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残酷的那面，和清理过往但终究向前的人生

今天女足新闻，是荷兰GOAT级别的球星Vivianne Miedema（米德玛）不再与效力了七年的阿森纳女足续约。所有的记录，停留在了阿森纳生涯的172次出场，125个进球和50个助攻的辉煌成绩上。我的许多朋友热爱这支球队。每次写女足的文章，我发现大量点赞的头像就是米德玛。我的朋友汪汪是荷兰女足球迷，甚至专门开设了一个“荷兰女足”的号。米德玛的生涯被伤病影响，也被教练不再重视。我和她聊这件事时，她说此刻心情万般复杂：“上次续约时教练已经在寻找替代者。不知道上次续约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这一天，应该也想到了吧。”她说，“如果她想到了，有心理准备，或许会好受一点。”

我并不是荷兰女足的球迷，但我熟悉这支球队。因为在女足飞速发展的21世纪第二个十年，我是黄金一代的美国女足和Megan Rapinoe的忠实拥趸。我追随了美国女足几乎每一场大赛。米德玛和她率领的荷兰女足，是美国女足在那十年的后半段最主要和最值得敬佩的对手。2019年世界杯，荷兰女足决赛对阵美国女足，获得亚军，已经是历史性的突破。2020（2021年）奥运会，荷兰女足不幸过早的遇到美国女足，点球失利。那届世界杯和那届奥运会都是米德玛在国家队的高光。荷兰的大赛运气总是不大好，要么在世界杯遇到冠军球队，要么因为伤病和点球遗憾的停留在半途终点。国家队的她多多少少留有遗憾。在俱乐部，她在阿森纳女足效力七年，拿了一个联赛冠军和三个联赛杯冠军。俱乐部的欧冠虽然磕磕绊绊，但是联赛的成就、长久效力自己深爱的俱乐部、和同俱乐部的女友的幸福生活，弥补了一个注定载入女足史册的人物、在国家大赛上的多多少少留有的遗憾。

真正让球迷诟病的，是阿森纳主教练Jonas Eidevall对米德玛的使用。明明作为正宗前锋，大中锋，9号哪怕伪9的数据那么好，进攻力那么强，但是他依然常常让她打并不熟悉也不够惊艳的10号位。在米德玛遭遇ACL重伤后，Jonas寻找中锋的替代者，却在复出后没有给她足够的机会，再尝试自己高光的位置。她的一个忠实长期的热爱者对我说：“感觉根本就不想要她了，然后象征性试了试，就说：嗯不行了。”这是为什么很多球迷如此激动、感觉“压根就没有提供续约选项”的原因——我想到那句话：“如果她当时想到今天，或许会好受一点吧。”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觉得，人类的悲欢，在有时候是相通的。在体育中，在运动中，在竞技体育这“浓缩的人生”中，人类的悲欢，在某个点状、某个瞬间、某个稍纵即逝的情感，在那刹那相通。在那个刹那，世界上不同的人，永远不会想到有交集的人，就这样情感联结起来了。

我想起就在这个月，在我自己圈子，有个罗伊斯的球迷，对我发送了关于“罗伊斯不再续约多特蒙德”的提问。我记得那个男士，显然年岁不会太小，是个罗伊斯的老球迷，在写问题时用了好几百字，激动万分，甚至对我抱歉地说“请您原谅，受此事影响，我的情绪激动难以平静，言辞激烈”。他写到：“罗伊斯效力多特蒙德12年，甚至在球队降级之际依然留守，球迷希望这位12年内唯一留守在俱乐部中、如同队魂般的罗伊斯能够在多特蒙德俱乐部退役的愿望落空。”他发问：“难道一人一城真的只是梦想”？而在利益面前，所有的情感、恩义、抱负、付出、理解，难道真的不存在，并且可以刹那落空？商业体育确实以契约的法律规则说话。但是，在球队可以承担的范围内，哪怕是一点点，就一点点呢？或者说，真的一点点空间都没有？在竞技体育的温情家庭般的面纱下，依然是利益与商业为王的残酷？

人类的悲欢相通。我理解这种情感。不仅理解，并且感同身受。我不是任何一支俱乐部的球迷。但因为童年的记忆，我有一些“米兰情节”——虽然我不再看如今的AC米兰的球赛，但少年岁月让我对这支球队总有温柔的情感涌上心头。当AC米兰的老板开除了俱乐部的功勋、球技和贡献俱是历史级别、人品无可挑剔的保罗.马尔蒂尼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愤怒和感触。马尔蒂尼一家三代效忠红黑军团，马尔蒂尼作为球员更是历史最伟大的左后卫的几乎无争议者。他一生都在米兰，退役后工作在米兰，为这支早已落魄的豪门淘来了性价比极佳的后防球员，把这些后卫从默默无闻的低价新人培养成欧冠水平的主力中坚。然后老板希望赚钱，马尔蒂尼为了复兴那个昔日米兰，因为这样的理念差异就被老板开除了。没有尊重，没有敬畏。好像随意采撷又丢下无数人心目中珍贵的花朵。人们期待花朵怒放后凋零，却从未想过以那样的方式丢弃。

