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
她是这样抵达四方寨的。
她在回忆时写到:
“夜,已经吞噬了远山和远山上的庙宇,在它的肠肚里,风歇斯底里推着,攘着,裹着,走不动道,睁不开眼,说不出话。草木也躁动起来,呼天喊地,像潮水,一波,又一波。有闪电,忽明忽暗,忽远忽近,映出山谷两侧冷峻的山,又很快陷入无尽的黑。雷声响起,开始如鼓,又如石碾滚地,沉闷,轰轰隆隆。倏忽之间,如鸣锣,噼里啪啦,毫无预兆当头泼下,惊得人跳起脚。”
风来,电来,雷来,雨来。
在2024年的一个早春雨夜,她惊慌失措,沿着狭长山谷往前疾驰,直至一头扎进四方村。在小木屋温暖灯光包裹之下,她一口气饮尽案上的热茶。窗外风雨未歇,但她倒头就睡。她不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干脆而快速进入睡眠,身体像是沉入深井,四壁星光点点,一个长梦如湿黏的透明水母,吮贴,纠缠,让她始终无法逃脱钝重的吸盘和触手。
她醒来,已是下午4点。窗外阳光碎碎点点,在墙壁上晃来晃去。她找店老板徐嬢煮了一碗面,几片牛肉,就着清香新鲜的凉拌芫荽。吃完后就又躲进房间里,点开手机玩游戏,仿佛这场休憩、这屋外的山丘、石寨、果园、荷塘都与她无关。整个房间,只剩下一方小小的屏幕,和屏幕外的她,浑然忘我,不知光阴之无形流逝。于是深夜突觉腹中饥肠作响。她起身在店里寻了一圈,徐嬢已经睡了,没有找到吃食。想起来时路旁一片桔园还挂着果,索性打开手机电筒,摸了出去。半个小时后,她一身泥湿回到房间。来时印象模糊的果园就像是一张打乱的拼图,她凭着记忆和直觉,看到的却只是通往黑暗深处的小路。她的脚步从笃定到怀疑,最后只好放弃,却没想到迷迷糊糊闯进一片泥沼地。她坐在床上,一边狼狈地啃着从车上搜下来的一片饼干,就着已经凉透的茶水,一边修改了微信签名:
野天鹅要拯救一个春天之外的湖。
1
她是这样评价四方寨的,四方寨,得名于明清战乱,山势如游龙盘踞,四方灵气氤氲,有古道横贯,天地清明,人和风惠,宜康养,宜放足。
这天夜里,她睡得却很不安稳。四方寨的夜很静,静到连风声和虫鸣都是静的一部分。她的听觉被放大,顺着空气四处流动,听见爬虫在枯叶下穿行,微风里树枝在颤动,马桑树上的幼芽在抽出叶子,渠水潺潺流淌进菜园。她把头裹进被子里,依稀听见有人在敲门,急切,却并不响亮,敲门声越来越真切,但她昏昏沉沉,起不了身。她索性不再理会,把自己像切好的雪梨和糖水一起装进罐头,周遭的一切声音、事物都变得混沌,耳畔是沉淀后的清明,嘈杂退散。这一觉睡得却不长,9点醒来,等徐嬢煮米粉的时间,她遇见赵居士。赵居士来自崇州读书台道观,看年纪已五十有余,留长发和胡须,身边带着一只鹦鹉。赵居士住在她的隔壁,平日里只是盘腿静坐,然后上山远眺,再静坐,再上山。在读书台的时候,赵居士满眼功利,一心想要提振道观影响力,走出崇州,走出成都,走出四川。修缮道馆,开办道家研学班,拍摄宣传片,上电视和报纸,赵居士几乎想尽办法。后来,当地政协委员的提名名单没有赵居士的名字,赵居士随即大病一场。赵居士说,云游是一种修行,也是一种境界。这些是徐嬢后来告诉她的。
那人,很古怪,莫搭理。徐嬢说时,满脸笑意。
