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的半途(1)
末日之路
读了罗伯特麦克法伦《念念远山》中题为"追逐恐惧"的一章,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喜欢徒步和阅读反乌托邦小说。章节中引述了爱尔兰青年埃德蒙伯克对于海洋、冰帽、森林、沙漠、山脉等崇高景象的核心论点。这些崇高的景象导致惊恐,而惊恐是一种激情,他写道:"当它不那么迫近时,总会产生乐趣。"
说得没错,时隔三年,我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区被点燃的徒步乐趣竟然一直持续,且有增无减。当一段时间的日常工作琐碎劳累,我甚至会在梦中行走于阿尔卑斯山间,再次流连于连绵起伏的牧场,波光旖旎的湖边和白雪覆盖的山巅。在梦中行走,没有现实中灵魂带着躯壳的沉重,我仿佛更轻盈也更大胆。当我从梦中醒来,那些存于潜意识里的吉光片羽也醒了过来。山,仿佛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存在。
我之所以对其念念不忘,必有山激起了我恐惧情绪的一面。妈妈讲过我小时候的故事,以此来证明我天生胆小。还是刚有儿童乐园的年代,那种边升降边旋转的小飞机至多也就离地三米,她带着我去坐,我坐前排,她坐后排。待到小飞机升空,我哭闹着就从飞机里向外跨出了一条腿,她眼疾手快地将我捉着,坚持到旋转结束飞机落地。所以说,恐高估计是基因里自带的,只要有些陡峭的山坡,我就会放慢速度,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但大多数山坡往往也没有险得令我却步。行山是一种无法不爱的乐趣,由不迫近的恐惧产生。
我在阿尔卑斯山的首次徒步当然是在别人的带领下完成的,德国领队(关于德国领队和他的中国夫人的故事待我后续写来)发来路线介绍,那是Appenzell更南方的一处山谷,山谷间的湖泊Seealpsee宁静清澈,行在山中从高处俯瞰湖水,仿佛在与天空的蓝色眼睛对视。这处山谷与小国列支敦士登很近,我到达苏黎世后逐渐展开的周边旅行就有乘瑞铁远赴邻国。说是邻国,这位于瑞士与奥地利间的国家,由苏黎世出发,一个多小时的火车便可抵达它的首都Vaduz,当地人自然是说德语,货币也是瑞士法郎。
说回首徒,是中等难度,但我知道自己是全无经验的菜鸟,所以也提前准备好了爬山需要的衣服鞋袜和登山杖。想着也还算年轻,又是一对人马进山,可以互相照应,内心虽然惴惴不安,但还是欣然前往了。我们一行人从火车站出发,先是走公路,再走砂石路,再走上由人与动物踩踏出的小径,爬升,走入山野。现在回想,我仿佛在突破不可见的屏障,步入与我生命经验汇聚起的现实迥然不同的异域。我的心念只有"勉力求活",那可是我的前半生几乎都不曾有过的感受。
山势毫无预兆地陡峭起来,我需把步子迈得很长,才足以跨过一道土坡或一片碎石,呼吸也急促,心脏砰砰地敲打着胸膛,像个被困在黑屋子里快哭了的顽童。走上较低矮的山脊,我才有余力向前方眺望。前方是一片高山牧场,牧草还绿着,但已经落了霜,山谷里不被阳光照耀的草皮是黯然的灰绿,而高处阳光下的草场则金灿灿的,远处是更陡峭的山脊。真的要去那么险的地方吗?