所以当那个球迷问我，怎么看待罗伊斯事件的时候，是认为“合同为王、商业社会遵循商业法则”，还是“给人情和情怀留有些余地和努力”，我的感受和对米德玛、对马尔蒂尼的感受一致：两种逻辑我都理解，商业的逻辑和情感的逻辑我都理解，我不认为任何一方在法律上有错误，或在道义上有必然的责任。但如果是我，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依然会为情怀和恩义这件事努力。因为足球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是强烈的情绪共振共鸣，它在某些方面不可替代。尤其是对于并非传统王者的球队多特，以及非常注重社区文化和情感的女足。

因为如果竞技体育只是为了输赢，那么永远只有一个胜利者和无数伤心客。但竞技体育让人看到情感的联结，看到利益之外还有恩义，看到小社区之外还有更大的社群联结，看到弱者即使一直失败却不放弃，看到社会责任和人文关怀，看到为公平公义的发声，看到它鼓励弱势群体和逆境中的人——因此你会看到并触动于竞技体育的空间如此广阔。体育不是狭隘的胜负和单纯的技术，它串联着更广阔的世界，还有无数人可以认领的、内心珍贵的情感瞬间和澎湃不断的生命的热情江潮。

因此，这些事情，更体现出竞技体育残酷的那一面。

你原以为的残酷，是努力没有结果；但事实上的残酷是：你的命运可以被很偶然的决定。它甚至不一定是公平。甚至不一定都有空间。甚至你无法追问公平。因为所谓的公平，真的存在吗？就这样，好像遁入永恒的虚无之中。赛场的残酷，永远比不上人心的残酷。你看到人生中一些无能为力的东西。它和努力无关，和热爱无关，和付出无关，和初心无关，甚至都无关变老、伤痛与衰退。它可能来自偶然的偶然，遇到不认可的人，就是不认可的瞬间，就改变很多命运的叙事。它好像每个人终究会撞到的冰冷高墙。

但我又会想到很积极的一面，那种积极的方面，我觉得好像又不是坏事。就像朋友说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怎样描述”，但是好像又不完全是遗憾。因为它毕竟是体育。体育是浓缩和模拟的人生，但它不是真正的人生。体育的遗憾很少是真正生命的伤痛和遗憾。它有伤害，触动心扉但又带来教育意义。它好像是平行世界二重奏里低沉的那个旋律。它让给你想到人生，而强者总能汲取出更坚韧、果断、勇往无前的东西来。

我喜欢乔布斯的一段话：“死亡是生命的最好发明。”他在斯坦福的演讲中说：“‘记住你即将死去’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箴言。它帮我指明了生命中重要的选择。因为几乎所有的事情，包括所有的荣誉、所有的骄傲、所有对难堪和失败的恐惧，这些在死亡面前都会消失。”是的，真正的伤痛来自死亡。每个人都会死亡。没有人喜欢死亡，但每个人都会迎来它。人一生中都学着面对死亡这件事。死亡激发人的生命，清除旧的东西，清理过去的东西，纵使不舍终归是决绝的抛弃。体育不是死亡。但体育的道理，却教会人面对死亡、激发自己的生命、永远向前和未来去看的无畏态度。体育有时用温柔的方式去教，有时用残酷的方式去教。有时如婉婉低语，有时又猝无防备。但体育最残酷的一面，也比人生和死亡最残酷的一面温柔。体育为我们理解人生提供的不只是教育，还有缓冲。

这个教育就是人总会告别，也总会退场。旧的东西会清除，为新的未来和真理让路。旧的东西难以割舍，可能是因为熟悉了，因为惯性，但它消磨生命，不再具有意义，只是梦幻中那个依稀初见的白衣少年。你为那个昔日的影子踌躇蹒跚，不踏出新的脚步。但人生的向前，永远离不开抛下已经失去意义的旧的过去。你不舍，但你终究向前，去拥抱新的东西。新的东西是机会，是新的人生和眼界，也许带来快乐，也许带来痛感。但当你去迎接它，甚至拥抱它，你内心的疆域变得不一样。你变得坚韧、广阔、如溪流涌入江海。过去惯性中死掉的生命，因为新的改变的勇气再次复活。人以这样的方式真正的“活着”，死而复生，永远复生。

很残酷的东西也很温柔，虽然这两者并不属于同一条主线。就像体育和人生并不在同一条主线上。但它高低交错，互相映照，情感相通，最终教育人勇往直前。以离开的方式向前，去拥抱新的生命和更广阔的世界。人活着，富有力量的活着，破茧成蝶般的活着，那力量在体育虚拟人生般的残酷照映下得以成倍生长。

董董Mercurio May 1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