2024年的早春,雨水似乎是从她抵达四方寨那一晚开始的,在此之前,连月干旱,未有一滴雨水。雨季开了闸,空气里满是水汽,从居住的院子往上看,四面山头不见,只见氤氲雾气浸泡着青翠的树木,糜烂的淫雨滋养了墙上的苔藓,凤尾蕨钻出墙根,徐嬢养的朱顶红生出花苞,蔷薇很快攀上墙头,鹤望兰亭亭玉立。这座名为肆芳民宿的小居所飘荡在雨季里的四方寨,冲上浪头时可见山顶的庙宇,公路盘山而上,石榴树林一片殷红。而更多的时候被浓雾和细雨湮没在一片混沌模糊之中。有雨时,她只管待在房间里,听隔壁鹦鹉偶尔学舌。徐嬢告诉她,雨季的四方寨深夜,偶尔会听见几百年前兵戈相交的声音。她不信,从青年时期,她就患有失眠头疾,后来愈演愈烈,以至于她白天几乎无法聚集精力完成工作。来到这里的这些天,失眠这只兽似乎突然躲藏了起来,夜里偶尔醒来,除了虫鸣鸟叫,偶尔窸窣的脚步,耳畔只有大山沉睡时的吐息。
有时,赵居士撑开油布伞,邀她一起上山。她对过往兴趣不大,更惶论通过一些残存的遗迹去揣度难以求证的事物。赵居士不强求,口里重复着罢了罢了,转身钻进细雨里,顺着山间路,很快消失不见。微信时常收到信息,她不急着回复,跟着徐嬢一起煮茶。徐嬢煮的茶,叫阴阳茶,茶是采自山间的一种野草。这种茶,入口苦涩,需放入少量糖块,方变得柔和。偶尔,她也惦记着来时路上的那一片桔园。肆芳民宿后有一条小径,她穿着雨衣沿着小径慢慢走,路旁的蒲公英、夏枯草生长得尤为茂盛。走不了多远,她就疲乏,原路折返。于是连续几个小时,她就坐在窗前,任由自己神游飘荡,像一只放飞的鸟,穿过密林,穿过青石和房屋,坠入一片迷雾。
2
三十多岁的年纪,病痛缠身,她何至于此?她不明白,也不试图去想明白。疾病在蚕食着她,如鬣狗嘶咬,一口一口,鲜血淋漓,却无可奈何。她眼袋深重,发色枯黄,四肢羸弱乏力,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无该有的神气。在健康与疾病之间,她只能寻得一个平衡点,心理自洽,便少些困扰。极而反,盛而衰,天之道也,人之理也。唯独父母难以释怀,如罐中汤水,日夜煎熬。
中午的菜添了春笋、椿芽、槐花和野葱,这些山货是赵居士上山采回来的。她在菜市里见过笋和椿芽,但槐花和野葱却是第一次。槐花和了面粉,在油锅里煎成金黄色的槐花饼,野葱则以酱油、蒜泥凉拌,赵居士兴致很高,要了一瓶酒,声称这是取天地生发之气,顺应时令之余,何其风雅哉。徐嬢又添置了两只酒杯,坐下来,一起闲聊痛饮。天空仍有小雨,四野湿气弥漫。酒是桂花酒,自酿,口味清冽,唇齿生香,三人饮至微醺,赵居士与徐嬢竟放声歌唱。歌曲她未识得,但曲调轻柔,如春风拂面。酒酣,各自回房,呼呼大睡。醒来时,雨水渐歇,叶落满地,她执意去桔园一遭。撑着赵居士的油布伞,沿着山路下行,弯弯绕绕,谷中鸟鸣声声,清幽寂静。她抬头望,对面山顶的庙宇几乎顶着乌云,孤单单一处建筑,对峙着这漫天的翻腾,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壮。几百年前,战乱,饥荒,迁徙,死亡,来到四方寨求生的人不知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悲壮之感。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迷迷瞪瞪,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一片翠绿的桔园。
后来,她这样记录:
“桔园在等我,就像知道我一定会来。满枝的桔花如豆子大小,雪白,继而花瓣如大雪纷飞,架起了一座云桥。行走在这座云桥之上,四方寨亦不过是巴掌大一处景象。那天,李白,吴道子,陈寿、谯周、邵伯温等诸多人物在桔花间相聚,把盏言欢,满天花灯,热闹非常。”
