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用女性自觉对抗男性凝视
可以说,如果没有清原果耶,《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只会像它的内地译名「错过你的那些年」一样,作为一部再老套不过的青春爱情片最终被观众遗忘,可恰是因为有了果耶在戏中四两拨千斤的演出,让这部戏顺势产生了《情书》般深邃的言外之意。
从情节上来看,《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男性青春故事,整部戏是讲一位中年男子对青春时代爱慕对象的回忆,所以在叙述视角上便先天沾染着男性自我美化的柔光,戏中的所有一切都像是在为塑造一位纯情男性服务,对他勇敢逐爱、青涩示爱、深沉悼爱的刻画可谓事无巨细,即便是那些关于女主角如何清新脱俗的描写,也毫不例外是基于一种「这是我曾经追过的女生,你看她多受欢迎,所以我多厉害」的自我吹嘘语境,而非真诚赞美。换言之,面对无法发声的逝者,这部戏中唯有男主角手握叙述权力的做法让人相当反感,只不过恰好这位男主角是由许光汉来演,演员本身的魅力提升了角色内敛和深情的信服力,而他身上的清冷气质也化解了一部分中年男性在重提旧事时的油腻,但仍难以掩盖这部戏在叙述上强烈的自我粉饰。
改编上首先就很有问题。电影在原作游记《青春·18×2 日本慢车流浪记》的基础上虽然拓展了标题的内涵,将「青春18×2」从火车套票名称(青春18)和原作者在写作时的年纪(36)延伸至相隔18年Ami和Jimmy分别赴台、日的两趟旅程,试图赋予数字更厚重的特殊意义,可惜此举并未根治原作本身存在的视角问题,甚至还变本加厉更为主动去迎合男性想象,就像是把原作中「亚美大作者6岁」这一年龄设定改成「Ami大Jimmy4岁」,这一改动直接让戏内Ami所说的择偶标准「要大我4岁的」、「刚好与你(Jimmy)相反」变成了一种目标明确的调情暗示,又或是电影直接删去了原作中亚美成婚一事,好让Ami至死都保持着对Jimmy的「忠贞」。
电影绞尽脑汁去诠释男主人公的纯情,好似在创作者眼里,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还秉持着一份对美好青春的初心即是件格外了不起的事,可无论是从男性事业受挫才想到追忆青春,抑或大学时代轻描淡写的一段失败恋情(同样是为男主角塑造极具事业心的认真人设),以及那句「我来晚了」背后绝口不提(既然很爱为何竟能)迟到十八年的真正动机,其实都非常可疑。
清原果耶饰演的Ami自登场起就承载着男性对爱慕对象「女神」般的想象,她青春靓丽,活泼可爱,又很受大家欢迎,创作者为此不惜用贬损本地女性的方式来强化这位外来女孩的美好形象——面对本地喜欢碎碎念的欧巴桑和没有好脸示人的不良少女令Jimmy深感失望,随后是他遇见来自日本笑脸迎人的Ami,对后者一见钟情。
而接下来的情节也同样充斥着男性的各种自我感动。醉酒的客人破坏画作,Jimmy奋身护花,全然不顾护花与画作被毁之间的逻辑是否真的合理,又好比真相揭露前对Ami似有伴侣却仍要与Jimmy保持暧昧之塑造,或是那些善意谎言背后的「女性光辉」,简直快要把「原来她那么爱我,爱到连死都不愿意告诉我」这种潜台词怼到观众脸上。
所以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自以为是的男性沙文主义,对女性极尽物化的叙述语境中,清原果耶不仅靠自己的努力成功做到了女性价值的夺还,不至于令女性的存在黯淡无光,甚至还能在不少段落中巧妙地用嘲讽的口吻去戳破男性纯情的假象,直情令人拍烂手掌。
