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is for Circles (and for Coming of Age)
(mostly) chronological order because we like cliches once in a while
冰淇淋,就算是冬天也会用冻僵的手指握住冰淇淋杯。他不是真的喜欢甜味,或者他从小就没有离开工业糖精。他长大的地方并不靠海,却常常记得餐桌上出现海鲜。
在雨声中醒来,她打开手机看是4点45分。无法挥一下手除去刚刚才离开的噩梦,这个噩梦好像和她自己也没最大关系,只是她梦见C对她说今年是他运气很烂的一年,她想要回答可是发现手机上的键盘只显示出左侧的五个零散字母。弗洛伊德,你要怎么解释这个梦?她想了想,对自己的回答是bad posture。她对于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有很多不同想象,但她没能真的拿起手机写下三种岔路的名字。她对自己居然没错过闹钟感到无比幸运,但对在雨里被淋得湿透的可能命运感到一点绝望。N发短信说不能来,他说,你多穿一点,晚几个小时再来,她赞了他们的消息。
排队的人都坐在屋檐下,现实永远都找到最巧妙的方式逃出想象的手指。
她继续看她的men of mathematics. 后来她想,与其羡慕别人做数学,不如自己也趁机做一点数学,就拿出附录是kähler geometry的作业来看。而他拿出电脑开始写项目报告。她追问他让他解释代码究竟都做什么。他和她都效率不太高,他一直抱怨着chatgpt不会写代码,而她总是被维基百科上新的词条吸引了注意力。但那时她不太在意效率。
他站起来,指着凳子说,你坐吧。她说没事。他说,你别客气,反正我要去放风。
去公园,但其实是去法语名字的面包店。她指着纽约运动员协会20楼的阳台问他那是什么建筑,他回答说他曾经也好奇过同样的问题。她找到协会的官网,念上面的介绍:这里可以承办婚礼。她很自然地买了一整个法棍。走在街上像怀揣一把她没能拥有的雨伞。走过开了门的diner,她忍住了没对他说这是她在纽约去过的第一家餐厅。但事实如此,在这里她居然存着这么多不同的记忆。她忍住了没说,再看到这个地铁站让她想到他们从这里下车一直走回学校的那个晚上,那个她因为讲了足够多背景故事而终于说出了计划中的表白的晚上。因为她就算不说,在他潜意识的某个部分也一样存着有关那个晚上的回忆。
她看着他,一半想回忆起什么是CP_2(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确定),一半只是想看他的眼睛。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看不够那个人的眼睛。或者说,直到她发现她还是看不够他的眼睛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原来她仍然喜欢他。和他讲话的时候她好像习惯了不移开目光,因为她知道对视的余额是正在进行中的倒数。
他说,你说N来吗?她说,完全不知道,低下头就看见N在群聊里说,马上到!她说,你看,她会来的。那你会回去吗?她问,因为在任何场合中他都是找借口要离开的那个人。他说,说不定会。她说,我不喜欢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她已经对很多人讲了这句话,对着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他讲出来,也好像只是普通朋友一样没很多感觉。她看见N手指上的绑带,她看见N好像哭过所以闪着光的眼睛,N手上拿着霍乱时期的爱情,N解释说因为早上出门来找她们和妈妈吵架,她不可能不喜欢N。她知道N一直都是好孩子,坏孩子只有她自己而已。后来她后悔和他讲只有一半真的话,甚至逐渐变得完全假的话。后来她后悔听他强调着说,我会记住的。她并不是虚伪的人,只是她低估了自己,没预料到她有一天会真的喜欢和N做朋友。
N说,和朋友去看了challengers,觉得很喜欢。她有点guilty pleasure地让她仔细复述剧情,又追问N结尾怎样,N回答说两个男人在没有结束的网球比赛,所以是开放性结尾。她一边笑,一边用两只手捂住脸。他当然知道她在笑什么。但是他装作无聊的样子说,啊,当然了,开放性结局。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不回去吗?她说,好,我回去了。他给她机会回家休息,而最后根本没机会买到学生票,所有借口都只是故意缺少斟酌地编故事而已(当然她对他过于斟酌地扮演缺少斟酌这种想象也同样是故意缺少斟酌地编出故事)。
离出门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她决定换上浴袍冲进淋浴间一边听暮光之城原声带一边洗头发。
她知道她快迟到了,但还是从抽屉里翻出眉笔和口红,站在镜子前,她对着自己露出迁就的笑。跑下楼梯的时候她传短信给他,要迟到一点点,抱歉!
