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霹雳|时代志】阴山下的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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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魏武定四年,晋西南打成了一锅粥。高欢久攻西魏不下,强撑病体,与死去的七万将士在敕勒歌声中泪流不止。两个月后,月球运行到了太阳与地球的连接线上,神武高王站在生命的尽头,望着这难得一见的天文奇观终于释怀:“日蚀其为我邪?死亦何恨” 。
儿子们继承老爹未竟的篡魏事业,开启了著名的北齐神经病时代。北齐王室最大的异数,混世魔王高洋(羔羊)听起来像某种动物,我们也可以叫他“魔咩咩”。
此时南朝的皇帝已放弃励精图治,醉心佛法,如果高洋与萧衍相遇,大约会发生这样一段对话:
——落叶除不尽,纷纷地上影。大师,如何解决这遍地扰人的树叶。
——今日扫,明日扫,日日勤扫,便得清静。
——今日落,明日落,日日落叶,终究恼人。
——风吹屋上瓦,瓦落破吾头,吾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
【事无两样人心别 |去天尺五君家别】
一向觉得最适合用布袋戏搞影射史学的时代是两晋南北朝。
两汉传下有关开拓与进取的理想早已消逝,三国时代谨守对个人功业的追求,随着社会秩序彻底崩溃,陷入了无尽的荒诞和虚无。
南方的士人试图靠形式上的风雅维持某种体面,北齐高家作为变态的集大成者,一直在探索人类边界的下限。
内迁的少数民族给史书引入了许多怪异又合理的姓氏名字。“破六韩拔陵”、“侯莫陈崇”之名,使得后世如“破军天幕”、“漠刀绝尘”之类的命名法显得不是那么突兀。
高洋其人甚至能容纳霹雳中不止一名变态的灵魂。他曾因为突然想起宠妃与他人有旧就一刀劈下她的头颅,在宴会上当着众人肢解尸体,一边弹奏腿骨一边歌唱“佳人难再得”。
他也曾恐吓要将母亲嫁给胡人,气疯了娄昭君,看母亲生气了想逗笑她,把娄昭君连床一起猛得举高,又摔伤了母亲。过后弄了一堆柴火大闹着要自焚谢罪,仿佛真的对伤害母亲的行为有多么深沉的悔意。
和小龙龙一样,魔咩咩也正以甜腻的语气表白对父王的爱意。咒世主从来不能预测儿子,只好忌惮儿子又仰仗儿子,就像娄昭君对高洋一样,比咒世主更不幸的是,后者还要面对高演高湛。
戏里戏外两个变态都在起劲地进行自己的人类与社会学试验。经历了魏晋嬗代和五胡十六国,群体性的背叛,族灭、嗜杀、乱伦,仿佛整个神州大地都陷入了某种癔症。
阻止魔王子与寒烟翠结合的应该是什么,人伦纲常道德、甚至遗传学规律,可乱世里没有这些东西。卑鄙和邪恶不一定活着遭受报应,破坏与构建的后果也难分对错。所谓古老的议事制度在绝对实力面前,像给西瓜化妆一样荒唐。魔王子毁去了三公会议的神圣,就像曹丕毁掉尧舜的神话,司马氏毁掉了洛水的誓言。
北齐疯人院里,高演算是长了点儿良心的那一个。反而是这点良心,让他在违心的杀戮过后,面临幻觉的折磨而早逝。
过早的精神朽坏,让魔王子有大把时光可以虚度。他甚至无聊到学故事里倾国的宠妃,只有看到诸侯被九鼎威严戏耍的丑态,从不快乐的褒姒才会开始微笑。
【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世道并不是一向就这样坏的。
早在上一个时代的末期,还有自诩清雅高洁的士人,日日焚香取道,传下荀令留香的典故。荀彧自以为顺势而为公德不亏,既匡扶了心中的社稷又追求了个人功名,直到曹操赐下的食盒空空如也,幻想出淤泥不染的令君才恍然大悟,没有他就没有大魏的基业,只是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是个汉臣。
他不是董承也不是华歆,做不成大汉忠臣也做不了大魏的功臣。其实大道早已衰微,人间早已污秽,一切做为都是在给埋葬旧时代添砖加瓦。新的道德还没来得及建立,高欢的儿子高澄说出了整个南北朝最幽默的一句话:“陛下为什么要谋反?”
