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是谁? | 身份、法律与救赎
把卡夫卡《我们法律的问题》的遗留问题交给“尤利西斯是谁”这个问题,我认为是恰当的。在前文的结尾,这个遗留问题是:
所以尽管法律如此神秘、严谨和必要,人们还有待研究贵族的问题:什么是贵族?我认为这就是这篇小说的言外之意。
就但丁有一个缪斯,而当代人没有一个缪斯而言——我反复说,这是威廉·布莱克在《给缪斯》一诗里的断言;正是奥古斯丁的宗教传统杀死了缪斯:人们不得不借诗人之手杀死他们的缪斯,是出于一种古老的敌意,而诗人在这种恶劣的生存政治面前丝毫没有人权——如果把但丁视为贵族,那应该是无可厚非的。
那么为什么但丁能会见他的缪斯?有那么多《神曲》的靠得住的研究,你就去读好了。读的时候暂且放下你的权力意志,哪怕就1次,听听别人,尤其是哈罗德·布鲁姆怎么说的。如果还是接受不了,我认为那不是理解力和智力的问题,而是一个勇气的问题,阅读需要的是勇气,是关于勇气的经验,是知道一个人经历了哪些探险,为什么要去经历,那些不可逆的探险可能是我们远远不敢想象与承受的。但丁能写出《神曲》,按哈罗德·布鲁姆所说,和他身上的一个名为尤利西斯的自我有关。
只有我们会觉得探险家的情感模式是陌生的,但探险家早就对我们的各种情感模式了如指掌。如果不是这样,但丁的贝亚特丽丝就不会脱颖而出。尤其是贝亚特丽丝作为但丁这个尤利西斯的归处,一个探险家的归处。这不可谓不是一个迷人且极具挑战性的诗歌研究课题。人为什么要写诗,如果他在这种难得的问题前作弊和耍滑?
很多人可以在官场上、商场上孤注一掷,常言道,为了生存。或者,把土著的栖居地改造为度假胜地,这就可以叫做改造自然了。但尤利西斯为什么要探险呢?如果他想挑战自然,那对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阅读所需要的,是有与之对等的勇气,智力是其次的。
但丁创造贝亚特丽丝还与一种新颖的谱系学的创造有关,他将贝亚特丽丝归入一个宇宙宗族,它包括《神曲》中提到的某两位古早的圣女的名字,并只在这个意义上谈论拯救。他只需要被这个谱系或宗族拯救,从而让她们获得解放。因而他的情感模式是和一种诗歌思想彻底融合的。这种思想非常接近《查拉图斯特拉》的“新的法版与古老的法版”一节。
所有这些方面,哪个不是和勇气有关的呢?一个诗人究竟为了什么要启动一个想象的宗族,并将自己的命运和它联系起来?这不是一个计划,但它有一个目标,而且但丁在践行它。相比而言,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可能是更加容易的。
诗歌之所以在不受驯服的领域,创造者之所以有感性感知上的难度,是因为诗歌所承诺的不是现代民族国家和一种道德宗教所能承诺的。这种勇气可以上溯到尤利西斯,他的形象和对某种事物的某个承诺而不是和漂泊联系在一起,并在自己的情绪反应上承担众神的在场可感性。直到奥勒留这种感性在场还是十分可感的。
读《奥德赛》时,我最深的印象是奥德修斯完成了某种告慰,而这是没有一个现代人可以在现代民族国家中做到的,因为一切都死得很彻底,比起不能告慰更加是无处告慰。奥德修斯也面临着一切都死得很彻底,这就是他被困在某个岛屿上时的心理状态和心之所系,就在这里,现代人充其量说“我必须要发声”,尽管如此他们反而会怀疑奥德修斯和但丁真做过些什么,那对他们不具有感性可感性。
卡夫卡的《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写的就是该民族不具备识别约瑟芬的感性条件,他们和她之间没有一条感知通道。当约瑟芬被这个民族遗忘,她就得到了救赎。这是什么意思?这既不是她被埋没了的一种委婉说法,也不是说她从群众的无动于衷和任意喧哗中解脱,而是说,这就像人们记不起来他们见过的某中存在方式,或是否见过。卡夫卡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我是活了的记忆。”“难道生前的她就胜过记忆中的她吗?”
