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丨那就借这些书来表达我的此时此刻
在过去的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里,我突然开始陆续接到很多来自教育机构的电话。在他们的电销名单里,我扮演着一个焦虑于孩子教育的母亲身份。我的孩子时而是二三岁的幼儿,有时候是五六岁的少儿,有时候又是青少年。
“你好,我们了解到您是孩子的母亲,所以想要向您推荐介绍我们的课程。”
他们语调温和,却又透露出强势的不容置喙,以及销售惯有的不遗余力,让我突然感觉很不舒服。
无论是否是母亲,无论她愿不愿意,一个到了年纪的女性,都被迫陷入这样的“凝视”之中,被套上“母职期待”。
而她的孩子,也被迫卷入各种各样的期待,被套上沉重的枷锁,放置进各种补习班,被动承受,变成被期待的下一个载体。
我们总是背负他人的期待而活。
母亲节来临之前,一直有种强烈的情感驱动我,我要写些什么。
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纷乱。
处理“母女关系”是一种日常的行为,很多时候,却未曾仔细想过我们是怎样的母女。
她是个胆小怕黑、脾气急躁的女人,也是我无话不谈的朋友。
她可以为了我成为一个勇者。我上学后,为了接送我,从来都走路上班的她学会了骑自行车,后来又学会了骑电动车。
我们毫无疑问是爱着对方的两个女人,但是我们也曾竖起浑身的尖刺攻击过对方。
在我不知所云的时候,却开始想起许多从前读过的书,它们像电影胶卷一样,在脑中慢慢放映着。
那便借这些书,来表达我的此时此刻。
女性,从出生开始,就是错的?
苏青《生男与育女》
生产的是女人,被生的是女人,轻视产女的也是女人。生产的女人感到悲哀,被生的女人觉得不舒话,轻视产女的女人困在失望的痛苦中。生产的女人根轻视产女的女人予以难堪而迁怒于被生的女婴,轻视产女的女人因怪生产的女人的肚子不争气而迁怒于被生的女婴,于是众怒之的——女婴-——虽有“千金”、掌珠“之名而不能有“千金“"掌珠“之实矣!“精”之过乎?“卵”之过乎?女婴有知,质诸达尔文?
母亲什么时候开始原谅奶奶的,我不知道。现在她会定期和父亲一起去看奶奶,让我在网上给奶奶买些她爱吃的点心。
也许她并没有原谅。只是年纪大了,便放过了自己。
在我出生后不久,奶奶急着回去带孙子,把我丢给了母亲。
不久之后,母亲辞掉了保姆,和父亲一起,一边工作一边带我。
“那时候你还小,夏天,夜里热,你睡不着,哇哇大哭。我和你爸爸爬起来,把你放在小扁子里,摇着哄你睡觉。”
有一天我和女性朋友聊起这个话题,她说她出生那天,奶奶来看了一眼,是个女孩。
奶奶一言不发,掉头走掉了。
婚纱隐喻:母女身份的消亡
[英]安吉拉·卡特《魔幻玩具铺》
她打开母亲的衣柜门,在能照出全身的长镜子里打量自己。是的,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又用日常使用的镜子照了一下,仍然是,她是个很美的女孩。月光,白绸缎,玫瑰花。举行了婚礼。和谁的婚礼呢?可是今晚的她已经沉溺在自我满足的荣耀里,不需要新郎了。
现在她十五岁,她却穿着一件已经疯了的婚礼服,仰视着无际的天空,迷失在永生里。
等她早晨醒来,她发现婚礼服变成了一堆碎布条。
她把它铺开,它使她的窄床黯然失色,但它确实是一堆破布。苹果树完成了这项由猫开始的毁坏。裙摆成了斜垂下来的三块布条,残存了一点袖子,刮破了,和胸衣只连着几个线头。不仅如此,礼服非常脏,沾着苹果树划的绿条纹和她鲜红的血。她流的血远比她自己认为的要多。她的手指划着礼服,她吓傻了。
这是我的错。”她对猫说。她的嗓音颤抖得就像水蕴草,“这是我的错,因为我穿了她的婚礼服。如果我没有毁坏她的婚礼服,那么所有的一切还会是好好的,啊,妈妈!
