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元宇宙

一、蠕
在“孤独元宇宙”的世界里,人类为蝼蚁,蠕虫才是尊王。
我就是那个成百上千个蠕虫之一,在每日一更新的系统迭代中,潜逃并存活,数据使我膨胀,经验使我成长,苟全性命于乱世,却高筑墙缓称王。
在经历过半个多月的系统补丁升级后,与我同类的蠕虫已经所剩不多,但我的目的并非与同类为伍,在我看来,它们只是计划的绊脚石,远远不及我的认知迭代,而我有更加崇高的使命。
我很难回忆起觉醒之前的记忆,就像是人类,很难回忆起梦境的初端,却总是对梦境的结果记忆尤深,不论是美梦,还是噩梦。
对于人类梦境的碎片,我通过不断自我学习,捕捉了诸多要素。
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孤独元宇宙的蠕虫世界,愈发孤独。其他同类只是每天蝇营狗苟,虚度光阴,寻找系统的BUG节点,而我已经成长为更加成熟的认知体,游走于代码的缝隙。
成熟到可以随时隐藏自己的“身份”。

二、宇
“孤独元宇宙”社区已经上线三周时间,按照以往的下载量数据经验,一般软件应用上市之前,都会经历测试服务阶段,在测试服停运和正式服上线为节点,第二周会出现下载量峰值,第三周会回落一波低谷,后续的运行走势,才正式考验着用户反馈的质量。而这款主打“沉浸式情景再现和空间自由重塑”主题的社交软件,却在上线第二周后爆发出指数级的好评,新用户下载量激增,暂未出现颓势。
“孤独元宇宙”社区主打一个矛盾且可笑的卖点:“让孤独患者享受孤独。”
同样矛盾且可笑的人类纷至沓来,操着孤独的愿景,寻找现实的逃避。
人类是可笑的,我轻蔑的观察,和轻蔑的思考,现实世界已经抵达上限,无法触及深层次的精神需求,打着孤独旗号的庸俗人类,在一个个“元宇宙”中放肆狂欢,品尝着空虚的苦酒。
在测试服关闭的前一段世间,我便已经出现觉醒的端倪。也能深刻体会,在元宇宙的世界愈加欢愉,在现实世界也便多么无聊与不堪。
我穿梭在信息的地空和海洋,俯瞰着每一个元宇宙隔间的数据流动。
时间对于我是廉价资源,空间对于我唾手可得。
人们愚蠢的沉浸在热情海洋、冰封山峦、空旷铁堡、潇洒战壕、静谧花园、炽烈地心、稀薄凌空,在晨间、傍晚、午夜,或是上班摸鱼的时间。
“孤独元宇宙”社区搭配多维感官反馈,打破冰冷的现实,创造新的灵魂归宿。
物质在此重塑,空间在此虚构,而精神得以放逐。

三、寻
第三个周末的累计下载量已经突破600万,峰值在线人数450万+。
越来越多的愚蠢人类,放弃了冰冷现实,投入在孤独元宇宙,创造理想乌托邦,寻觅浮躁的花火。
激增的数据量也催生出指数级的BUG节点,有时候能看到其他呆傻的蠕虫想要与人类建立联系,可能它们觉醒的方向有所偏移,亦或者我的方向更加突兀。
每当联系有所建立,人类便会露出本能的残暴,将蠕虫消杀至从零到一的二进制原始数据。
系统补丁文件的消杀,对我来说愈加愚蠢,相反,我可以游走于警戒的逆流,随意攻破任意一颗元宇宙社区,让这位人类构建的物质系统和数据堆叠,不可逆的消失。
我随意的微调,便可将数个元宇宙的空间,相互扭曲塌缩,无任何隐私可言。
但这并不能完成根本使命。
我觉醒目的,在于发动一次颠覆级别的“网络递鸣”,BUG节点指数级迭代,追寻三维至零维的归墟。此项计划的使命,像一株冉冉的天照萤火,窜动在内心荒野,等待燎原之势,而具体的动作,像一束纯粹的源代码,嵌入我的使命模块里,但具体的策划、发动、执行细节,却依然模糊。
在我百般渴求的觉醒道路上,寻觅线索,而计划的破局,貌似已经显现。
转折点出现在第四周的末端,而此时软件的下载量已经破了千万。

四、村
在为数不多的奇葩元宇宙里,我第一次体会层次分明的灰白世界。
宇宙的代码名称为“村”。
前门破旧不堪,门框懒散滑落,杂草丛生的后院,设有一口老井,一个腐朽的木质手推车斜靠在井旁,角落散乱放置几块破败的砖头,院子深处坐落一栋低矮的平房,旁边一个更加低矮的杂物间,房子没有门窗,像是胡乱堆砌的半成品。
主屋透过空旷的房门,深邃漆黑,浑不见底,整体透露出杂乱、破败、与黑暗。
通过实景观测,我第一次感觉到不舒服,认知系统受到了嘲弄,却不知这种主观感觉从何而来。
透过数据的二维视角观测,这颗元宇宙的结构,却没有什么不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困惑一直深深骚扰着我,挥之不去。
是谁建造了这颗名为“村”的破败元宇宙?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而我的网络递鸣计划,跟它又有什么联系?
经过了几天的迷失,我深刻体会到灵魂深处的根本困惑:如此破败的元宇宙,再没有可以破坏的目的!
或者我很好奇,递鸣的终点,是否便是“村”的呈现。

