出来”这种思维定势又是谁强加给我们的呢?毕竟在我们找得到的摩梭社会,许多人都有多个妈妈,每个妈妈都不一样,但都是至亲。如果用“我可以有两个好妈妈”的心态来过我的人生,似乎世界可以一下子辽阔很多。
而且施妈妈的存在加深了我与妈妈的联结,晚上跟妈妈打视频与施阿姨的敦促不无关系。刚打过去时妈妈没有接,过一会儿之后,妈妈回拨过来,问我是否有要紧的事,我用小奶娃一样的声音说“我就是想你了”,说完又感觉似乎有一点点做作,因为我们事实上没有那么亲密,但写到这里,又觉得刚刚交流过的热乎劲还在,又觉得其实我们内心其实还是很亲密的。今晚聊起往事,妈妈说到她如何很认真地想让孩子们都长得好,说会在晚上睡觉之前喂孩子们吃鸡蛋。我便对妈妈说,我一直记得一个场景,在我1、2岁时,她把煮好的鸡蛋泡在糖水里,夹成一小块一小块,坐在小凳子上喂我吃,我可能是坐在她腿上,也可能是站在地上,那个味道我现在还能轻易记起,虽然是平凡的食物,但对我是人间美味——特别是当我发现自己其实对鸡蛋过敏之后,更加怀念蛋黄的甜香了。妈妈说,那个你还记得呐?我说,是啊,真好吃。谁知道我会对鸡蛋过敏呢,当时大家都以为我是爱感冒的体质,连医生都没往正确的方向考虑过,大家都想不到真是太正常了。
我这样说的原因是为自己曾经埋怨妈妈而感到羞愧——虽然没有持续很久,但我确实曾经为妈妈喂我吃错误的食物而生过她的气,现在想来,当时的我期待年轻时的妈妈不犯错这想法着实不太成熟,但这也是成长的一个过程,那些埋怨我做得不够好的女孩们,也正如当年的我一样。妈妈没有听到也不可能猜到我没说出来的话,于是便与我讨论了一会儿过敏的话题。
视频为了保证信息传输的效率而“自带磨皮”,让画面中的我看起来很像学生,但妈妈却是典型的“姥姥”的样子了,我想象着自己脸上真实皱纹的走向,看着妈妈脸上磨不去的沟壑,心想,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妈妈37岁样子了,不知道那时的她与现在的我有多大的差别,也不知道六十岁后的我与现在的她又会有怎样的不同。想着便说了出来,我问她,我是长得越来越像你还是越来越不像你了呀,她说:“你比我好看!”但其实我的骨相是完全继承她的,她的皮肤天生很好,只是在农村晒得太多,显得黑了。但其实摸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出来,我全身皮肤都很硬,但施阿姨和妈妈的脸都特别软,我的脸上摸着有痘印,她们的脸蛋却是光滑的,摸起来感觉很奇妙,像婴儿一样,与眼睛看着的感受完全不同,这大概也是真实的拥抱与皮肤的亲密接触的意义吧,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其实是极其有限的。
妈妈与施阿姨的言行举止中无论如何都有她们那一代人的特征,她们不太能像我一样轻易表达自己的委屈,很难为自己流泪。我不知道她们更年期的愤怒是否与情绪压抑太多有关,我想知道,如果我到时仍然可以像现在一样随时找诸多朋友们哭诉,是否可能除了身体的燥热之外不用体验到太失控的情绪起伏。
明天去医院检查身体,本该早睡,但是很想把这一段写下来。我不知道疾病与真实的衰老感是否是导致我感到自己与妈妈、施阿姨感到特别亲近的重要原因。但无论如何,一见面就伸手给抱抱的施阿姨就像是有魔力的法师,让我对疾病、衰老、死亡、生命都有了更加丰富而美好的感受。
李慧敏,2024年5月8日于巢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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