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黼黻图回文诗》导读

“此文是三年前我应浙江古籍出版社所邀，为王昙、金礼嬴夫妇的《黼黻图回文诗》所作导读。因出版体例调整，它最终没能应用在浙古的出版成品中，但我仍感谢这次机缘。

《黼黻图》诗册是一对才子夫妇半生心血所钟：它承载过王昙许多不便明言的期待，也饱藏着金礼嬴种种不必明言的理解。自问世来，它惊艳过许多读者，也历经了多次传藏，却始终未能成功付刻。能亲眼见到它付印，这于我本就已是一件很值振奋的事。

上周，我收到了浙古寄来的《黼黻图抄本两种》，装帧考究，印制精良，翻看时思及王昙与金礼赢，不由感慨万千。在此发出这篇万言导读，权为他们壮壮行色。

注：本书收录有赵万里、张宗祥二版抄本，然浙古交我作导读时尚仅有赵万里一种，文中说法便不再作调整。

又注：王昙、金礼嬴诗集见拙著《所思不远：清代诗词家生平品述》

又又注：《黼黻图抄本两种》可于浙江古籍出版社微店中购买，感兴趣的读者不妨移步。

回文诗本无定例，亦非一体，实游戏技耳。以诸字调布多方，读法纷繁，往往反复回环、顺逆交通，是“文之所以无穷也”。桑世昌《回文类聚》谓回文诗始于晋窦滔妻苏蕙之璇玑图，而纪昀收《四库全书》称“曹植《镜铭》八字，回环读之无不成文，实在苏蕙以前”，则益近之。四库总目曾举苏伯玉妻《盘中诗》，以其起于中央，回环盘旋复周于四角，亦称奇作。此三诗或成于锦，遂有纵横区界；或成于镜，遂有回环顺逆；或成于盘，遂有屈旋盘绕，始于物而衍乎文、得其妙，实求道于器，小处通神也。

以难易论，盘中诗有往无复，不外障眼法戏，当属最易；镜铭即后回环诗之肇端，环转顺逆，有常法可营，亦稍需手段，是文人最乐恃以游戏者——后渐衍为回环词、曲，或藏头、或拆字、或叠字、或借字，然皆往回于一线之间，不外诗人自营自理事耳。二者甫及作成，读法遂定，观者唯心会神驰，且叹且赞，再无增益余地。

惟织锦璇玑图稍异：诗图置字二十九行列，纵横如棋盘，成方阵，织线位面，读来可纵、可横、可曲、可折、可回、可旋……字不数百，诗成数千，容观者自拆自解、自会自得，高明者所见更不妨游乎作者所缚之外，诚朱存孝所谓回文诗之“大备”也。

清王仲瞿、金礼赢夫妇所作黼黻锦回文诗即取径苏蕙璇玑图一路，然璇玑图凡八百四十字，虽能盘折窔奥，传解万千，然终以一图而毕，不外二维一面，分区环卸。黼黻锦底图取字则倍之，得一千五百二十一字，兼取盘中诗之布构，字分正、倒、倾、斜，读法则另成四十九幅（序谓“中含三垣斗柄、二十八宿及一切图象，其方罫则列国舆图、风云天地、八阵游兵，共图一幅，分图为四十有九”，然此本仅存三十四幅，余或未完，或散佚），幅幅取字有图法可循，“方圆勾弦角法律吕皆备”，读时应置单页读法于全图之前，依位寻文，得字成诗，则篇篇均一璇玑，各成气象。璇玑有不可回读者，黼黻锦诸读法则均容回文倒读，益深得回环诗之妙也。依序中言，此锦四十九图既合，可“读成短长古律、铭、谣、赞、颂，五万七千余首”，过璇玑图直不可道里计，实蔚为大观，堪为今古回文诗以造极之作。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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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

