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扬声灶》
将扬声灶
(一)
同圈里一样,鱼禾在几十年前只是个无论谁来都不会记住的地方。突然有一天,鱼禾一个小村边上突兀的显着一座高大的火车站,格格不入的昭告着整个村里的居民这一喜讯——大家以后出远门不用走几十里的村路去城里坐火车了。为了庆祝火车站的建成,村民们提议在车站前面的广场上举办一场歌舞晚会。村长不准,说是火车站通车在即,晚会可以办,不能在车站前面办。村长说完,就把歌舞晚会选址的事交给了手底下的人。
我正云游四海,路过那个村的时候正是举办晚会之时,我决定留下来观看,等明天再上路,也是给我繁忙劳累的旅途一个文艺的犒赏。 歌舞晚会在村中央的广场上办。
我记得第二天便是火车通车的日子,我成了当地车站坐上首趟火车的第一个外乡人。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第二天的火车上透过窗户,在站台上我并没有看见老陈的身影。后来火车驶入青翠的田野,我依然没有看见他。
认识老陈也就是在那一天,直到现在我也依旧只和他见过一面,当年他已年近花甲,他现在如果还活着,也是古稀之人了。
歌舞会上,我因为是外来客,年纪也小,所以只得站在最后一排观赏。离舞台大概有三十多米。也就只能听听声音,时不时看看那些朴实的村民,他们正聚精会神看着演出,每当一个节目开始或结束,便响起阵阵掌声。舞台上有人唱《歌唱祖国》,有人跳《沙家浜》,形式单调且统一。大概有十几轮掌声后,节目就结束了。
人们散的很快,声音嘈杂,我正准备到旅店去,忽然看见场中央有个黑乎乎的身影,以坐着的形式静在那里。
我有些害怕,无人的广场黑而空旷,但好奇心引导我过去。我天生与独行的人有某种缘分,于是我走上前去。
“您好……嗯?”
我靠近才看清,原来是一个睡着了的老人。
他哼哼了几声,睁眼看向我。
“小伙子,你也是外地人吗?”
我很清晰的听到了他说“也”字,我想的是,他曾见过不少来这的外地人。
于是我问他,他摇摇头。
我说,这么晚了,您为什么一个人在这睡着了。
他突然很兴奋:“小伙子,我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搬来了一把应该是有人忘记带走的椅子,坐在老人身边。
(二)
1961年,鄢阳下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雪。那一年陈平十岁,从学校回家的时候,陈平跟同学们玩雪,栽了个大跟头,糊的一脸都是雪。同学们一齐咯咯的笑话他,陈平就趴在地上,跟他们一起笑。
“陈平,你一脑袋的雪像,像个老头一样!”有一个同学说。
陈平就把雪堆在自己脑袋上,粘在下巴上,装得活似一个真正的老头。因为雪的冰冷,陈平的动作也像老头一样哆嗦起来。
大家围着他笑:“真像!真像!”
那一刻,他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他同大家一起笑,别人发笑是因为他的滑稽模样,他发笑是因为别人看着他发笑,好像有那么几秒,世界上的无数人心里都把一个玩雪扮成老人的小伙给刻上去了。有那么好几秒,陈平是万众瞩目的。
陈平就愉快地回到家,他的父亲看见他头上残留着雪,问他怎么了。
陈平笑嘻嘻地回答:“我在假扮老头!”
父亲听得火直冒:“你是老头,你是什么老头!老子是你老头!”