她生前就已经胜过了人们记忆中的她,而如果这是不能被不负责记忆的人记起的,她就具有一种别样的身份。这可能不仅仅是一个人们不知道拿她怎么办的歌手的身份。这种别样的身份就是她的可救赎性。这种可救赎性并不需要别的途径,甚至不需要法律途径,它因它自身而就是救赎,是救赎的直接性。如果人们不清楚法律,那也就不会清楚这一点,它像是注定要处于被遗忘状态。
哈罗德·布鲁姆说:“从认知的角度来看,对她的身份的识别是可能的,就像从遗忘中恢复记忆;但是从情感上说,身份的识别当然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可以假定,识别身份的关键之处,如果不是有意识的,已经被有目的地忘记了。”对贵族也是如此,人们可以承认贵族,但未必能在情感上承认,因为这之间有一层感性的障碍。
真正的民主因而是人人都成为尤利西斯和感性世界的探险家的民主,是成为存在域和价值域的勇士的民主。只有到那时,人们才会不但懂得法律的问题,而且懂得贵族的问题。而后一个问题才是真正重要的。实际上,按尼采的在《曙光》中的观点,尤利西斯在希腊世界就是一个常见的人,他集中代表了一种可以与诸神媲美的聪明狡黠,甚至可以下的冥府请示先知的指引,再从那里活着回来。他突破了感性世界的种种强度阈限,向着曾经没有人或让船只彻底沉没的领域前进。
为什么要研究卡夫卡是谁,尤利西斯是谁?因为网红认为卡夫卡式的生活不值得一过,而豆瓣上的老师们也长期认为卡夫卡只不过是他的文学的牺牲品,死在纳粹屠杀他的民族的前夜,如果你走卡夫卡路线,至多也只能幸存。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叫你卡夫卡,并迟早是策兰。似乎明智的局面就是做个行会成员。他们可能没行会那么明智但也不缺乏在各种迷境中应有的狡黠,不是出自敌意,而是出自对敌意的削减和自我拯救。就像阿兰·杜根的《为被带走的人向卡夫卡致敬》,我不能穷尽其中的意思,但它也许暗示:警察也可能被卡夫卡带走 。如果人们承认卡夫卡的才能不在但丁之下,那就可以从但丁的角度看卡夫卡的同类:究竟有哪个经典作家是作为文学的牺牲品让其作品传世的?但丁难道不是以犀利著称吗?当然,我并不反对从反对控制社会的角度虚构卡夫卡的形象。
在能指的运作中,鲁迅、卡夫卡、莎士比亚、尤利西斯都能成为当代反面教材!那请问教材里还剩下些什么? 鲁迅文学奖,卡夫卡文学奖、莎士比亚文学周、尤利西斯国际诗歌节……这些都让人不寒而栗。 布鲁姆的《短篇小说家与作品》收录了39位短篇大师的评论,篇幅最长的是卡夫卡的评论,共33页,其次是刘易斯·卡罗尔,26页。不少作家延续的是契诃夫的传统,但他也只占4页。 布鲁姆评论说契诃夫做到了莎士比亚做不到的:用普通人的不幸吸引观众的兴趣。那么莎士比亚用什么吸引观众的兴趣?有理由怀疑他被阶级敌人洗脑、入侵、殖民了。这样就可以用莎士比亚的不幸吸引观众的兴趣。但说不通——除非你是其他领域的,比如带货直播,而不是文学教授——所以需要换个名字,走上契诃夫的路线,终归来说,这就是卡夫卡在《我们法律的问题》中说的:没有人胆敢反对贵族。而卡夫卡、博尔赫斯确实也不属于契诃夫传统,而是一个对立的模式。
无论身处什么局面,我们都是能够终止一种能指运作的,从而拯救一些作家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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