大衣扣子一直到锁骨,她在街上飞奔,画廊门口的半身镜不见了。他发短信说在地铁站里了。她穿过闸机,他背对她的方向站着,穿了她记忆中刚见到他的时候穿着的白衬衫和黑毛衣。他转过来看她,好像因为她化妆而略微愣了一下(again,加戏是她的爱好之一),直接顺从地递给她看他打印出的项目报告。
同一天第二次从地铁站走到街上,地面还积着雨水。他说,你的雨伞呢?她很自然地说,我没雨伞。但说出才觉得有点可笑,因为他们两个都看见了清晨她手里拿着的塑料伞,甚至她离开的时候他还特意提醒她别忘记。但她没有任何撒谎者的罪恶感。他伸手说,你可以拿着我的伞,如果你想的话。石板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低头看,他穿了看起来大一号的黑皮鞋,走路的时候鞋跟敲击地面。他好像和她同时注意到这种声音,他说,我找到了我很久之前的鞋,但我很喜欢。她试图开玩笑说,你应该每天都穿着它到处走,其实她想说的是,你应该穿着它,扮演一个60年代的物理学家。
在走到目的地之前的一个路口恰好看见他们一年之前的哲学教授(N以为她的名字是Bianca),他们互相对视一下分别感到激动和难以置信。好像整个纽约都来听这场音乐会。教授首先看到他,叫他的名字,后来又看到她。她做出主人的模样介绍丈夫和朋友,两个成年人分别和他们握手。教授对他说,我正好和我的朋友提到你呢。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城市,而他去参加多年之后复出的钢琴家音乐会,发现完全无法忍受他对拉赫马尼诺夫的演绎。教授问她说,你们是好朋友吗?因为上了我的课的缘故?当然真相复杂得多,但又好像确实可以这么解释,她回答说,是的,手里还握着他的雨伞。
音乐会中间,她突然想,这个她身处的“现在”,会成为未来不断重新回顾的记忆(就像她后来真的做了无数遍的那样),可能是因为这个念头的缘故,她从音乐的发展和无数微妙的对称与不对称性中走神了。一年多之前,他就对她说,你有没有发现,如果真的太在意某个时刻,那就已经不在那个时刻中间了。
中场休息,她和N和N的妈妈站在走廊里聊天,他从台阶上走上来的时候她中断了对话回头看他。他伸出手,N的妈妈愣了一下, 他也愣了一下,差一点收回手,而N妈妈反应过来和他握了手。她对他们说,我听说了好多关于你们的故事。N和他进入对atonal music的评论之中,他说按照时间倒序越来越有旋律性让他觉得第一次可以欣赏atonal音乐,她看着他们聊天很热闹,而她则诚实地展现她的不解(对话进行到一定时间之后,突然开始走神,突然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在听独奏会的时候可能也因为类似的机制而走神了,而她原本不是钢琴家,所以没听出偶尔出现的staccato是不是演奏家的独特阐释)。群聊里,N准确地发给他们所有安可曲的名字。她知道N是真正的爱好者。N是会在街角突然哼起旋律,就像音乐评论家说会在地铁上哼拉赫马尼诺夫那样的人。
(电影只是一些符号和解读了符号的观众的会心一笑吗?而语言能做更多吗?还是说,影像和文字存在于完全不同的维度中。最终,生活中所谓的“发生了”的“现实”是不是可以用影像概括掉大半,就像现在写作时也一样发现从描写很少的情节中获得完全不成比例的满足感。)
过马路的时候他提到曲名,再次感叹居然也能很享受宗教性音乐。他讲出kiss这个单词让她失神了一瞬。
她手机因为音乐会而关机了,直到在地铁闸机门口才想起来,而地铁已经进了站,他很自然地伸长手臂帮她刷卡。但她知道,这像他为她所做的所有其他事一样,只不过是习惯而已。换成任何其他人,他都会做完全一样的所有事,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问题。(或许这就是昆德拉沉迷的尼采的无限轮回,而暗地里我们都希望自己是特殊的一个。又或者是看演唱会视频的时候发现表演者在不同的城市会用完全一样的方式转场,或者我们都是消费者,走进超市里购买批量生产的所有人在所有地方拿起来都完全一样的包装完美的产品。)(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她说,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不是所有人都会突然从她身后跑过来脚步重重落地,装作想要出其不意地吓到她,让她忍不住笑。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习惯了做善良的人。她知道她所能观察到的他的所有部分都是他的习惯而已,当然或许每个人的大多数公开的部分都是一系列习惯,大家都长大了,不需要继续花很多时间尝试新的行为模式。他的行为模式是毫不在意地给予所有人所有帮助,看起来甚至像是出于排解无聊。他说,他最害怕需要安慰别人,他为了逃避他最害怕的事,给别人最多的帮助让他们永远都不会在他这里落到受了委屈需要安慰的时候。但同时他又很难接受帮助,而是不断像泥鳅一样滑溜地消失掉。)