熟睡的弟弟被吵醒了,哇哇的哭。母亲听闻吵闹从房间里出来,先是安抚了弟弟,再用毛巾帮陈平擦头。
父亲气过了,他又说:“你以后不能这样。”
陈平心不在焉地看着父亲,又看窗户,父亲背对着窗户,窗户外是白花花的一片又一片。陈平对着窗点了点头。
陈平到房里学功课,书桌是父亲自己打的。父亲是个工人,他一直引以为豪,父亲还会做木匠活,所以家里的许多家具就能自己来打。
母亲在厨房做饭,弟弟在客厅睡觉。
陈平大声念书。
他念:“太阳出来东方亮。”念:“社会主义好。”,念:“劳动人民最光荣。”
陈平住的地方是父亲工厂的家属院子,上的学校是工厂的子弟学校。这样一来,身边的人都无比的熟悉,院子里的小伙伴们就是儿时最好的玩伴。米店老板的儿子小福是陈平最好的哥们儿,俩人总是一起上学放学。就连陈平往自己脸上糊雪,也是小福第一个嘲笑他。陈平就立刻抓一把雪向小福扔去。两人推上搡打闹是经常的事,但没有影响哥们儿感情。
鄢阳是北方的大城市,是每年都下雪的,这一年下的很大,陈平的学校明天开始停课,小部分的工厂也停工了。
对于陈平而言,这是提前的一个寒假。所以这一年的春节也被延长了,从某一天他想过年那天起,就必须要开始过年了。
腊月初六,陈平思考了很久,现在过年当然是太早了,一切都要在合理的情况下发生才好。
所以陈平就只好披着大棉被,安静的躺在床上。许多片雪透过窗户落入陈平的眼中,他似乎能看见寒风凛凛的鄢阳整座城市的样貌,这里是鼓楼,已经被雪盖的看不清了。鼓楼本是鄢阳最高的建筑,后来工厂不断搭建,六层、七层的高楼如雨后春笋长出,鼓楼就成了老鄢阳人的回忆。只要是从外地回到鄢阳,就要看一看鼓楼。如今大雪把所有的建筑归零成一张白纸,那鼓楼也不例外。
于是陈平就睡去了,她准备第二天起来找小福玩。
听到这里,我有些不耐烦,老陈似乎看穿了我的不耐烦,他说:小伙子,你是个写东西的人对吧?
我震惊,他是如何看出来我的身份,但听到他又说了一句。
从那天之后开始,小福就不是小福。他笑道,“甚至别人都不再是别人。”
我打了个冷颤。
“你不信?你听我慢慢说。”
(三)
鄢阳是当时全国最大的工业基地,那个时候“国家强,看鄢阳”已经成了人人称颂的灌口。
如今的鄢阳,是一座人去楼空的空城。
“人们大概是腊月初七开始离开的。”老陈思考了一会儿。
“那场雪是整个鄢阳的一次洗涤。工厂已经把天空熏得不成样子了。”
腊月初七的雪要小一点了,但因为冷,几天的积雪化不掉,不过人们都不会往街上走。下午的时候,雪停了,有人慢慢出了门,街上的雪被扫到了一边。
陈平也出门,他要去米店找小福一起玩。
小福一家人正把稻谷从仓库里往外搬。
小福的妈妈看见陈平:“呀,平平,你来找小福玩吗?你冷不冷?”