本影印册系民国赵万里1921年自嘉兴陆祖谷处借得抄录。赵时年十六，于南京国立东南大学（今南京大学）读国文系，尝受业于吴梅、王国维二吟坛巨擘，言诗论道，遂尝出奇图同观，此本兼得王国维题签，吴梅作跋，亦顺理成章事。就中观堂之签落于壬戌仲夏（1922），吴梅之跋落于甲子人日（1924）。跋语称赵万里此本抄自张鸣珂（1829-1908）藏稿，而光绪丁未（1907），吴梅亦尝于藏家黄振元处见陈文述刻本，二稿或有不一处未详。1926年3月，《学衡》第五十一期载胡士莹词《菩萨蛮·斐云以手录秀水王仲瞿（昙）黼黻图回文诗征题为赋此解》云：“玉环连句题笺绿，绿笺题句连环玉。心字锦屏深，深屏锦字心。　梦销香枕凤，凤枕香销梦。将寄漫回肠，肠回漫寄将。”斐云即赵万里字。

王昙遗作有钱泳、陈文述所刻文集二卷、诗选二卷传世，余多不存。道咸后，尚嘉兴北门亲戚严氏犹藏若干，后来诸本，多出严氏。同里张鸣珂尝自姊婿严少春处借得王昙未刻诗文选钞为一帙，后为孝廉沈均初所取，毁于兵乱；张又曾自秀水范雯茁处借得王昙乾隆戊申、己酉、庚戌间残稿，云虽“褚墨霉烂，首尾断缺”，然字迹可确，付手民排版，光绪己亥（1899）由泾县朱幼拙录授刊刻而成。

黼黻图亦出严氏所藏。全图应计五十幅，有共图（即底图，所谓“全锦”）一幅，分图（即读法）四十九幅，然似全功未竟，仅毕三十四图。王昙曾自刻共图，陈文述亦曾复刻，潘治甫亦曾手录，然读法似无刊本，仅严家藏有手稿。据陆祖谷言，其友孟君紫昉尝“藏《黼黻图回文诗》一卷，云原出严氏，图之精密，未能校录以来，心常忆之”，当为此图又一录本，易见严氏家中昔年亦存有此图原稿。

张鸣珂自云尝于咸丰辛亥年（1851）病中始手录王昙未刻诗文，时觉“飒飒移情，沉疴渐起，神游目想，如与先生晤对一室，直不啻枚生之《七发》也”，及抄成一册，时时讽咏，后复与陈文述刻本参看，列次先后，又经丙辰（1856）至戊午（1858）二年。之于此图，据前序可见摹于咸丰四年（1854）七月，值张《秋风红豆楼词钞》结集前后，后以无因缘付刻，弃箧中五十余载，偶为秀水孟豪、钱塘潘世杰二人所见，大为惊叹，借出摹写，兢兢不辍，孟事摹绘，潘为校勘，又历二十余月乃成。光绪三十三年（1907），张鸣珂拟以二人整理版刊刻于秋泾，又请婚亲吴受福署检，然据《寒松阁谈艺琐录》卷一吴受福附识“老人拟付石印，未果”之说可见，因张次年辞世，《黼黻图》印事未克。后嘉兴陆祖谷亦尝借录二册，一册藏于嘉兴图书馆，一册则复为赵万里借出，摹为此本。

本册自王昙存于严氏至今，至少曾先后历经张鸣珂、孟豪潘世杰、陆祖谷、赵万里四过摹写。以其体大而辞繁，更需逐页拆合以观，极易淆失，故难免亦有错脱不确处，后文亦将试拈一二成论，备方家参详。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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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考

王昙，一名良士，字仲瞿，生于乾隆庚辰年（1760），自谓“吴郡由拳杉青人”，实距秋泾不远，故又号秋泾生。昙少有诗名，雄谈善辩，兼擅音律、解绘画、善莳花、知构园，能戏文，更识兵法，精弓矢，“上马如飞，慷慨悲歌，不可一世”，天赋奇才，实一代人杰。

王昙少时读书于会稽黉宫外，二十岁游学京师，入国子监，乾隆五十九年（1794）中举，次岁会试未第，嘉庆四年（1799）为房师吴省钦所累，以其“掌心雷”之妄荐承怒于上，遂不齿于士列，虽后易名不免，会试八中八黜，终死未录。“掌心雷”者，吴省钦以白莲教事所上之疏也，谓“举人王昙，能作气按掌，辟易多人，请加试看”，不外嘉庆临朝，吴以和党之身欲求脱罚而故行之渎奏，为求罢官免罪耳，至于祸及王昙，则其所不暇顾。