起初,在观看这部戏中清原果耶的表演时,我有时会觉得疑惑,明明有些情绪在上一幕是这样的,何以到了下一幕她的神态却会变成那样?但当我察觉到这些表演的源头时,一切便豁然开朗。片中有场戏是讲Jimmy受朋友怂恿(纯情的男主角又一次无需承担任何道德压力)去请Ami看电影,本想趁黑顺势牵手,可最后却被电影打动到彻底忘了这件事。这场戏的核心任务其实还是在赞颂这个男生有多么纯情,可果耶的表演则彻底改变了这一点,在电影结束后,当Jimmy回过神来,Ami已经涕泪满面,远比Jimmy更为狼狈,紧接着则是果耶用带着尴尬的笑容揶揄对方目睹自己的窘态,言外之意是她才是那个真正被电影打动的人,而她的感动里没有掺杂任何发展情感的邪念,一下子就把这场戏的调性改变了。
另外一场则是两人放天灯的戏。在这场戏之前,Jimmy曾试过去牵Ami的手,但很快被后者甩开了,男生的示爱遭受了明确的情感拒绝(但故事将其设定成女性隐忍的奉献),而当Ami要返回日本的时候,Jimmy想到两人曾经的约定,便带对方去放天灯留作纪念。因为参与活动的人很多害怕走散,他这一次终于顺势去牵住对方的手,这时镜头给到两人的手,Ami的手被Jimmy握住,但她并未顺势捏紧以此回应对方,而是任自己的手就这样被牵着——那显然不是一个明确的接受态度。她的脸上也先是充满了慌张与不安,随后才是慢慢露出些许笑容,但下一秒镜头便切走,不再让人看到这份慌张之后的表情转变,而当剪辑让观众再次看到全景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满是笑容。剪辑显然是将这场戏当成Ami接受了Jimmy的爱来处理,可这场戏中果耶的表演却明确让人感受到两种情绪转换时的怪异感,那一瞬间的反应,究竟是不安多些,还是喜悦多些?这种疑惑恰是经过这种观众会顺着剧情发展而自动忽视的小动作、微表情传递出来的。
于是,那场戏本应是说Jimmy很勇敢去表露内心,而Ami这个角色其实只负责承担默默被爱打动的作用,可经过果耶那一瞬的慌张,这场戏对男性的歌颂便全然变味,让人不禁思考,Jimmy自我美化后的逐爱真的是勇敢而不是冒犯吗?与之相对的是Ami那角色曾说过她旅行的意义不是为了寻找自己而是要验证自己,可到了男性视角里,她的台南之旅好像除了邂逅那个男生,便没有任何其它价值(在电影中,她连逝世前竟然都在对母亲说这位台湾小男友)。
所以已无需再去询问清原果耶的表演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来源于她对于女性角色的正确理解。尽管受到剧情限制而无法保持表演上的步调一致,但她对情景中角色意义的理解越深刻,这个经过美化的故事漏洞便越大,果耶的表演就像是一篇完美文章中刻意留存的突兀墨点,她在情景思考上的女性自觉帮助她传递出突破框定文本的可能性,让一个虚假的幻象中显现出真实的情感流露,而她在表演上的前后不一致,恰好让人留意到男性叙述时的种种不可靠,从而让这些男性回忆中前后矛盾的点不断浮现,进而戳破这些男性意淫的泡沫。
倘若按照果耶的表演去理解,那这套戏便与《情书》一样都不是在真心讲爱情,后者是说爱的替身发现真相后化解心结,渡边博子选择直面爱情谎言,「我很好」是她的答案,而前者则是讲一段经过美化的爱返还给旅人的在途价值,期间的那些「爱」全都带着嫌疑,因此当看到Jimmy来到爱慕对象的雪国故乡,像渡边博子那样呐喊着「你好吗?」的时候,即便这的确令人感动,但细想又并非来自彼时情景,而是那份旅行意义的加持,才让不争气的泪水悄然滑落。恰如戏中的主角二人都被《情书》打动,但男性的眼里只能看到那部戏中「不惜找个替身来纪念青春」的少年初心,并以此对标永恒难忘,而只有女性才能看到「爱的替身」背后的恐怖一面,相映成趣的是,也唯有当你用果耶的表演思路去理解这部戏时,这部戏的内核才能与它自己对标的《情书》达成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