小福说:“我不能出去玩,我要帮家里干活。”
陈平就走了,他走在路上,看见大家都在扫雪,有的正上肉铺油铺为下一场可能到来的暴雪囤积粮食而购买了很多。
陈平就一直走,走过了衣料铺,他向北拐,走到了药铺,再往前是北市,北市这有很多小巷子,有一条巷子他每天走,那是去学校的捷径。出了巷子就到了人民公园,这里有一大口湖。湖的四周都被雪掩埋了,这口湖就像白纸上的一滴墨水泛开。像一幅只一点的画。像一潭在归零的季节唯一活着的波纹,偶尔一两片雪花无意间会消失在这里。过了湖再往前走就是鼓楼,据说已经建立有八百年了,他看过了一代代王朝的盛与衰,看遍了人间的喜与怨,世代变迁,鼓楼却一言不发。
鼓楼永远是一个样子,有时下雨,它的颜色会深一点,有时候下雪有那么大,他会变成白色。但都是短暂的几天,对于他的八百年,时间似乎鲜留痕迹。鼓楼永远是一个样子。
鼓楼是鄢阳的中心,于是在鼓楼可以看见所有的鄢阳人。
鼓楼还可以上去,陈平就上去了,楼顶可以看见整个鄢阳。人来人往,是灰色的。陈平看向东边,看向西边、南边、和北边。他看了个遍。那些小时候觉得很远的地方显得那样的近。“鱼嘴饭店”,“东市茶铺”,“卞家理发店”……
随后,他看向自己家的方向,是无比熟悉的景色,一切都那样亲切,被铺上了一层白色。
陈平从鼓楼下来,正巧碰到了班上的同学李虎。李虎的名字听起来会让人觉得他是个不好惹的恶霸,但其实是班里最乖,学习最好的孩子,据说,他八岁就能把《全唐诗》给背下来。
李虎的鼻子很有特点,是棕色的,大家调侃他,喊他不叫李虎,叫“李熊”。李虎从不生气,他说:“李熊,是英雄的雄。”
陈平没有与他打招呼,所以李虎可能也没看见他,李虎和家人一直往西边走。
往西是哪?西北边是历城,是郢都,再往西是鱼禾。那个时候的人们都知道历城,知道郢都,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鱼禾。鱼禾在海边,是个谁去了都不会记得的小渔村。陈平的地理学的精明,才了解这些。
李虎一家人拉着车,车驮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仿佛不会回来似的。
陈平目送李虎到看不见时,按原路返回了。
陈平先去米店望了望,没有看见小福。后门开着,店里没人。
“奇怪了。”陈平默念。
陈平抓起一捧雪,揉成雪球,向院墙扔去。雪球砸了个粉碎,剩一部分牢牢糊在墙上。
这就是一整个冬天的高潮,如雪球被砸碎般固执地绽放。
(四)
第二天一早。
陈平又去小福家了,门是关着的,有人来过。
陈平不解为什么小福没有来找他的时候,小福正巧从他身后出现,拍了拍陈平硕大的肩膀。
“吓死我了!”
“打嘴!打嘴!‘死’字说不得!”
“哈哈,那你也说了!”
“哎哟,我是为了纠正你!”
二人大笑,相谈甚欢,说着就到了集上。
陈平问:“小福,昨天下午你家没人,怎么门还开着。”
小福说:“昨天下午?噢!我爹妈上集了,就留我看店,又忘了给我留钥匙,我坐不住,准备去找你玩,你又不在,我就跑出去了。”
陈平笑嘻嘻的说:“你这般顽皮胡闹,你爹知道了不得揍死你?”
“嘿!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回来时把货物都点了一遍!一样不多,一件不少,能发现也没理由说我。”小福顿了顿,“你是怎么晓得的?”
“晓得个甚?”
“晓得店里没人。”
“我去找你了!太阳还没落时。”
小福听完点了点头,又示意陈平跟他来到角落,靠近陈平耳边轻轻说:
“你晓不晓得,‘声灶’?”
“声灶?”
“嗯。”
“从没听过。”
小福沉思了一阵,然后告诉我:“我听人说,声灶就是一个人家里的烟火气,这烟火气越多,就越穷,反之,烟火气少,就是富人。”
陈平大吃一惊,他头一回听说还有这种事。
“真的?”陈平很疑惑。
“真的,骗你我就烂嘴巴,”小福楞了几秒,“我是听李虎说的。”
陈平听到“李虎”二字基本就完全相信了。在孩子们之间,李虎的话就如同真理一般。
可是陈平依然不屈不挠:“李虎是咋晓得的?”
“你真是比牛还倔,你去问李虎吧!”小福像有些耐不住拷问。
“我昨儿在鼓楼看见李虎了,还带着一堆东西。”
“啊?他去那里干嘛?”
“他们一家人都在,往西边走了,像是要去郢成都,去历城?还可能去鱼禾。”
“鱼禾在哪?”