一言之累，一至于斯。王昙仕望既断，则辗转嘉兴、苏州、杭州间，赖继妇金礼赢售画为生。金礼赢，字五云，又字秋红（昙遂尝以种秋名堂），自号昭明阁女史，以家藏南梁萧统观音尊像不可无家，每称所居地为昭明阁故。金礼赢系出山阴，父名无考，昙称其采三氏，又号梅园公，盖当湖名士。乾隆甲申（1794）王昙妻朱樨香丧，于同岁十一月四日赘于金氏，继室即金礼赢。不日赴会试，留一妾钱畹、一子人树寄食妇家。

王金夫妇志趣合恰，虽仕途中绝，生计偃蹇而犹益相得。金礼赢通佛理，擅诗文，尤精书画，孙叔湘谓其“无所不工，山水似李昭道、董北苑，下亦似赵承旨；人物似李公麟；仙佛间似陈老莲；花鸟似徐、黄；墨梅似王参军；兰竹似赵子固。又能自出新意，发露天机”，不独女中作手，实嘉道一代名家，至今评价甚高，惜天不假年以绘事劳瘁。嘉庆丁卯（1807），金礼嬴病卒于杭州西湖之王氏庄，王昙痛甚，送赴苏州虎丘落葬，为作《鹤市诗》四十二首陈其生平，后终以仕宦无著，于嘉庆丁丑（1817）贫病而死，龚自珍为作墓志。

据王昙《继室金氏五云墓志铭》中“织锦写太平五言之颂，回文书天宝八百之诗”句下自注，金礼赢十三岁时尝“手书予所作《织锦回文》，为蹇修之始”（金婚于昙时已二十二岁）可见，王昙至少早在1784年前即曾试作织锦回文诗，并有成作广传当世，至流于闺阁。

回归本卷《黼黻图回文诗》，清末民初由云龙（1876-1961）曾于《定庵诗话》中提及此图：

“清嘉庆年间，山阴金礼赢所制《拟赵阳台回文诗》……诚巾帼中绝代才人也。女士字云门，幼名纤纤，自号昭明阁内史。为秀水王仲瞿（昙）继室。通书史，能吟咏，善绘人物花鸟，嘉道间女士画称为大家。惜未三十即卒。回文诗限于篇幅，不具录。只录其自为跋语，知取裁于《肇监铭》，而青胜于蓝，令人惊叹欲绝。跋云：'苏蕙织锦回文，予嫌其名曰《璇玑》，图无圆体。今年同外子读书会稽山中，戏代其弃妾赵阳台亦制一本。凡一千五百二十一字。读成短长古律、铭、谣、赞、颂，凡万七千余首。中含三垣斗柄、二十八宿及一切图象，其方则列国舆图、风云天地、八阵游兵，共图一幅。分图为四十有九，交龙翔凤，万转千环，握奇变化之数。虽儿女心思，善读者亦知为文章壁垒乎。嘉庆丙辰春日，山阴金礼赢云门氏识于昭明阁中。'”

由云龙所引之跋（下称由话）亦可见于赵万里抄录册（下称赵册）中，然二者有数字出入：由话“读书会稽山中”前较赵册多“今年同外子”五字，又有“嘉庆丙辰春日，山阴金礼赢云门氏识于昭明阁中”之款。于此易见由、赵二版对《黼黻图回文诗》著作者认定不同：如依由话，则可认定金礼赢为黼黻图作者，而赵册跋中，金氏之痕迹则全遭抹杀。

由话中“嘉庆丙辰”指嘉庆元年（1796），是二人成婚第三载。是年春日，王昙赴京与会试不中。会试时在三月，抵京少需一月功夫，入京后又须备半月一月拜谒走动，算来动身至少应在正月，虽谓出行前偕妻读书会稽山中未为不可，然一月余制出如此巨册，恐稍觉仓促难信。

此册前附《黼黻图题解》与《秋泾生西陵书事》二章，互为渲衬，均出王昙之手，落款并在乾隆己酉（1789年）。是时王昙年二十九，元妻朱樨香尚在，与金“同外子读书”一节不合；而金时年十八，又与所谓“年十三”时所抄王昙之织锦回文不牟。