但她似乎忘记了回去的路,幸好被山下的村民发现,用一头毛驴载回客栈。但是关于桔园里的一切被意识抹去,以至于她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她从床上醒来,身体依旧保持着中午躺下时的姿势,窗外小雨淅淅,枕上是桂花酒浓烈的香。
四方寨来客不多,一来这并非人气鼎盛的网红打卡胜地,在本地也几乎寂寂无名,二来据地势之便,丘壑密布,境内山寨众多,仅周边即有七坪寨、大营寨,而周边诸如蟠龙寨、天笙寨等,比比皆是。但四方寨亦有四方寨的独特,春可山居赏花,夏日煮茶采果,秋天露营观星,冬日围炉夜话。自她住进以来,除却徐嬢和赵居士,偶有山下送果蔬肉类的司机,以及零星路过的散客,如她般藏匿于此的,未多见一人。她想着,也许有一日,自己在这平凡的山水间溘然长逝,消弭无形,如万物生长兴衰的节律,也是一件喜事。
3
晚饭的时间,赵居士匆匆忙跑出来,声音拖地,眉眼垂成一团。老胡跑了。说这话时徐嬢正盛上来一碗汤,萝卜猪尾汤。猪尾是梁上腊猪尾,萝卜是风干萝卜条,一个咸香劲道,一个莹白柔韧,仅香气就令人食指大开。汤中猪尾似乎也吃了一惊,一个哆嗦,洒了一桌子一地。老胡去哪了?赵居士举起空荡荡的笼子,笼门大开。徐嬢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有,老胡年纪大了,肯定飞不远,我们一起找一找。
老胡就是赵居士的鹦鹉,一只跟了他近7年的雄性金刚鹦鹉。赵居士初见老胡是在花鸟市场,赵居士买下来送市里的某一位领导,据说这位领导钟情两样东西,一是道教文化,二就是驯养鹦鹉。但鹦鹉还没送到,赵居士就在新闻里得知领导身陷囹圄,用道家的话来讲,就是无缘。鹦鹉与领导无缘,赵居士与政协委员无缘,名观与读书台无缘,道法自然,福德不够,而老胡则阴差阳错留了下来。那时的赵居士读《道德经》和《周易》,也读《鬼吹灯》和《盗墓笔记》,修道主张随心随性,刻意清修反而显得功利,有悖修道之人本性。阅读恰恰印证了赵居士当时的心绪,既想要迎合世俗,又要矜持着修道之人的腔调。给鹦鹉取名老胡,就是受了小说人物胡八一的影响。而自从有了老胡,赵居士恍然间大悟人生,决定四处云游,一人一鸟,形影相伴,读书台的事再不操持半分。老胡只会说几句话,都是从赵居士嘴里听来的,比如妙哉妙哉,比如罢了罢了,比如救命救命。而就是救命这俩字,在一次赵居士因长时间辟谷晕倒后老胡不停喊叫,才终于被路过的道友发现送医。事后,赵居士对老胡深作一揖,胡兄,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待你终老。老胡似乎能听懂,扇着翅膀直叫,妙哉!妙哉!
四方寨沉入暮色中时,雨似乎也小了,天边甚至有光,像裂缝里溢出来的蛋液。三人浑身湿漉漉地回到肆芳民宿,徐嬢重新加热了菜和汤,吃下来却甚无滋味。缘起缘灭,都是定数,不如随他去吧。徐嬢神色淡然说出这句话时,她是有些不敢相信的。七年的陪伴,怎可瞬间便放下。暖黄的灯光下,眼前这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眼眸低垂,瞳孔里却藏着万千故事。她只一眼,就感受到神魂被抽离的力道。那双眼睛似乎如不见底的幽潭,犹如璀璨宇宙里的黑洞,拉扯着她。她慌张逃离,身后之余赵居士一声长叹。
4