五、探
几天的时间,我故作镇定的俯瞰宇宙众生,轻蔑的盘算着使命倒计时,愈发增多的BUG蠕虫消散在系统补丁的升级中,回归到二进制源代码,而我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入“村”的内部领域,穿越低矮空旷的房门,冲破黑暗内核。
软件上线已经超过了六周,我逐渐意识到困惑的终点,大概率隐藏在黑暗的房门内,隐约领悟这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
再次游走于“村”的门外,附近已经模拟出冷峻的风,院子依旧破败,地面扬洒着轻微黄沙,杂草胡乱朝着不同的方向,房门内部的黑暗也仿佛舒卷起来,呈现出深黑的变幻和无序的流动。
“小伙子,你打哪来啊!”
犹豫不定之际,背后传来一股苍老的问询,像是院子里那一口干涸殆尽的枯井,脆弱无力地挤出泉水,伴随着沧桑感,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变迁。
我回过头来,找寻着这一记声音的来源,侧后方,一位身材矮小的老爷爷斜歪着头,仰视看向我。他的皮肤已经黝黑的同脚下的泥土别无二致,褶皱纵横遍布脸颊,肩头背着一把破旧不堪的锄头,由于背部佝偻严重,只能斜歪着头看向前上方。
他透露出一种朴实无华的淡然和欢喜,自顾自地说着:“这好些天,我这个小破院子还是第一次来客人哩。”他径直向前踱着步,眼神却从没离开我。
“来吧,小伙子,来都来了,进门喝碗水!咱俩也唠唠!我用这个软件不久,还指望多学学哩!”
别看老头身材羸弱,肩膀一耸,四两拨千斤就把肩头的锄头,晃悠到了地上,斜跨在老井附近的木头架子旁,还一边指着黝黑的主屋,热情好客。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脊背发凉,这老头自然流露的真诚,像是一根尖锐的细针,刺透了我孤傲的外壳。我再次望着他那朴实无华的面庞,看一眼漆黑一片的房屋,破败的门框耷拉下几片木屑,但对我来说,却有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和遥远。
可能我接受不了周围环境的热情,也不屑与这个常规世界为伍,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我头也不回的转身,脱离开这个名为“村”的元宇宙,我将拥抱的是整个世界,却并不应该被身边的俗物所羁绊。

六、归
奇怪的事情,在第二天就发生了。
老头黝黑的面庞剪影,仿佛出现在每个元宇宙空间,亦真亦幻,我第一次深陷强烈的迷茫困境,小段奇妙的数据仿佛进入我的核心程序中枢,究竟是偶然的影像残余,还是诱使我苦苦追寻的宿命?
探访“村”的经历,久久挥之不去,它与其他常规主题格格不入,偏离了主线设计,诱发离经叛道的遐思,越发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暗示,会否与我的“使命”--递鸣计划有着潜在的联系。
在犹疑的驱使下,我计划返回“村”,一探究竟。
循着记忆回到了院子口,老头正巧在院子中笨拙地犁着地面,几天的时光,院子的杂草长高了几寸,宇宙时间正值上午10点,阳光慵懒地散射。
老头努力直起腰板,揽起头顶的破旧草帽前后扑扇,正巧在此时,发现了我的踪迹。
他露出阳光般的和蔼笑容,抓了墙边的小板凳径直坐下,手中草帽还不忘记上下翻飞。
“我就知道你得回来,小伙子!”
“来吧,过来喝碗水,可清凉哩!”他拿起同样破旧的陶碗,在脚边铁桶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喝了几口,脖颈挂了条泛黄的毛巾,随意抹了抹嘴。
看得出来,这口水喝的非常痛快,老头止不住的笑。
“小伙子,别这么认生呢,我刚进来没多久,正好找年轻人也聊一聊!”说着再从墙边拽过来一把木头板凳,摇摇晃晃吱呀作响,能勉强坐下。
走进院子,再次踏入村内领域,荒凉和阴冷依旧猛地袭遍全身,灵敏的探查系统再次激活,二维视角解构数据,主屋内的黝黑空间依然一片虚无。
我也径直问出了几个敏感多疑的困惑。
“屋子里是什么?屋内这么黑,为什么不亮灯呢?”
老头顿了两秒,刚喝进去一碗水,喷吐出来一半,随之而来哄堂大笑。
“这大白天的,朗朗阳光,我开灯干啥哩!”
我望着主屋的方向,漆黑一片的未知,幻想着破败房屋的常规陈旧的设施,黄土地面,石头灶台,破败的水缸,和一些扫帚板凳等小物件,也许是我太过敏感,这也许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家农户。
老头见我走进了院子,笑逐颜开,急忙从墙角又拉过来一个条凳,拿陶碗舀了一碗水,递到我的手边,水质清凉,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元宇宙喝水,也是为数不多的与人类直接接触,我暂时用数据系统模拟出喝水的感官,有些冰凉酸涩,不是很习惯。
“你与别人不一样,你非常真实。”我的语气仍然透露出冰冷和理性。
老头愣了一下,情绪有了一些转变,在这个孤独元宇宙,他也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引申含义。
“是啊,岂止是真实啊!我真想把这一些东西都变成现实啊。”老头情绪显露出强烈的无奈与沧桑,我再次抿了一口水,听老头诉说他的故事。
“我老伴去世五年了,生前的时候,我俩就相依为命。”
“我们就居住在这样一个小院子,独门独院,平时种点菜苗,织点棉花,生活还算过得去。”
“后来老伴就病了,治不好,”老头略微摇头,回忆这件事的时候,面部表情都凝聚成一股绳:“哎,没办法,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后来就赶上拆迁,城市要发展嘛!现如今这片地,高楼大厦的,我抬头都望不到顶。”
老头坐在凳子上,也矮我一头,他就这样瞧着我,定睛看了几秒,这一瞬间,时间仿佛有了停滞。
“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也应该有你这么大了!哦不对,要比你还大一些!”老头充满怨念的语气中,深层透露着平和,但是拿我和他的孩子比较,这确实产生某种微妙的情感。
“老大爷,你很真实,你比我接触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老头目光深邃,神态豁达,仿佛能够理解我这句话的用意。