这样一个世道还有运转的逻辑吗?迅哥儿借宴之敖之口对眉间尺说了:“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魔王子的歪理邪说下,无所适从的人们,只好退缩进古老的春秋义气以自保。尝试重建秩序的,最终仅仅做到重塑身心,就已精疲力竭。
不是没有锐意进取的少年人。八王中最年轻的一个司马,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中原沉默地绞杀少年的张扬和意气,痛饮年轻的鲜血,告诫后来人,这片土地从来都是武德充沛。
司马们没学会他家祖宗七十年的处心积虑,司马懿真正的传人是高欢。他靠一手炉火纯青的演技掀翻了尔朱兆和贺拔岳,直到亲率大军来攻宇文泰,遇上宿命中的那个人。
韦孝宽七千对十万死守玉壁城,高欢一攻不下,再攻不下,再攻不下,十万大军折去了七万,营中甚至悄悄流行起高王已死的传言。不知历史上的高欢,是否也会绝望地对着城头的韦将军咆哮:“你为什么还不死?”是夜,将星坠于神武营,从小卒爬到北魏第一权臣的高欢明白,自己这辈子都做不了曹操、石勒和苻坚了。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高欢命斛律金作敕勒歌,众军士唱起阴山,已是泪流满面。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玉璧城下七万白骨,想必早已随着歌声魂归故里。
如今他们在群山的怀抱中安眠,除了王者自己。一辈子的矫饰与做作只换来勅勒川阴山下的咏叹调。先于紫耀天朝死去的,俨然又是两个荀彧,一个预言了令君的结局,一个选择了令君的结局。
纷乱的史书继续抒写英雄的长歌和字里行间失声的百姓,翻过两三页,就是改天换地。新出的势力总是要灭的,新出的呛角总是要死的,二十四史中没有真正的不死系。
史书里也塞满了破格的故事,元子攸学曹髦,一不小心真的阴死了北方的绝对统治者尔朱荣。元子攸的难兄难弟元善见在高澄手下日子比他难过,高澄的死法,也比尔朱荣更加搞笑。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前半生锐意进取的高洋,后半生饱受精神分裂的困扰。他曾经宵衣旰食让北齐势力达到巅峰,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精密又残酷的历史设计中,高家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磨砺一个叫李虎的对手,他有一个孙子叫做李渊。
凝渊,凝视的不止是深渊,更是一片无底的空洞。统一不了的北方,永远沉沦的神州大地,宿命中的对手宇文家的惊叹,还有回不去的敕勒川。既然乱世中唯一的结局是不得好死。一个人还管什么春秋大义?
同样篡位的曹丕和高洋有相似的困惑。作为名义上的开国皇帝,他不学始皇求仙问道也不学高祖歌大风,只是用不逊于弟弟的才华,亲手为自己和王朝写下墓志:“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
但曹丕还是人类,他肆意羞辱曹植曹洪于禁,只不过源于多年前私自攒下的恨意。霹雳总是在重复不被父兄认可的隐痛:袁术四处宣传袁绍不是他袁家的种,钟毓偷偷给司马昭打报告说钟会这人不对劲。曹丕劝曹操不要为曹冲的死太过悲伤,换来曹操一句阴阳怪气:“冲儿死了我是伤心,你们该开心了”。
到了高洋这儿,已经不奢望被认可的他,空虚得连这种爱恨都没有。他佯装认真地东征西讨也认真地异装裸奔,就像魔王子认真地折辱慕容情也认真地做一个西瓜美妆博主一样。
如果高澄复生看到这样的弟弟,只怕会狠狠给他一拳,再骂一句“狗脚朕”。
如果曹操看到这样的儿子,只怕恨不得在宛城的时候,抢的是曹丕的马。
【叹夷甫诸人清绝 |正目断关河路绝】远古秦琴
一个人如此颠倒,当然是矫情,那么一个时代如此呢?如果强求光明只会导向挣扎和失败,也许一个弱者非要抗争才是真正取闹的无理。
竹林七贤里最激进的嵇康,在刑场上弹奏广陵散,号召三千太学生中的聂政起来干死司马家。但他又悲观地认为,广陵散于今绝矣。
阮籍选择在同一年死去。他向来只给人白眼的,除了对嵇康,这唯一值得他青眼以对的同道中人。他们给汉语留下了著名的典故“垂青”,一千年后有诗人感怀故事,写下寓兴的名句: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抚剑,浩然弥哀。
出乎意料的是,最后一个拉起反司马大旗的,是害死嵇康的钟会;嵇康自己的儿子,为保护司马衷留干了最后一滴血。
残存着理想的士人始终被翻覆的道德体系撕扯,由自己认定的活法,注定了自己的死法。从建安到永嘉,从洛阳到建康,一轮轮血洗中,一个人能做到的最好,不过是选择如何死去。苟活下来的索性不再诵读春秋,转而咀嚼黄老,做着口舌上的游戏,沉溺于药品和酒精的狂欢。
留在北方的,唾弃他们的堕落,羡慕他们可以选择堕落。