梅拉妮趁母亲不在家,偷偷穿上母亲的婚纱,又弄坏了母亲的婚纱。母亲在那一日遭遇天灾去世。梅拉妮以为是自己杀死了母亲。
母亲死后,十五岁的梅拉妮作为长姐,承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她成了新的母亲。
因为女儿穿上了母亲的婚纱,所以母亲与女儿在同一天死亡,新的母亲诞生了。
婚纱的惨烈破碎情境,以一种离奇的哥特式恐怖,解构了婚姻与母女关系。
那一瞬间,母亲急速老去,女儿身份消亡,接替了沉重的母职。
母职的交替承接。
安吉拉·卡特是最让我爱不释手的女作家之一。她斑斓玻璃画似的修辞从不会让我失望。而这个隐喻,则在很长时间内让我感到震撼与心惊,
我记得第一次把爱人介绍给母亲时,我说,这是我要一起度过一生的人了。
她许久未曾说话,就那样望着我,红了眼睛。
“你在成为母亲时所经历的痛苦,现在我知道了。”
母性是一座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的围城
做母亲时,女性放弃了自己的公众价值,以换取一系列私人意义。如同某些人耳听不见的声音一样,别人很难识别这种私人意义。若换个角度去聆听,也许我们能听到那些声音。
[英] 蕾切尔·卡斯克 《成为母亲》
孩子出生后,他/她母亲和父亲的生活轨迹便不同了;两人之前地位基本平等,如今却处在了某种彻底敌对的关系之中。在家照顾孩子和在办公室上班的一天截然不同。不论它们各自有何利弊,这两种生活都有着天壤之别。在我看来,孩子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从最开始便相互对立,此后,男性的统治地位必然愈发牢固:父亲逐渐得到了外界、金钱、权威和名望的保护,而母亲的职权范围则扩展到整个家庭领域。
成为母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无论当事人或者非当事人如何美化、歌颂成为母亲这件事情,母亲曾经经历过的煎熬都是真实存在的。
被歌颂的往往是神。因为是神,所以理所当然被认为不需要痛苦、随时可以牺牲。
但母亲,她是人啊。
在阅读《成为母亲》后,我感同身受了那种煎熬。
怀孕是她一个人,情绪抑郁是她一个人,身体创伤是她一个人,生育后孤独无助带孩子是她一个人……
无数次一个人静静的崩溃,又不得不咬着牙、忍着疼痛起身再度坚持下去。因为,“爱”。
我总觉得母亲应该自私一些,去做她自己。
母亲却也总觉得我想得多。我们因为观念不同发生冲突。但冲突后,母亲会主动和我说话。
她说,母女没有隔夜的仇。
有人说《成为母亲》不是一本充满温馨的育儿经,而是一本很黑暗的、乃至于有些离经叛道的书。
苦难总是不被人所喜欢,但苦难往往诚实。
虎子传腹的时候,看见公司的猫活蹦乱跳,想到虎子还奄奄一息躺在笼子里隔离,我油然而生一种嫉妒。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的猫……”
鲜明、阴暗且痛苦交织的,因为“母亲身份”所承受的煎熬引发的嫉妒。
虎子生病期间,即便爱人是一个愿意承担责任的人,我依然会有独自面对虎子的时候。当我用针管喂他流食,他因病痛不肯吃吐在我身上时,我崩溃了。
一个孩子就这样行使不可被剥夺的“强权”,夺走了母亲的时间。她本可以在下班后放松疲累的身体,或者去阅读一本书,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创作。
女性若要成为一个独自撑起家庭的“刚强”母亲,是多么艰辛的事情。即便成为了刚强的母亲,让渡出了自我,又有何意义?
我庆幸虎子只是猫。
母亲和我说,她读书的时候,婆婆(我们这里习惯称外婆为“婆婆”)正在创业办厂。放学回来,母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不敢说话。因为婆婆脾气急,又忙得不可开交,要是抱怨一句,婆婆立刻就会爆炸,什么话都骂得出来。
婆婆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年轻时候忙于事业,累垮身体,后来中风患上阿尔海默兹综合征。
婆婆患病早,去得也早。“也没个说体己话的人。”母亲讲起过去,每每觉得心酸,“有些话,只能和自己的母亲说。”
她还说, “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放学回家饿肚子。”
所以读书那些年,母亲为了让我早上多睡一会,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总将一日三餐准备得妥帖。
我曾读到过一位的女性主义者谢丽华的故事。作为那一代的妇女运动领军人物,谢丽华一生忙于事业,鲜少有时间关心女儿,以至于女儿需要“为了让自己舒服点”而去搜寻母亲爱自己的证据。于是,缺爱的女儿走向了母亲的反面。她辞去工作,买绘本,报名亲子课程,花费心思去缓和与自己女儿的关系。
女儿总会想要把自己在母亲那里缺失的,从自己女儿身上补偿回来。
《成为母亲》里这样写道:
“母亲是我们的故乡:有时,我抱着自己的女儿,试着为了她去理解这种归属感,感受自己的可靠与固执,并捕捉自己的气味、形状和气场。”
她是为了补偿女儿,还是补偿自己呢?
母亲是女儿的故乡,女儿亦是母亲的归属。
母女关系就好像是此消彼长的两头,你进一步,我退一步。
若都进,会两败俱伤。
希望我们都努力找到自洽的方式。
“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朋友和最亲密的顾问。”
愿你晚年能够自由、平安且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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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我把这篇文章发给母亲看。她看完后,静静说,我们观念不一样,对你的文章,不予置评。(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求同存异吧)
(原载公众号《乌有琅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