她为什么会来到四方寨,也许不只是一场逃离。从青年时期起的失眠头疾已如巨蟒缠绕她多年,她无法喘息,无法生长,四肢骨骼的剧痛让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已将走到尽头。她夜夜难以入睡,即使入眠,梦魇也犹如湖心旋涡,不断把她卷向无尽黑暗的更深处。父亲的日记本里有一句,「向西南,有神树抱珠,片如鸟羽,叶下有珠。采而烹食,头疾可愈。」但这民间偏方里,抱珠神树究竟为何物,无人知晓。她四处寻医,但效果寥寥,在某一刻,疾病的种子就已经扎根进她的躯壳,根须密布,汲取她有限的生命。久而久之,她便视疾病如寻常,身体也如断根之草,逐日枯黄。倒是游戏世界里,她还如常健壮果敢,杀伐决绝,灵魂反而轻便。那一夜,她连战连胜,浑然忘我,直至指尖酸痛、眼球涩胀,方和衣而眠。
父亲离去时,母亲以泪洗面,她却无半分哀戚之色。人群来往,父亲安睡棺内,这个为家庭操持一生的男人,最大的渴望即是治愈她身上的顽疾,最后终是无功而返,恰如道家所言,无福即是无缘。那天夜里,她伏在棺角,梦魇包裹着她。她问父亲,何为人生。父亲不言,只在地上画下一个“生”字。生,既是目的,也是意义。生若幻灭,万物都将虚无。醒来时,时间不过过去数分钟。
十四日,赵居士离开四方寨的时候,她是不知晓的。醒来天已大亮,洋槐浓香醉人。她饮尽杯中热茶,抬头才发现天已放晴。徐嬢说,赵居士是一早走的,支付了他居住半月的房费,还托徐嬢转告于她,若天晴时,必定登顶四方寨,替他看一看这羞赧的人间春色。她问徐嬢,居士何不多住时日,徐嬢答,罢了,罢了。她不知罢了二字是赵居士去意已决,抑或是徐嬢之意。但她还是决定登山一观。捏着赵居士的油纸伞,沿路而上,她想起那些椿芽、槐花、春笋和野葱,不知这些极鲜之物究竟如何生长,又如何被采摘。就像这四方之寨里,深藏山林之下的茶马古道又是如何车马喧哗。她走走停停,终见山顶。四方寨寨如其名,山顶平坦,是石坝,无草木,有水凼。四周山丘对望,远处城市建筑隐约可见。她在山顶静坐,清风拂面,远山渺渺,这初春之色,便已在吐纳间尽数收入腹中。山谷之中,有民宿,有桔园,有荷塘,也有莽苍的树海。
那天夜里,她辗转未眠,急切却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她未有迟疑,迅速起身,大开房门。皎白的月光铺洒满院,恍如白昼。莹白之色映得她肌肤骨骼都通透泛光。久未如此沐浴月光,她如痴如醉,甚至在院中翩翩起舞。敲门声再度响起,回首处,是老胡蜷缩在门脚处,如弯月的喙敲击着门板。徐嬢也醒来,睡眼惺忪,看见老胡,却木然站立许久,突然掩面哭泣。
她轻易将老胡关进纸盒里,老胡连胡救命救命,扑腾不已。徐嬢拭干眼泪,小心将老胡捧至掌心。老胡双眼圆瞪,张开翅膀,大呼,妙哉,妙哉。
她早该知道啊,早该知道赵居士和徐嬢并不是什么租客与老板。几十年前,他们也曾是两情相悦的男女,待到谈婚论嫁之时,为迎娶徐嬢,赵居士更是百般讨好在丝绸厂谋差的徐父。一次,赵居士驱车送徐父出行,车坠入一湖中,生还者仅赵居士一人,两人婚事成水中捞月、一场泡影。自此,男不婚,女不嫁。后来,赵居士每年都会回来,居住半月,伴徐嬢度过生辰。而她目睹的此番离别,成为两人相聚最后的时光。赵居士说,缘起缘灭,皆是道法,老胡走了,足见缘分终不可强求,往后当不必再见。这些故事,是后来山下的村民告诉她的。
5
十五夜,院中月光如昼。就着槐花饼,她与徐嬢对饮桂花酒。夜色中的四方寨温柔凝视着院中光亮。连绵的春雨已经停了,天气放晴,才有这皓月当空。桌上有橙,清甜可口,是徐嬢亲自在桔园采回来的。酒至中旬,她问徐嬢,可曾听过抱珠神树?叶片如鸟羽,叶下有珠。食之可治失眠头疾。
徐嬢面色微红,如月下牡丹,思索半晌,转身,从厨房取出一簇植物。
她大骇。
徐嬢仰头饮尽杯中酒,这是珍珠草,可烹茶可煲汤,服之可定神明目,你喝的阴阳茶,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