“西边,靠海,说了你也不晓得。”
“我不晓得,但你说他一家人带着一堆东西走了,不会是搬家了吧?”
陈平想了好一阵说:“还真有可能,还是你小福聪明,李虎走了你就考第一!”
小福很骄傲,于是他回到了刚刚的话题:“所以昨儿下午,我出了一趟门,也是想散一散‘声灶’,听说,只要不烧火做饭,少说点话,声灶就会散。声灶散多了,财运自然就来了。”
陈平很认真地听这段消除“声灶”的方法,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五)
从那一天开始,陈平呆在家的时间随着积雪减少,话也变少了。
因为能发财。
陈平把话都留在家门外,对小福说,这是他俩的秘密。
那个年代,大家上班下班从来准时,从不溜号,就算是把家门敞着也不会有人偷窃。所以陈平常常将门半掩着,然后跑出去找小福玩。
只是有一次妈妈带着弟弟提前回来了,但陈平自己早就想到这一点,他决不跑远,只在院子里和小福一起晃悠,看见家里人回来了,便悄悄地紧随其后,拿出事先打好的酱油和醋,告诉母亲自己只是去院门口打佐料去了,来去不到三分钟,所以没锁门。偶尔还能到大人的夸赞。
小福则更容易,他的米店在一楼,院子时时为他戒备着。
就这样一直到了腊月二十,其间又下了一场大雪,陈平两天没出门,对他而言就像金钱在不断融化。
再出来的时候小福一见陈平就说:
“这两天我想起一个事,你说李虎他往西边走,有历城,有郢都,还有个什么来着?鱼......鱼禾!对对!这仨地方都咋样?”
“什么咋样?”
“就说这仨地富不富?”
“真不好说,你要说这郢都,他名字里边儿有个‘都’字,你晓得为啥?这郢都是以前皇帝住的地方!才能叫都。咱鄢阳,北边的平洲,历城,都是沾了他的光,那能不富?”
小福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那这鱼禾呢?”
“鱼禾,就是不好说了,在海边,据说只有个渔村那么大,去过的人都不会记住。我听别人说,那里的人穿麻衣,出门不穿鞋子,一天只吃两顿或一顿饭,住的是泥巴盖的房子。不过也怪,那边又靠海,山青水秀,为什么那么穷呢?”
“那声灶多!”小幅很快地回答了陈平。
陈平心想:对,那声灶多,所以才穷!
小福又问:“那你说,李虎会搬去哪儿呢?”
“这我哪知道。”
“肯定不会去平洲。”
“肯定。”
“是郢都吧,是郢都。”
“有可能。”
“是不是历城。”
“不太可能。”
“那是鱼禾吗?”
陈平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一个人思考起来。
小福打断了他的思考:“你去问问李虎。”
陈平不乐道:“我怎么问?”
小福笑嘻嘻的说:“试试。”
“你怎么不去试?”
