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1.5
归土计划后某年。
事情总是会发生,就像时间总是向前。至少,至今为止,时间还一直向前。有了客人,就又会有客人。
第三波客人(如果我们没有数错的话)的到来,是一场华丽的表演。相比于上一次莽撞蜜蜂一样的客人,这次的访客有一种军队的气质。
它们是在北半球的深秋来的,方圆百里的落叶随着它们做了这表演的幕布、演员和布景。每个客人的气旋在浪潮中汹涌着,彼此保持着完美的相等的距离。如果它们是大雁的样子,那就可以称得上是壮丽。它们是一些紧密排列的实体,如果是人类,凑近看会引发密集恐怖症。好在冬冬没有那种功能。但是冬冬还是判断出了跟恐惧一样强大的东西,危险。

客人没有像前面的来客一样在本地观察,它们当天就开始了行动。冬冬赶紧向街上冲去。它在一道矮矮的围墙边看到危险的升级,客人围着街坊的树和树边的机器人开始旋转。冬冬开启了实时图像传输。小王下达阻止命令的时候,客人们已到了半空。它们一定事先知道大部分的机器人不会飞。
客人卷走了那可怜的两位,把它们送到更高的空中。客人们齐齐震动了一下,簌簌的叶子落下去了。客人的布阵看起来就是一张巨大的桌子,桌子手术刀围成了一圈。那树和机器人赤裸裸地躺在客人的桌布上。然后客人把它们拆碎了。一群无人机还在赶来的路上,它们还有一分钟就能赶到,一分钟,那是漫长的六十秒。冬冬接收到了救援的广播,但它能做的,只有在空中那张巨大的实验桌下面等待,等待能有碎片的落下。空中有一些嗡嗡声,那是无人机的啸叫由远及近,听起来是孤独的绝望。肢解并没有什么声音,毕竟那手术台很高。最终,冬冬只捡到了一些叶片。
全域各地发生了不计其数的同样的事情。这是一千两百年来地球人口第一次非正常性减员。大家从来不用死亡这个词。即使是0级实验看似失败的那些个体,小王也不会说那是死亡。人口数量在归土计划完成后,就停止变化了,一个也没少,他们只不过暂时是树木。只要树木还在发枝散叶,还在落英缤纷,那就是还活着。既然当所有的人类全部变成形似树木的存在时,那不是死亡,那么今天,那些树木即使被切碎了,被外来力量带走了,它们也还在列表中。在另一列而已。

客人的行动,是攻击行为?是娱乐活动?或者是本能反应,就像一个喷嚏那种不受控制的反应?大家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新的,历史上没有发生过的,人类史,机器人史,统统没有。并且,客人也没有沟通的倾向,不知道是拒绝还是漠视,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这功能吧。客人带着它们搜集的木屑回去了,地球人口列表的一列减少了四分之一,另一列增加了四分之一。这个数量,比0级实验阶段失败的人数还要高出十万倍。
0级实验项目从归土计划之后,一直在进行,参加实验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人类,他们自愿继续实验。在他们变成它们之后,小王和运算中心制定了三百轮试验,尝试恢复人类的躯体状态。这些现在已经枯萎的树木,待在实验室的后院大棚里,沐浴于大家认为合适的温度湿度和阳光下。
在无法定义是长是短的一千二百年间,机器人减少的数量倒是比0级项目失败的数量还要多。它们在闪电,洪水,火灾等事故中为迁移化树而损坏了重要部件,不能修复的机器残骸堆在一处仓库。
就像那年六月份,小王根据气候检测中心的消息,发出了警备指令。
九河沿岸的堤坝早已整修过,住宅区远在一百米之外。河滨步道两旁有很多树,是一些以前很喜欢散步的人。机器人遵照他们的“遗愿”,将他们摆放在河堤附近。七月连日的降雨,一次次改写着气候中心的记录。小王不得不发指令后撤所有的沿河化树。