南朝有销魂蚀骨的温柔乡,关陇有西域的骏马和熟透的小麦,洛阳城中,鲜卑贵族竞相模仿汉人优雅的举止,只有北域的六镇军士喝饱了边地的风,贪婪地吞噬从上层漏出的那么一点儿资源。
他们中最精明的那个知道,不可以有道义、情感和立场,要勾连一切势力成为助力,并准备好在关键时刻背叛。一切都是为了向上,为了生存,为了进入中原离开六镇。
昔英布叛乱,太祖高皇帝病笃,吕后鼓动他说:“上虽苦,为妻子当自强”。为了老婆儿子,刘邦再不情愿,也得强撑着御驾亲征。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出征,战场上的流矢击垮了高祖仅剩的生命力。回到家乡的他在故老面前唱起“安得猛士”,那一刻他一定想起了被他杀死的淮阴侯韩信。
刘邦死前回到了他的沛县,出身六镇的高欢却再也回不去草原。
咒世主躺在佛狱的王座上,上天说他要死在这里了。
魔王子答应取他的性命,拯救他的子民。原来上天会对他说,他就要死了。
咒世主圆满了,死亦何恨。
那一天,永远见不到太阳的火宅佛狱一定出现了日食。
【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魔王子死的时候没有日食,也没有可以回去的敕勒川。他的结局就像他一向期待的那样,没能昭示任何意义。
太多人都死得没有意义,祢衡杨修孔融是疯子和妄人,王凌毌丘俭诸葛诞邓艾钟会,是乱臣贼子。
一个异族奴隶被迫和权倾朝野的大臣在闹市上对视。三十年后,出身奴隶的石勒即将统一北方,不愿承担亡国罪责的王衍向他叩头乞活,被他在半夜推墙砸死。
死前的王夷甫翻然悔悟,如果不是自己一向执掌天下公器又一向漫不经心,哪怕由他们这班庸人齐心,社稷江山尚不至于今日。
叹夷甫诸人清绝。
所谓华夏正朔的团结永远比北伐更加艰难。汉故征西将军的理想溺死在酸枣诸将的酒杯里,离篡位就差一步的桓大司马临北登高,也忍不住质问,中原板荡 神州陆沉,究竟是谁的责任?
司马八王早已自相残杀而死,蛰伏在他们身边的,是两名中宵舞剑,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等到四海当真鼎沸,衣冠尽皆南渡,不再年轻的中山靖王之后独自留在北方抗击匈奴刘,羯族石,一声长啸一曲胡笳,一个人挡住了围城的大军。
刘琨的结局是死于同侪构陷,南方的皇帝并不热衷北伐,另一名少年只好带领仅有的一百部属强渡长江,行至中流击楫而誓曰:“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曾经闻鸡起舞的轻狂,终于成长为击楫中流的悲怆。数百年后,同样被张昭包围的辛大将军不得不弃戎从笔,在诗词里拼命怀念掀桌的孙权。但他还不能掀桌,他只能在赠给友人的词作中写下: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南共北,正分裂 |看试手,补天裂】
每一个固守旧道德的人都是不自量力的,高平陵和淮南轻易肢解了他们的肉体,而下定决心拥抱乱世的人,早已在精神上死亡。
最年轻的三公钟司徒过早地暴露了他的成熟和聪明,对自己的出身既自负又自卑的他,一面看不上任何不纯粹的感情,一面偏执地追求那些看不上他的同性,再害死他们。这样的眼高于顶让钟会在朝堂上成功混成了孤家寡人。最善于相面的同僚,对他怪异的气质作出如下论断:如观武库森森,但见矛戟在前。
唯一一个接近他的人,居心叵测地怂恿他将矛戟转向故国;宠爱他的君主冷眼看着,什么时候能把他逼反。
带他一起造反的,是坚持要为两汉守陵的人。姜伯约是另一种孤家寡人,不管是执意发动充满争议的北伐还是充满争议的叛乱。新任安乐公命他屈身事敌,绥靖派兴高采烈地奔赴洛阳上任,下定决心不再思念蜀地。没人理解亡了国的大将军为什么固执地不肯死去,他只有一个人偷偷谋划逆天的复国术,最终事败身死,还能一举拉上两名灭蜀大将,为最后的汉朝赔葬。
他自己则是为了领着被他欺骗的钟会突围而死的。
世人诟病姜维降而复叛反复无常,直到公元347年,孙盛随桓温入蜀,发现一封八十三年前写给阿斗的密信: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此时,连刘禅也已经故去多年了。
匈奴刘渊最后一个举起汉旗。
疑似汉室后裔的刘裕想了想,他更喜欢“宋”字。
中原大地腐朽的骨殖堆里,有海殇君用最后一口气向往的汗青编,有元凰不择手段也要攥紧的北辰王朝。玄宗倒是自始至终向光明而凝聚的,没有理想的都离开了,心怀理想的被杀得只剩了一个。
新的世界正在破土生长,下一个大一统前夜,杨坚从容杀尽了北周宗室,人们不约而同忘了问,三百年前的高贵乡公,何在邪?
从火宅佛狱到诗意天城,喧嚣一时的势力俱往矣。它们的人民也许散落在苦境,看到了有规律的日落月升,过上了依旧朝不保夕的日子。
永恒的只有西漠和北域的风声,还有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