两人没完没了地交谈着,不多久就过年了。
(六)
过年是很热闹的。鄢阳的很多次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这是难得的一次。
鄢阳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玩,公园和鼓楼格外热闹。鼓楼下面搭起了戏台子,人们在这听戏,听《珍珠塔》。
陈平和小福约着一起去看,一下子就被那曼妙的身段和婉转的唱词给迷住了。
不听戏了,两人就上集买东西,陈平拿到了两角的压岁钱,小福则有五角,小福家的亲戚多,拿的也多。
没几天,两角钱就被陈平花完了。可是陈平想吃糖葫芦。
陈平就自己裁了张红纸,用母亲的笔墨歪歪扭扭写了个大大的“福”字。陈平拿起“福”字就跑去糖葫芦车前。想拿“福”字换一串。
老板认识陈平,他两角的压岁钱有一角五分都来他这儿买糖葫芦了。老板就笑,收下“福”字,给陈平挑了一串小的。
陈平快活地跑回了院子,敲响小福家的门,想告诉他,这是“我用‘你的名字’”换来的糖葫芦。他得意洋洋。许久过去,门内无人答应。“应该是出门探亲戚了吧。”陈平心想。他在回家前吃完了最后一粒。
(七)
小福最近经常不在,陈平很无聊,虽然大多数时间跟着父母走亲访友,但也没有乐子。陈平觉得只是从一个屋子转到了另一个屋子,在屋子里呆着会变穷。
陈平有空就往鼓楼那边跑,那里人多,热闹,又是不同于屋里的热闹。屋里的热闹是别人热闹,自己融入不进去热闹所以不热闹。鼓楼的热闹是站在热闹的边上可以不用融入自己看着别人热闹的热闹。陈平总站在鼓楼塔上边,看楼下是怎么样的,独属于他的热闹。直到冬天过去,春节过去,春夏秋冬过去,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依然不会变冷清的一种热闹。是工厂带不来,唯独鼓楼拥有的热闹。不平静,大家殊途同归,且久久不会平静的一种热闹。
陈平当时想不到这么多,但他却很喜欢这种热闹。
陈平偶尔会在自己的东西里翻到几分几角钱,够他买糖葫芦吃。
陈平说:“红火的糖葫芦,陌生的挨在一起,看着就热闹。”
初十这一天,陈平突然想起来自己最远去过的地方就是鼓楼,他从没有向东向西向北再走过。他就从鼓楼下来了。他最先往西走,往西是当时李虎离开的地方,说不定在路上可以碰见李虎。于是他走啊走,从早晨走到了中午。日头高挂,晒的陈平浑身酥麻,很是舒服,于是他加快了步伐,到了下午两三点,陈平又饿又累,他找见一家饭馆,他很想吃一笼包子,定睛一看------鄢阳刘记包子铺!居然还在鄢阳!陈平心灰意冷,上前去问:“鼓楼离这多远?”
老板答道:“出了刘家巷子口往东,第三个路口往南,直走八百步就是。”
陈平这才明白,他兜了一整天的圈子!
陈平突然很想哭,他白白折腾了一天,也就是从鼓楼走了一个回家的距离。
陈平说:“谢谢。”
老板说:“您慢走。”
陈平的钱不够买一笼包子,他只好往回走,按照饭馆老板说的路走到鼓楼,再往后的路他就熟悉了。他又上了鼓楼,大晴天,他能隐约看见几里外的钢铁厂。它好像有十个鼓楼那么大。
陈平回到家已经是大下午,母亲责备他依旧听得心不在焉。陈平把中午的剩饭热了一遍,一口气吃了精光。
陈平大致回忆了一下今天的路线,虽然走错了,但起码开辟探索了一片未知的区域。在曾经的印象中,“火车站”似乎是最远的地标。陈平从未坐过火车,但去过不少次火车站,是仅次于鼓楼的,第二多的地方。
每年的腊月,就有很多人去火车站,离开鄢阳,开春以后再回来。今年也是如此,但因为暴雪,火车也随之停运了几天。几列火车停在轨道上被雪覆盖,似乎要将冬天运往更南的地方。
火车站后方是桥。大桥不是过河,是过轨道。要去火车站的后院就要过那座大桥。“一五”计划之后,那座桥被改造过一回,贴心地加上了粗糙的斜坡------那是自行车道。
有一段时间里,陈平一度认为那座桥的高度超过了鼓楼,仿佛正引导着火车驶上天空,那是神明与大地的媒介。
火车站再往南是老市,是父母口中曾经繁华过的地方,后来老市的后面建起了铁厂,老市的老房子被改造成了厂房,那里就拥有了一番新的模样。
铁轨是几十年前倭人建造的,铁厂也是以前倭人离开后政府迁往这里的。陈平觉得,这些都是敌人带来的东西,打心底的喜欢不起来。但历史的向前是每个人都必须接受的变迁。所以从某一刻开始,陈平心里永远期待着下一场暴雪。
(八)
小福终于回来了,穿着新衣服,在正月十四这天。
小福敲着陈平家的门,陈平惊讶地问道:
“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
“我去了鱼禾,你知道吗?就是你说李虎可能会去的那个鱼禾,那个谁去了都不会记住的鱼禾。”
“蛮好的,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叔叔在那办了厂,我爸趁过年走亲戚想去看看,就去了。”
“怎么样?你爸爸觉得?”