《黼黻图题解》称此图是“灵宫晚出之璇玑”，讥世传璇玑“韵音轇轕，义晦不文，又其名璇玑，曾不能写圆于方，包函动静，名实乖焉”（此节与跋中“予嫌其名曰《璇玑》，图无团体”可互参见），并非真本。参见后言苏蕙“受毁遭馋，才而见弃，肺肠异塞，岂乏伟辞？”易知王昙特托苏蕙神授璇玑为名重作此图。后文《秋泾生西陵书事》用骈体作志怪传奇，益圆此说：书事谓昙游于西陵，舟中遇水神苏蕙，问及璇玑，蕙言“灵笈之秘文，非当世之流行”，“金轮伪本，不足为凭”，遂引其入水观图，为详其妙（就中“分之众幅，合之一并”语，实此图独例），昙遂诵而默录，三日足成全图。及后《黼文锦序》中“秦臣窦妻，帝女天孙。名为蕙而馥同芷茝，字为兰而馧并荃荪”亦是托苏蕙之口延证此说。

水上遇仙，天机聆授，此传奇常备故事，然若与跋中“戏代其弃妾赵阳台亦制一本”与由话中《拟赵阳台回文诗》之名参见，立意则大见不同：苏蕙为大妇，阳台为宠妾，蕙以妒失宠，阳台以《璇玑》见逐，二人水火未容。《题解》《书事》归图作于苏蕙，所谓“受毁遭馋，才而见弃”，亦颇见文人怜代之情，分图诗序中，对赵阳台之忿毁更是处可见，而跋中却言此图为代赵阳台作，隐有与苏蕙原图较量之意，前后立意截然不一。视王昙忆金礼赢《鹤市诗》有“捧心西子长年病，失宠阳台大妇怜”句，易见金确有为赵阳台不平事，故如此图实名《拟赵阳台回文诗》，则出金礼赢之手概率更高。

综上所言，《黼黻图题解》《秋泾生西陵书事》之“黼黻图”与由云龙书话所引跋之“赵阳台诗”皆嫌世传本《璇玑图》名实不符，遂自衍读法之作，理出同源而似分属二本，成图之款亦有先后：一成于乾隆己酉，系王昙作于西陵江上，一成于嘉庆丙辰，系金礼赢作于会稽山中。此图名属何本，而另本是否遗失，抑或因多次传抄已至混同，甚易生淆。

对于此节疑问，笔者试释如下：

王昙少年时即曾多寓意于回文诗制法，亦尝有成作，金礼赢十三岁手抄之本即其中一例（后黼黻锦前序亦见其尚能作回文赋）。后盖某日于西陵江上夜梦苏蕙璇玑，因起共图分读之想，遂自制底图一张，名为黼黻（《书事》言“三日图成”，即后自刻之全锦共图），更依太极、四游、建辰、紫微、山河等衍研读法，次第纷繁，虽数年难毕全功。后昙赘于山阴金氏，妇金礼赢为梅园公病逝守制松台山中，间为王昙整理文稿，或尝勤研黼黻底图，抄录外又加丰富，全其图体，并增设读法若干，自制数章名之为《拟赵阳台回文诗》，托弃妾赵阳台名读苏蕙图（疑为鸣鸾锦、舞鸾锦、翔鸾锦、回鸾锦四篇，为此四章无题也），复跋其后以记。金氏以拟赵阳台为诗名，盖以为此图远胜苏蕙璇玑原作，故不必托名，未若恃以相较。

夫妇二人，一制底图、定体例，一分读法、美图体；一托苏蕙神授，一为阳台抱屈，或尝多就此图归属辩论，故王昙多年后尚有“失宠阳台大妇怜”句，笑其身为正室而代妾言怨。视本册后所附顾列星赠词有“黼黻图宣。应汗千秋苏蕙颜”句，似即以金“拟赵阳台”说是之。