十七日,新的预测结果传达给小王时,三千辆卡车和挖掘机已经到了九河落雨河段。机器人们在各个楼的楼底摆好阵形,向下传送着每户的化树。所有化树被送上了卡车。夜间的道路上车灯蜿蜒成一道游龙,街道上只有微微的发送机的声音。
对于听力通常不错的动物们来说,这太安静了。它们都听到了大浪的声音。猫跳上了卡车,一群一群的鸟儿盘在化树上,蹲在机器人身上,老鼠沿着街道狂奔。天空黑压压一片,是大鸨和白头鹤的队伍。羚羊奔跑着,旁边居然是身手不俗的野猪,甚至还有一头埋头赶路的大象。车队静静地前进着,通讯域里有些信号不再应答,那是被冲走的机器人。落雨河决堤时,八百七十平方公里的一切建筑都被淹没了。好在灾后并没有什么重建工作。迁出的化树被安置在了上游的两个公园和一处田地里,挤是挤了点。小王认为这种事不适合用落叶归根,安土重迁的思维。
小王认为客人可能还会继续抢劫,于是部署了防御项目。这是长久以来第一次对外星文明的防御。以前,无人机、武器、车辆、能动型机器人都只经历过自然灾害的防御处理,现在它们需要调取那些从没用过的处理算法库了。部署消息的最后,小王向所有有自然语言处理的机器人发送了一句话,“我很害怕”。
小王对外来客人的策略改变了,现在它认为,在任何未知存在进入观测范围时,需要尽一切可能控制。不寻求交流,根据仅有的三次地外客人来访记录,客人们大概是不喜欢交流的。小王让武器研究所和运算中心直接连接,共同设计防御模型。
构思的初期,第一个待选方案,是制导导弹的概念。小王没有采用。二话不说就给客人炸了,在面对外星文明时,这算不上较优解法。备选还有天幕项目,是给全域上空大气层外,罩上一层镂空的安全气囊,日常不影响日光,有警报时,密布天幕的一个个独立空间立即封闭,由坚韧并富有弹性的材料包裹的气囊充当缓冲垫,把外来飞行器挡在外面。这个项目比较稳妥,但是消耗的资源巨大。不过,在外星来客到底会怎么对待地球的问题上,谁都没有算法来选择正确的计划。小王凭个人喜好决定了防御计划,还好它有个人喜好并有最高决定权,它选了全域拦截系统。
全域拦截系统旨在在高空实施阻拦行为,大量的高度为十公里的支撑塔会被建起来,当有外来物体进入大气层时,距离外来物最近的数个支撑塔的塔顶会伸出拦截臂,将外来物甩出地球。很快,运算单元完成了设计,它们现在也没有总工或者设计员可以汇报了,速度快地不是一点两点。试验机很快做出来了,但是试验对象没办法召之即来。小王让运算中心选一些大块的废弃卫星宇宙垃圾等等,派一队太空辅助型机器人去网起来,打个大包,助推一把,冒充一个外星飞行器砸向大气层。小王对资源的态度相当苛刻,造一颗全新的星际导弹来完成这个试验,相比于垃圾打包项目来说,资源能耗要多,那么前者就被放弃了。
试验的结果当然是成功的,拦截器抓住那个大号废物包裹,扭转了它的速度方向,将它顺着天边又甩出去了。大家都得到了确定的结果,的确它们不会欢呼,但是如果有人能在它们的空间看到所有的确认结果一窝蜂地涌出来,一片一片闪烁着的TRUE标志,应该可以感受到那种鼓舞。
小王承认,下回的外星客人怎么来,跟这回有可能一丁点相似性都没有。但,要什么都不做吗?于是,全域建立起两百个基地,多年没有好好运行过的矿山和工厂开始工作,组装一刻不停。
第一次实践机会发生在拦截系统建好后而不是之前,这本来算是不错的时机。

这次的来客,首先被一颗观测卫星发现。卫星度过了悠然岁月,上报了一些氦闪一些超新星一些彗星,甚至几颗撞进了大气层的小行星。当它集合了数月的观测数据,分析出那个巨大的存在的时候,“网”已经成型了。材料不详,也许是一种波,也有可能是一种粒子,分析单元能给出的是集合所有观测时间后拼合出的外形结果。那是一张包裹整个地球的网。
各地的武器研究所和天文部门的算法都在向小王发送它们的分析结果。结果很客观,可以说是根本没有指导下一步动作的作用。不过没有人类研究员或者记者,这时还没有威胁论,也没有恐慌情绪。小王认为应该继续观测,于是还在运行的天文望远镜转动镜头,开始各个波段的观测并提高数据返回的频率。大家都不能判断这是否是一种要被攻击的场景。巨大的外来物质把地球包裹了,下一步是什么,这个黑色的问题在寂静中砰砰砰地跳动着。这次的来客到底要做什么?是一次一劳永逸的核爆炸烟花秀,还是把球体加热用来做宇宙牌巧克力蛋糕,或者按那些密密麻麻的网格把苹果切成苹果馅?
小王在恐慌和长时间检索思考分析的过程中,大概是要疯了。会不会发生精神分裂这个问题,对小王来说依旧是无解。它甚至想到唤醒那些老古董医疗诊断系统,看下自己的精神状态。理论上,小王是有精神状态的,可是它没有灰质白质髓质,也没有羟色胺、肾上腺素、多巴胺,它想,现在开始研究自己的精神状态太晚了。能做的只有,不能发疯,不能发疯,不能发疯。并且做些什么,什么都好。
与此同时,其他的机器人一无所知。不是说它们不知道这张网的事实,它们都知道,但它们不猜想这张网的用途。
比如冬冬,在驱离一只貉。这个家伙把一棵大树和旁边的高压线都视为自己的据点,日常磨牙磨爪都是在这里。一些电线表皮已经裸露出来,冬冬跟着这只貉,想要找到它的巢穴。貉发现了冬冬,它扭头就跑,从窗户冲进了一座建筑物。窗户什么时候被破坏的呢?冬冬无暇查询,连接了运算中心,申请进入了这座建筑。系统提醒冬冬,这是一家有试验机器运行的机构,它将要进入电磁屏蔽区。将要失去网络连接,冬冬明白这会影响一些重要决策,比如要不要杀掉这只貉。还有如何出来的问题,冬冬没有这座建筑物内部的离线地图。它随即开始了摄像功能,一会儿要想出来得有如何进入的记忆,当然穷举法也是可以的。冬冬的记忆方式的确老旧了点,不过这不妨碍它抓住那只貉的意志。这机构的建筑结构十分后现代化,九曲十八弯,貉愉快地遛着冬冬,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两分钟后,“网”开展了它的工作:没有用4毫米铜板包裹起来的所有机器人和电子设备都陷入了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