“我爸爸觉得挺好的,陈平,我可能开春以后就要走了,我跟我爸妈一起去鱼禾,去那边。他们还没告诉我要做什么,可能是还没想好,但是开春就要走了。我爸爸这几天收拾米店。他们收拾米店,我可能要帮忙,也不一定会帮忙,我要是不帮忙我就陪你在鄢阳玩,陪你到处玩,我带你往北走,我走过一遍,我认识路。陈平,还有几天,我不想帮家里忙了。陈平,去了鱼禾我就在鱼禾了。”
“你还回不回鄢阳?”
“我不知道。”
然后元宵节,然后又下了一场不大的雪,然后就开春了。
陈平每天呆在家里,任凭声灶的增加。他没有去找小福。
不久就开学了。
(九)
有一天上课,陈平突然想起李虎,想起小福。
老师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陈平心想,小福和李虎会不会是去了同一个城市,会不会又在同一个地方学习,成为同学。这样小福就跟李虎好了就不跟他好了。俗话说:“他乡入遇故知”。
陈平就在院子找别的孩子玩,他都不像小福能玩到一起,玩得那么愉快。
就这样,陈平小学毕业了,初中又快毕业了,四年里没有下过一场大雪。
1966年,陈平期待着读高中。
六月,陈平在准备中考,准备着准备着,学校突然停课了。
中考取消了,课程取消了,一切似乎变了一个样子。大家不敢出门,只有劳动与生产和阶级斗争在指导着大家。
陈平在家里呆了很久了,窗外一批又一批年龄和他相仿的人带着红色的袖章四处巡视着。
陈平又想起李虎,想起小福了。他们此时是同他一样狼狈的躲在家中,还是在街上骄傲地走?陈平想着这些,等待父母的回来。父母都是工人,这很好,可以让他在这场浩浩荡荡的运动中得到了安身之处。但是母亲不能把弟弟带去工作单位了,弟弟今年本应该去读小学,但现在要和陈平一起呆在家里。
多数时候,陈平在家是一言不发的,他把“声灶”尽量消灭到最小。陈平庆幸“思想”这一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不会被别人看见的,否则他“发财”的念头足够被拉到广场上挂着罪排示众批斗一天了。
就重复着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很久很久,院墙上的大字报换了一张又一张,它们孤独地被一个个张贴在那,一张张纸上写着大家熟悉的名字。
陈平很少去鼓楼了,现在每天在外面呆太久会被当成游手好闲的人。
再后来,陈平接到了通知,要去参加学习劳动。
要去的地方,就是鱼禾。
陈平也离开了鄢阳。
(十)
“那个时候,我们学习,然后劳动,学习的东西很少,主要是劳动。”老陈说。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深夜,老陈仍然滔滔不绝。
陈平在鱼禾参加劳动,参与到贫下中农的队伍里去。
刚来的时候他一点也不适应,经常想家里,想念小福,想念父母和弟弟。
过了半年,他几乎适应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想家了,但仍然会突然闪过很多回忆,他有些怀念那座鼓楼。
他想起,他来鱼禾这次,是他第一次向西边走没有绕圈子。
他想爬上那座鼓楼再看看。
于是,他劳动,劳动,劳动了很久,差不多十年之久。上面传来喜讯------四人帮粉碎啦!