二人或终一生未能足成此图，四十九分图仅得三十四张，故王昙自刻共图一页为存，不及刊刻全本，未完图例则手录自携，时时吟想，后存严氏处，与早岁《题解》《书事》及后金作阳台诗跋并合一册之中。经严氏出借，几历传抄，夫妇手迹之别已失而不辨，后代抄录者见前后语义不协，作者不确，为求通本一致，或即删掉跋中金礼赢痕迹，如“同外子读书”及后款识，定为王昙遗作（独“拟赵阳台”语尚存）。由云龙所见或为更早版本，故原跋犹存，有金礼赢识，遂又以为全图皆金氏所作，亦谬。又有无锡刘继增（1843-1905）为此图增色作解，称为《金氏回文读法》，易见至于同光之间，此图已至著者难确，疑刘所读之本与由云龙所见相类，跋中尚存金礼嬴之名。

此节出笔者臆测，欲得确证，须见更早黼黻图版本方知。聊备一说，待方家一哂。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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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法

如前所述，黼黻图回文诗计1521字，横纵各39字，可读成短长古律、铭、谣、赞、颂57000余首，系现存最大的回文诗图，相较而言，苏蕙原图仅841字，横纵各29字，制成时可读出800余首，至明代学者康万民分图五色，计得五言、六言、七言诗4206首，仍较黼黻图远逊。

王昙尝备图例十则，阐释构图之法，又备读例八则，陈明读图之道，本文试据图例、读例，分创作、阅读二视角略释此图妙处。

1.制图

据王昙《题解》《书事》易知，虽全图未完，然昙制图前盖已将全图读法构想清晰：如分图四十九张，读时每页之前置全图一页，以便检寻原图之位；如须“圆方肖乎阴阳，勾股范乎河洛。仰含四时日月斗建星宿之形；俯穷十二国八索四方营阵之像。鸾凤翔天，螭龙攫地”，实诸分图之预，亦与后跋所谓“中含三垣斗柄、二十八宿及一切图象，其方罫则列国舆图、风云天地、八阵游兵，共图一幅。分图为四十有九，交龙翔凤，万转千环，握奇变化之数”相合。

底图字有颠倒倾斜，不似璇玑皆为正立：以“圆方肖乎阴阳”，故自成回环，以“勾股范乎河洛”，故互结弦角。图以河洛阳数二十五字为中宫，剔除纵横“曚昽”“矇眬”“朦胧”“蒙茏”八字外，颠倒间可成铭辞数百；复以洛书勾股图为骨，缠以“玉簪花、金钱花、绣球花、凤仙花、夜合花、剪薄花、锦缠花、丽春花”八种名卉，四维环布，又周天四角养小九宫，护春夏秋冬四时。外周凡152字，无论自何字始，逐字推移，皆四言成句，两句成韵，复可减字跳读，隔句任减二字，仍能因义成韵，顺逆自如，即由云龙诗话所谓“起句为‘珠缠珏系，玑绾星陈’，左右上下，无不回环成文，各有意义。慧心灵质，巧不可阶”者。

回文赋本王昙本手，全锦后《黼文锦序》即牛刀小试。文凡三百余字，字头字尾两端成韵，可顺逆两读，虽不似外周可跳读、减字，然气象蔚然，表意清明，亦极难能：序中谓“乾坤合蒂，阴阳如环。山河绕帛而带束，日星缠璧而珠联。文有动静，字有方圆”者，言全锦也；“秦臣窦妻，帝女天孙”以下云云，写苏蕙抱谗受毁，陈情属辞，言神授也；后“雯飞韵海，霰集字林”以下，字韵腾飞，舞龙翔凤，成天上星宿、地下山河，人间军阵，言分图也；更后“千环万锁，句标题之一一；两地参天，铭成体之纷纷”以下，言诗体也。序作回文而叙事井然，犹带余妍，不能不引后人叹服大才。

自序中亦易见，王昙所备诗体计分铭、歌、赞、颂，又有短长古律，备历代之长，而各分图于各诗体自有其侧重，故制图前，分区选字自须依读法而定。如太极乾形锦读法皆作四言铭，则内外环区文字须持正，需多设名物而少托情志（如“纹锦搴英，敷花绾蘂。云染鲜茎，舒霞焕匦。文擥篇盈，臚奢眩侈。陈览牵情，攎华灿美”）；周遭小环，如八大名卉、春夏秋冬四角等多托怨歌闺辞，则四围文字不妨稍任清疏（如“风晚寒春雨”、“莲午夏风清”、“清风静秋夜”、“霜雪下寒冬”等）；斜弦文字多出龙凤图体，以情诗为主，取字则未妨少从曲媚，略致欢哀（如“工巧心环圜转转，珑玲枕复独眠迟”等）。读者分区看取字之别，则略知王昙分图所预之诗体。