之后的旅程,路面更加崎岖难行,十一月的山路已然结冰,为保持平衡不至于滑跌,每迈一步我都万分小心。几段路都临着陡峭的崖壁,我被领队教导着将重心面向山体,将手中的两支登山杖轮次插入由积雪、衰草与泥土组成的路基,不向悬崖下张望,不向远处张望就不会恐惧高度,只看着脚下泥泞的小路。整段高山行程我都在嘴里叨念着"I can't"的咒语,面壁般将视线凝集于脚下即将行经的石子。我相信那些被我的目光反复打磨加热的石子,若彼此摩擦,定会轻易地擦出火花。
午时,我们终于走入了山谷的最里面,也登上了接近一千六百米的高度。一家小餐厅赫然出现,我们一队人围坐在木桌子旁吃各自带来的午餐,我才有机会再次观看风景。我们已经走到了接近山巅的位置,正午的阳光透彻地照亮了山脉的北坡,似乎山岩间的万千沟壑都被这温暖的手烘热。视力所及之处还有一处砖石建筑,它似座山巅的小教堂,不对称的结构,东侧是三层高的塔楼,西侧则是两层高的礼拜堂,两者紧凑的嵌合拥抱在一起,仿佛末日审判的狂风暴雨袭来,它也可以岿然不动。
于是我想起了自己最喜爱的一类文学作品,有关世界末日的故事。无论是一场世界范围的大瘟疫,还是一场硝烟波及全球的战争,最终的结果都是人类文明陨落,资源匮乏,人口稀少。侥幸活下来的人面临着更残酷的世界,死亡随时有可能降临,而残暴与孤寂在人心中横行。几年间,我先后阅读了《失明症漫记》、《疯癫亚当三部曲》、《长路》和《隐墙》。无一例外地,这些作品中都涉及了行走或荒野生存。
《失明症漫记》中,那未失明的医生之妻,带着包括她丈夫在内的一小队人,从遭受监禁的精神病院逃离,走上了回家之路。在《疯癫亚当三部曲》的第二部《洪水之年》中,不再年轻的托比从她暂避的房子走向海边,与其它幸存者相遇。我不自觉地带入这些末日世界中的女性,自问如果是在故事中,我会否做出不同的选择。而在读《长路》时,我却更宁愿将自己与故事剥离开,且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在文字中行进以避免窒息。读《隐墙》时,我也读得相当慢,但原因正相反,这次是我想更长久地沉醉其间。
《长路》讲了一对末日的父子,他们已在灾难后生存了相当长的时间,世界早已从垂死挣扎的纷乱中归于寂灭,而寂灭中则隐藏着巨大的丧失。"河谷远端,大路穿越荒芜炭黑的旧火场,四面八方是焦炙无枝的树干,烟灰在路面飘移,电线一端自焦黑灯柱垂落,像衰软无力的手臂,在风中低声呜咽。空地上一栋焚毁的屋子,其后一片荒凉黯灰的草原,废弃道路工程横卧原始绯红的淤积河床,更远处是汽车旅馆广告牌。除却凋零了,颓毁了,万事一如往常。"他们二人穿越无人的地区,搜寻所有能延续生命的物品,最幸运的时候他们可以在隐蔽的地窖里享用别人之前存下的却无福消受的罐头食品,最不幸的时候他们步入的地窖里满是垂死的待别人食用的人类,为避免自己也沦为食物,他们迅速地逃离了。到处都是尸体,刚被分娩出的婴儿的残骸留在一堆炭火旁,他的双亲拿他来充饥。
比较起来,《隐墙》中那位女性则幸运太多了。她在阿尔卑斯山区度假的某天清晨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无形的墙隔绝在荒野中,墙外的人类和大动物都石化了,似乎只有她存活了下来。但好在她所在的度假小屋物资充沛,她拥有少量食物和供耕种的种子,一头奶牛、一条狗和几只来去匆匆的小猫。在短暂的彷徨之后,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展开了繁忙的山谷生活,都是些琐碎的农事,比如播种、割草、挤奶、清扫等等。在故事发生的三年间,她仿佛只有一点点闲暇的时间,那是第二年夏天,她在高山牧场时。"高山牧场上的夜晚总是很短暂。我从不做梦。清凉的夜风拂过我的面颊,一切似乎都轻盈而自由,夜晚的天色一直都不会变得特别漆黑。因为天亮的时间很长,我上床睡觉的时间就比在山谷里更晚。每个晴朗的黄昏,我都坐在屋前的长椅上,裹着羊毛大衣,看着晚霞在天边漫溢。之后,我又看着月亮升起,繁星在天空中闪烁。"
我初次望向阿尔卑斯山的风景,正如此时我的视线在纸书皎白的内页上拂过有关末日生活的文字。除了两者为我提供那种并不迫近的危机感产生的乐趣外,无疑有更深层的内容连接着,那是对生存的叩问。身体行走在山野中,或者头脑行走在末日故事里,都自觉地有了紧迫感,“要怎样生存下去”是人面临的最本真且朴素的问题,而基于生存方式的选择,基于在某个时刻做了什么,人性因此依附或离弃。
但转念,“深山溪谷间,你可看到河鳟在琥珀色流水中栖止,鳍片勾覆的白边顺流水拨出涟纹。它们凑在你手中嗅闻苔藓的气息。亮泽,有力,扭动不停。鱼背上弯折的鳞纹犹如天地变幻的索引,是地图,也是迷津,导向无法复位的事物、无能校正的纷乱。河鳟优游的深谷,万物存在较人的历史更为悠长,它们在此低吟着秘密。”所以说,“等我不复存在以后,没有人再来割草,杂木林就会在草地上生长起来,之后这座森林就会一直推挤到墙壁那里,夺回人类从它手里劫掠走到土地。有时我的思想会陷入混乱,好像森林已经在我体内扎根,用我的头脑思考它那古老、永恒的思想。森林不愿意让人类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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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野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5-27 22:0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