在地铁上她问,你听音乐会的时候是不是仅仅想听到熟悉的阐释方式?他用物理做了非常直觉的回应。她一厢情愿地想象其他人注视他们。就算都穿着全黑的正式衣服,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地方会让人以为是在约会的人,就算是第一次约会也不是,只是分别握着地铁上不同扶手的,会因为音乐而辩论起来的一对朋友而已。
他们只是朋友而已。她知道对她来说已经非常足够。或许因为太阳要反转磁极(或许是一种spontaneous symmetry breaking),她好像终于开始调整了作息。又或许因为他给她很多想要起床的理由。虽然她在不想要睡觉的时候也一样拿来他的名字当作借口,扮演一个绝望的爱人。但她比起绝望的爱人,更像一个喜欢雨天,却又习惯了偷懒缩进壳里的软体动物。
走回宿舍,天色已经很晚了,她并不期待收拾房间,但又必须收拾,因为第二天中午就要搬空宿舍。但走下斜坡的时候,她又想,为什么总是会喜欢明显喜欢年长女性的男孩(比如他,比如harry styles,甚至C也有同样的气质)。
两天之后,从地铁站走出来她看见了他和他的朋友路易的卡其色棉袄,她飞奔过去拍他肩膀,他吓了一跳。她看清他手里拿着麦当劳冰淇凌,问,你明天去实验室吗?他说,我要先去downtown,她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你要去downtown。他说,因为有一个工作坊, 关于标准模型。她说,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说,因为你没注册量子场论,你可以给教授A发邮件,或许星期二就可以去了。
她在公寓的长走廊里轻快地跳跃。在电梯里她意识到其实她喜欢暑假。在暑假,不用做课业的奴隶的时候她终于可以呼吸一下,或者短暂尝试作为大人的可以自由安排的,有责任也有娱乐,要为自己努力学习和竞争的生活。
她在晨光中醒来,打开手机看是六点整,她知道她还需要更多的睡眠。邮箱里收到图书馆员的新邮件通知她可以去参加讲座,她感到幸运极了,但又很清楚其实她根本没有足够的技术背景听懂所有讨论(让她想要拼命的总是一些看起来根本不属于她但好像又不难获得的东西)。于是她继续看睡觉之前看的量子场论第一讲,六十年代的分辨率她根本看不见黑板上写下的任何一个符号。她想,是时候证明自己有和黎曼同样的记忆力和理解力了,可以不用看得清黑板也记住课堂内容。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旋转矩阵的表示这个主题中转晕了(主要还是不熟悉identity operator的缘故?)。
地铁里一个研究生谈论着为什么supernova会影响到dynamical equation of state,她反复说,你看这些实验,DESY和Sloane发表数据,其实我们早就知道这个结论,其实两个实验之间根本没什么互相矛盾的部分。她没讲话,一边努力想记住那个研究生说的准确名词,一边仰头看着金属天花板上自己略微变形的倒影。damn,为什么这一次站在她旁边的人仍然不是他?(她甚至想要预测,明天也不能见面。)
实验室的本科生变成了另外一个。她还会想念去年和A的所有奇怪的关于战争和权力和人生目标的争论,和A关于+7的过往的有些黑暗但完全真实的所有故事。R好像找话题似的问她,他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吧。(她总是不确定R为什么总是问她有关他的消息,好像R真的关心他,好像他们两个真的是很好的朋友,就算在R开口打断她之前她正在编辑给他的短信——有哪个人会这样问他关于她的消息吗?)她又对R说,他也去开会,你不如睡他房间的地板。R笑了,说,一定会很有趣的。
奇怪的事情是她去看电影学院的毕业作品颁奖典礼,走出地铁站时发现自己又看见高楼,和几条街之外的中央公园的树林。种种巧合之后,她又回到了这个几天之前才盯着看了4个小时的景观中间。她想,如果这都不算暗示的话,不知道什么才是。她知道她要写的故事不可避免的包括三个人,她知道她已经超越所有苦涩的感觉,她其实从最开始就没必要逃避。她知道,其实最苦涩的感觉给她最多的灵感和动力。(曾经她故事枯竭,走在公园树排成队的影子之间说,我不记得怎么哭了,但其实她想对那个陌生人说的是,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可以流泪的借口。)其实她是生来学不会较真的撒谎精,最喜欢编故事。三体人问,小红帽住在哪一片森林里?她想为自己狡辩,说森林存在因为那些文字被某个真实的人真实的写了下来,就算我们不知道那个写下故事的人究竟是不是首先经历了故事的人,就算我们不知道写下故事的人是否和给故事署名的人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