现存锦目如下：太极乾形锦、四游锦、建辰锦、紫微锦、山河锦、四维锦、八索坤形锦、八寅锦、围枰锦（2图）、龙飞八阵锦、大交龙锦、小交龙锦、鸣、翔、回、舞鸾锦（4图）、三花方胜锦、大庆云锦、小庆云锦、四时锦（2图），以上二十二锦图解具备；依前锦目又有金钱锦、八团锦、亚字锦、珠联璧合锦、机轴锦（5图）、失名锦有图无解，或昙夫妇所未及读出，此外如依序谓分图四十九，尚阙十七图未完，即张鸣珂所谓“仲瞿先生未竟业也”。

图类中，太极乾形、八索坤形乾坤相生；四游、四维天地相合，是诸图之纲；建辰、紫微二锦取乎星宿天极，山河、八寅二锦取乎列国地理；其下鸾凤翔天、飞龙攫地；围枰度合周天、龙飞八阵演握奇兵法，二组皆不外天地阴阳；更以方胜、庆云、金钱、八团、亚字、珠联璧合等射锦纹变幻，以机轴射织锦之成。诸端参看，见昙以一锦摆布乾坤，调合阴阳，实所谓“文字之大能”矣。

2.读图

璇玑图读法本已甚繁，黼黻图为有方圆两体，则又数倍之。王昙所列举读例有“滚读、左旋右旋读、攒三聚五读、回肠读、罗文经纬读、交手读、分手读、衔环读、卸环读、脱甲读、踴躍对待读、进退读、蛇形读、勾股读、条连断续读、十字交花读、锁文读、律吕相生读、移阡换陌读、抽心读、穿心读”等；黼黻图前读法总目则举“衔尾读、绦文读、折带格、卸甲格、翻车格、回肠格、穿心格、蒂梅格、纺车格、律吕相生格、踊跃格、续断格、弈棋格、连头带尾格、四通八达格、勾弦格”。前后有相同如“回肠读”“回肠格”，“穿心读”“穿心格”，“律吕相生读”“律吕相生格”，又有相类如“勾股读”“勾弦格”，“条连断续读”“续断格”，“踴躍对待读”“踊跃格”，“脱甲读”“卸甲格”等，疑成文时日不同，或一出王作、一出金作，故读法之名稍有出入耳。

笔者此依读例若干试就分图加以阐释，然限才力，未能详备，愿观者领其大略。

滚读、交手读、分手读、律吕相生读、循环进退读、断环对待读均见于太极乾形锦读法释，是无心环图常见读法。以乾形锦为例，其外环三十二字，左十为阳，右十六为阴，天气左旋，地气右旋，有动静之变，王昙名其读法为《乾坤全锦大环铭》。

滚读即自左而右或自右而左依顺序读下，四字一韵，任一字均可为领字，是为滚轮无尽，如“纹锦搴英，敷花绾蕊。云染鲜茎，舒霞焕匦……”；交手读为八字一组，前四字自左而右，后四字自右而左，如“纹锦搴英，蕊绾花敷。云染鲜茎，匦焕霞舒……”；分手读亦为八字一组，前四字自右而左，后四字自左而右，如“英搴锦纹，敷花绾蕊。茎鲜染云，舒霞焕匦……”；律吕上下相生读则自左而右，以圆外周与纵横直径上下左右四交点依次为领字，如“纹锦搴英，文擥篇盈。云染鲜茎，陈览牵情……”；循环进退读与滚轮读略似，只滚轮正读一遍后，复倒读一遍，遂十六句一首（滚轮半之，则八句一首，建辰锦小环《羽鸣》亦如此读，后不备）；断环对待读则隔句读也，即截环而断，有隔两句者如“纹锦搴英，舒霞焕匦。陈览牵情，敷花绾蕊……”有隔一句者如“纹锦搴英，云染鲜茎。文擥篇盈，陈览牵情……”