队长对陈平说:“同志,你可以回家了。”
陈平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鱼禾留下来找了份工作,他身无分文,他知道他现在回去只会给家里添麻烦。
陈平在鱼禾工作了四年,这四年里,鱼禾来了很多人,渔村突然变成了乡镇,又突然从乡镇变成了城市。
他没有忘记寻找小福,他每天都在留意和小福长得很像的人。
1980年的夏天,陈平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了。
陈平坐大巴车,坐了一整天。
他终于又看见了那座鼓楼。
他登上鼓楼,四周楼房依旧,鄢阳已经过了十多年。
觥筹交错,十年已过。但从鼓楼回家的路依然清晰无比。陈平走过鼓楼,路过人民公园,穿入小巷子往南走,曾经的学校枝叶茂盛。他继续走,走过药铺,走过衣料铺,走过关了很久的米店。
十年给院子铺上一层厚重的灰。
陈平看到,院子各户的窗户敞开,屋内空无一人。
陈平敲自己家的门,却久久无人应答,剩下一张看不清字迹的纸条夹在门下,或许是父母和弟弟刚好都不在家。于是陈平就等待,他等啊等。
一直到天黑,整个院子却没有一丝生机。
陈平就沿着儿时的路走,走到父亲母亲曾工作的地方,那里也早早关停。
铁厂也不再升起厚厚的浓烟。
在路上,陈平偶尔会看见陌生的人,他们都朝鼓楼方向去。
陈平就跟着他们,来到鼓楼,他看见那些人聚在外面唱歌跳舞。陈平一个字也听不懂。陈平打听到,那是西洋传过来的,叫“迪斯科”,叫“霹雳舞”,叫“卡拉OK”。
霓虹灯照耀着街道,比月光要亮得多。
陈平四处打听着工厂和父母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陈平又坐上了大巴车,坐了一整夜。回到了鱼禾。
(十一)
陈平就一直留在鱼禾。
他后来也去过历城,去过郢都,那里的工厂都和鄢阳一样。
陈平说:“那就留在鱼禾吧,这么小的地方一定能找到家人或者小福。”
陈平想错了。
1980年以后,鱼禾越来越大,突然就比历城大了,又比鄢阳大了,后来比郢都还大。
无数的高楼拔地而起, 100米, 200米, 300米……这是陈平小时候梦中都不敢想象的模样。
砖瓦钢铁筑建成森林,挡住陈平的视线。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陈平知道,每来一个人,他找到认识的人的概率就会减少一点。但城市不会听他的,它膨胀的越来越快,高楼越来越多,走在路上,经常能遇到外国人。
他明白了,因为他数十年的不言,带走了这里的声灶。
所以陈平在鱼禾的城里买房子,结婚,有孩子,他成了第一批在鱼禾生长的外乡人,他开了家具公司,脱下破旧短衫,穿上西服,丢掉自行车,开起小汽车。他一直记得小福,记得声灶。他丢下了所有的声灶。他写书法,写下“福”字,工整美观,他回忆起自己儿时拿“福”字换糖葫芦,不禁笑起。
鱼禾没有鼓楼,他就站在鱼禾三百多米高楼的天台上,感受那份儿时的热闹。
有什么热闹的呢?
他看向四周,没有亲切的路。
他有点想念小福了。
于是他离开城里,来到各个未开发的村庄,他找不到小福的踪迹。
他有点想念家人了。
于是他联系各个合作过的工厂,却找不到家人的踪迹。
他去的村庄都先后被划归开发区,建起了铁路,火车站,高楼,商场。
陈平就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找,它的速度跟不上高楼建造的速度。
就这样,他留意每一个外地人,他常常讲他的故事,就这样一直过了二十年。
就这样,他在今天遇见了我,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夜已深,老陈离开了戏台,我也回去了。
于是我就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如果发表出去的话,希望老陈的家人和小福也可以看到。老陈说:“我很想他们。”
老陈会有一天想起声灶,想起鼓楼,想起那年大雪,那年春节。
从此鄢阳是一座空城,院墙上粉碎的雪球依然固执,依旧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