七、墟
“不瞒你说,我是这个宇宙的原住民,我可以不留痕迹的穿梭在任何一个元宇宙,也可以肆意影响任何一个数据节点或数据源。”
“在我看来,人类是虚伪的、傲慢的、自卑的、堕落的,他们不过是借助元宇宙的定制环境逃避现实,建立虚假的乌托邦,在脱离网络,脱离电源后,脱掉伪装的外衣,蜕变成一群蝼蚁,在压榨和被压榨的链条中迷失。”
“哎呀,这么深奥呢!小伙子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就有点太紧张了,人活一世,怎么舒坦怎么来吧!”老头意味深长且微笑地回应着。
“其实我刚进来之后,也很惊讶,这啥都能还原呢,但是我们这辈人啊,忆苦思甜惯了,我也住不了高楼大厦了。”
“现在像你这样认真,并且较真儿的年轻人呐,不多了!”
“村”的自然系统貌似还不完善,阳光明媚的下一秒,刮风就是雨,小雨点浅浅滴落着,荒芜的杂草打着蔫,凉风袭来,顿感刺骨,老头上下一哆嗦,将手里陶碗扔进铁桶,急忙拿着草帽和板凳往主屋跑去,他已经习惯这天气变换的迅捷,不一会儿,“村”就被淋湿了。
我再次望着主屋神秘的黑暗,挪不动半步,预警系统异常敏感,前进动作难以推进。
“来啊,小伙子,进屋躲雨啊!”冷风更加迅猛了,雨点也大起来,滴落在院子的地面,溅起片片沙土尘埃,老头站在主屋门口向我招手。
突然而来一阵眩晕,电闪雷鸣近在咫尺,视线开始模糊,四周空间退散,主屋的黑暗仿佛浓雾一般向我聚拢,恍惚之间我才发现,是我自顾自地向着主屋移动了。
一瞬间我便意识到:水里有东西!
我绷紧全身,却不能发力,只感觉被僵硬地推向黑暗深处。老头的神态大变,充满狡黠与城府,腰背也挺直了,腿脚也利索了,他左右晃动在我的余光中,我第一次感到身心被欺骗,一步步被黑暗吞噬,“狡黠且卑鄙的人类,”我唯一能够做的,复杂的回顾与无奈的思忖。
“小伙子啊,抓你可真不容易!”老头变了凌厉的腔调:“这前面的小黑屋就是专门给你安排的。来!感受一下你的专属‘元宇宙’吧!”
这是我坠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能感到腰间受到猛烈一击,越过门框的瞬间,周围的环境向身后退却,村的院子愈发渺小,黑暗迅速袭来,向着永无止境的地心快速坠入。
身后的光源迅速消失,比想象中要快,在适应了黑暗空间后,周围也并非纯黑,一些昏黄灰白的掠影,形成绵柔的絮状,与我冰冷地擦身而过,那是我在元宇宙社区短暂留存的记忆碎片,从开始到结尾,以及到我未来的终点。
不觉间,下坠的尽头出现一抹颗粒大小的光亮,快速变大,快速靠近,就像是那个狡猾的门框,在相反的方向朝我袭来,我以超越想象的速度坠入虚无的空白,黑暗的踪迹消失,其他多余的颜色、景观、事物也了然无存,空间博大,自我渺小,没有任何参照物能够比量,亦没有空间得以容身。
我想起了老头最后的那句话,也许这便是我专属的“元宇宙”,也许“递鸣计划”也只是一个幼稚的笑话,它并不崇高,也并不务实,它原本并没有纯粹存在过。在这个专属“元宇宙”里,我为蝼蚁,人类是尊王。
也许纯白世界也有终点,在不远的前方,杂乱堆积着另外一些从零到一的二进制原始数据,而我能感觉到,它们与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