上述读法皆始于顶端“纹”字，然此环实可自任一字始读，且任一读法均可顺可逆，四字一句则皆能入韵成理，此环形图之妙。

方图读法，以四游锦为大备，就中所涉，有罗文经纬读、布算读（前述未见）、越阡度陌读（疑为读例所谓“移阡换陌读”）、翻车读（疑为读法总目“翻车格”）、折带读（疑为读法总目“折带格”）、回肠读等。

以右上小方形为例，自左而右，复自右而左，依行转折，即罗文经纬读，如“谷井去禽，瓶羸绠断。邈邈商参，星昏谬舛”；自左而右顺序下读为左布算读（反之则为右布算），如“谷井去禽，断绠羸瓶。邈邈商参，舛谬昏星”；自左而右，以上、下、次下、次上之序读，为越阡度陌读，如“谷井去禽，舛谬昏星。邈邈商参，断绠羸瓶”；自左而右，以上、次下、下、次上之序读，为翻车读，如“谷井去禽，邈邈商参。舛谬昏星，断绠羸瓶”；自右而左，复自左而右，如此递行下读为折带读，如“禽去井谷，断绠羸瓶。参商邈邈，舛谬昏星”；自右而左，复自左而右，以次上、次下、下、上次序转折读为回肠读，如“瓶羸绠断，邈邈商参。星昏谬舛，谷井去禽”。

图隅小圆，则又有读法。如建辰锦中有四时小圆，中有时令字，上下左右各出一字，读为《四景闺词》，可以穿心读、抽心读。以“春”为例，穿心读即以“春”字叶韵之独木桥体，如“风晚寒春雨，风寒晚雨春。春寒风雨晚，风雨晚寒春”，因为近体，二四字平仄间错即可；抽心读则以外四字叶韵，任取一字为独木桥体，韵字则可平可仄，如“春晚寒风雨，春风晚雨寒。春寒风雨晚，风雨晚春寒”。此类读法逢小圆均可用，如后无读法之金线锦有“思、辞、丝、奇”四圆，亦适用穿心、抽心二法。

如紫微锦星位图类线形字组中，独木桥体则可称为弈棋读，如北极五星中“圆影分中月，中分月影圆。圆分月中影，分影月中圆。中月分圆影，影中分月圆。圆分影中月，分月影中圆”，抑有同句中含二韵字颠倒用者，亦可名弈棋读，如右蕃七星“鸣雁交加东转风，风鸣交转雁加东。东鸣风雁交加转，冬转交加鸣雁风”。

又似大小交龙锦、四鸾锦者，图虽繁丽，读法则甚易。交龙锦皆为一图四龙，自龙首顺序读下即可，此谓绦连断续读。只大交龙四龙首尾相跨，可成长歌，小交龙则两两相隔，不相接续。四鸾者虽有鸣、翔、回、舞四式，而构图无外二端，一为头颈躯干，一为两翼，实不外一折线、二三角图也。全锦中小正方以纵横、对角二组十字分为三角者八，对角两两为翼，恰构四鸾。其中折线计十四字，顺读一遍，逆读一遍，名谓往来读；翼上三角计二十八字，皆以蒙龙始，自外内旋而读，名谓回肠读，是前方图之变体。

此外则围枰锦尚可拈出一观：此锦布篇似依某棋谱而成，读法甚易，依棋谱五十六步顺序逆序读来即可，然布子能例合平仄，言之成意，顺逆叶韵，殊为不易。金氏历世居于当湖，王、金夫妇制图时，当湖十局不过一甲子前事，弈道不衰，二人或随取二局成谱，白棋五十六子，黑棋五十五子，然以弈法论似非里手所为，或为就诗而于棋路稍事迁就也。古以白居先手，以其属阳，图中秋情篇黑子得势，而春情篇白子得势，则亦合阴阳节序矣。

分图之外，全锦单读亦多可观。无锡刘继增尝为全锦增设墨、朱、青、紫、黄五色，分区而读，易见此图初制时作者胸次丘壑，特附此篇之后供读者参阅。

3.诗义

黼黻图全锦初制托苏蕙原本为名，故昙于分图中多尝假璇玑故事设以情境。

图前有诗辞总目，分为国风体5章（羽鸣、迢迢、连波、騅駓、鹅驾）、小雅体11章（鬼燐、赬磷、綰、牛犉、籤篇、娄牵、牵鹰、井谷、星中、箕、麈麋）、柏梁体5章（聪马吟、罝量吟、秦关吟、蜡炬吟、辘轳吟）、汉魏体2章（古意、杂诗）、六朝体1章（言志）、三唐体8章（繰丝、织锦、纪梦、花思、春寒、落花、夏阁、山云）、歌3章（龙飞八阵歌、二十八宿古歌、关山歌）、谣2章（蒙龙短谣、蒙龙长谣）、赞2章（乾坤锦三言读、乾坤锦六言读）、铭18章（乾坤全锦大环铭、乾坤锦中宫铭5则、一韵万字铭、组绣纂织铭、方圆勾股铭3则、经纬铭7则）。

中除铭、赞外，昙尝多作本事序之。如国风《羽鸣》谓“初去连波也，苏氏修饰妇容，信无违德，乃连波（窦滔之字）崭然弃绝，挈阳台而之任。故感雁序之雍雍，而自述其伤慕之思”；又如小雅《麈麋》谓“媚君子以道也。苏氏以妇道自守而夺于阳台之惑，故君以诡遇事其君子而终，知其不可，辗转商之，不能自已，而作此诗”；《箕》谓“刺谗也，苏氏伤于阳台之谮，故以箕斗之簸揭彼阳台虚诞之辞”，《关山歌》谓“苏氏感连波之隔，做关山之歌以寄志”，于八寅锦诸序间，亦见苏蕙恶阳台而情病、家坏不支等情节，皆寓情于景，如亲历而自出膺次。又虽无序而有题种种亦见弃妇愁情，如紫微锦《咏破镜重圆诗》、《听琴》、《花轩闲步》、《咏风雁》等，皆观其题而自知其景境，自知其深怨也。此不独拟苏氏弃绝之哀，亦士人不见容于朝之叹也。

诸锦取次铺陈，情事调统，与图、诗协连而进，胶漆相投而直不可分，此或王昙不欲易题之主因。昙亦善制戏本，而此图以诗演事，则益难于杂剧不知几头地。读者试看，自知吾誉言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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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限于笔者水平，上考辨当有不可详处，读法亦难大备于全图，止供同好一哂。然驽马十驾，终有全功，冀此文能稍诠斯人之遇，小呈斯图之妙，俟大能者来日得挟以驰骋图中，更与王、金对谈百年之外，不亦乐哉。

附：刘继增金氏回文读法

1、墨书

外周无论何字起，回环往复，逐字推移，皆四言成句，两句成韵。

四隅每角一字，合外围紫书，颠倒各四成五言一句，分属左右三行，往复交互，各成五言绝句，

四正除横列八字并入黄书，自第六行第二字起，向右屈曲左行至十三行四字正字止，往复皆四言六句，两句为韵。

2、朱书

方卦外框内框，回环往复，或进退一字，皆五言律诗，叶东鱼两韵。

3、青书

四正往复各六言五句，每句叶韵。

四隅中方对待读，往复各四言四句，其左右以角字为韵，成三言四句，如借前角字为四言，借中心朱书为五言，皆两句为韵。

4、紫书

中行三角形，凡居上下者由外旋入，居左右者直行读，往复皆七言绝句。四隅详墨书。

5、黄书

每角相背连借读，凡向中行者连墨书横读，共十八字，中借两字，折叠回环成五言四句，各句为韵，两句换韵。

凡向斜行者借朱紫书成长方形四行，行五言成绝句，叶东韵。

右读法略举一隅，未尽其变，并不就计首数，试取墨书外方如法统读之，成诗304首，以每首四句分读之，即得6000余首。如析全图为49，按图推之17000余首，则非尺幅能详也。至于分五色，用以分别界限，初无一定，唯青书中含二十八宿，以及朱书之方卦、紫书之三角形、墨书之外方，应纯用一色，其余可无论耳。寄沤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