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翻 深水黎一郎《美人薄命》 第一章
美人薄命
目录
第一章 条条大路通老妪
Omnes viae Robam ducunt.
第二章 老妪和平
Pax Robana.
第三章 老妪不是一日建成的
Non uno die Roba aedificata est.
第四章 老妪帝国衰亡史
Storia del declino e della caduta dell'Impero robano.
第一章 条条大路通老妪
“得在天黑之前,把柴火劈好,搬到主屋去才行。”
话音刚落,身体便已经行动起来了。她明白,想要弥补不能生育孩子的缺憾,唯有尽心尽力的工作,才能获得认可。
抬头望去,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泛着奇异色彩的天空笼罩着大地。天空之下,像是要将天地缝合起来,剧烈的狂风呼啸而过、树梢和细枝在风中剧烈的摇晃。巨大的台风似乎正在逼近,从南方吹来的温暖风中,似乎隐藏着某种不详的力量。
她把圆木立在劈柴台上,挥斧砍下。木头从中间一分为二,干净利落。再把其中一半立在台上,这次是分成四块,然以又此方式连续劈砍的后变成了八块。如此反复多次,她用细小得双臂抱起尽可能多的柴火,悄悄得溜进主屋的后门。这时,她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婆婆就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她身着铭仙柄图的假织和服,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注:铭仙,一种和服的柄图。假织:纺织的一种工艺)
“你不会只想干这么点活儿就结束工作吧?不明白么?从今晚开始,可能三天内都得呆在屋里一步也出不去了?”
“我明白。这只是开始……剩下的我之后会去劈完。”
“那就好。你这个人啊,只要没人看着,就容易懈怠,这真是个坏毛病。”
“......”
但是从那之后,三个孩子开始轮流哭闹,加恵一直忙于照顾他们。他们都是前妻的孩子。特别最小的孩子,他的行为异常暴躁,一刻也忍受不了潮湿的尿布。有一种说法叫“一点就燃”,大概便是如此。然而,当给他换尿布时,他又会踢腿乱蹬,自己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污物弄脏了脸颊。当然,尿布不能随便扔掉,所以她只能把浸透了婴儿粪尿的尿布从头到尾用洗衣板搓洗干净然后再晾干。但是即使只是暂时给他们换上没完全晾干的尿布,孩子们也会感到不舒服,然后就会哭得更大声。
加恵急忙用生满裂口的双手洗完尿布,然后再赶出去继续劈柴,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也许明智的做法是更改下工作顺序,但婴儿的脾气是无法等待的,而且患有严重洁癖的婆婆万一看到了脏尿布被随意的放置在盆中,谁也说不准她会做出些什么。
随着秋日的余晖渐渐消逝,加恵又匆忙的开始了劈柴工作。
由于丈夫和婆婆都喜欢泡热水澡,所以这个家比其他人家更费柴火。为了在洗澡水变冷时加柴,加恵任何时候都会在他们洗澡时呆在炉口外待命,无论是蚊虫叮咬的夏天、还是北风和雪花侵袭的冬天。而加恵自己总是最后一个洗澡,那时热水往往已经变得冰冷。由于身处北方,即使在夏天,有时也会因为凉意而围炉生火,所以对于这个家而言柴火永远都不够用。
加恵熟练地劈砍着一根又一根圆木。从小时候起,她就被已故的父亲不断教导着,这个时代,战场后方的女性也必须能做一些体力活。因此,她觉得自己比大多数女性更擅长劈柴。当然,她更喜欢也更擅长的是像裁缝这样女孩子做的工作。但因为从小被教授过,所以她也熟练的掌握了大部分劈柴的技巧。站着劈柴是不行的,应该先稍稍蹲下,当斧头碰到木头的那一瞬间,再微微伸直腰杆。
加恵的父亲在战争结束前的两周, 被烧死在B-29的空袭之中。她的母亲也跟随着父亲一同去世了。这对平时不怎么交谈的夫妇,即使被烧成了焦炭,也还是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一同死去。
战争夺走了加恵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当加恵开始劈砍第四根圆木时,发生了一点意外。她的手滑了一下,斧头稍微偏离了圆木。由于是逆着木纹劈砍的,她的手被震的发麻,斧头也卡在木头里,拔不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强行拔出斧头是不行的。最好的办法是,将已经劈开的木头连同斧子一起高举起来,然后用力砸向台子,这样就可以劈开圆木了。
加恵将卡着木头的斧子高高举起,然后猛地砸向空空的劈柴台。她感觉到了木头“嘎吱”一声裂成了两半。
“啊!”
片刻之后,加恵发出小小的尖叫,她用手捂住了右眼,蹲在了原地。
显然,劈开木头的瞬间,飞出的木屑击中了她的右眼。然后就像尖锐的锥子一样刺进眼球的深处,这让她疼痛难忍。
加恵蹲在那里,用手摸索着,当她的手摸到了闭合不上的右眼时,感到一根细细的木屑刺进了她的眼睛里。
“好痛……”
然而,她不能一直蹲在地上喊痛。天色很快就会暗下来,那样就没时间劈柴了。东边的天空已经布满了浓密的的乌云,宛如严冬中海上的冰川汹涌袭来。在周围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她必须把劈好的柴火搬进屋里,还要钉好屋子周围的防雨棚。三个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哭喊起来。加恵用手摸索着,然后从眼睛中拔出了木屑。那一刹那,她再次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紧接着,一股粘稠的触感蔓延开来,最后填满了刚能合上的右眼。
加恵蹒跚着站起身来,继续用左眼劈柴。只用一支眼睛很难对准目标,好几次都劈中了劈柴台,这震得她手麻脚痛,甚至差点伤到了自己的脚。最终,她还是勉强劈够了婆婆不会嫌弃的量。与此同时,她的右眼仍传来阵阵的刺痛,甚至每一次呼吸都会感到剧烈的疼痛。她用力睁着仅剩的左眼,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柴火,双臂抱满后便走向屋内。
丈夫有外遇这件事,加恵隐约有所感觉。或者说,丈夫似乎根本并没有刻意隐瞒这件事。所以她能意识到这一点也很正常的。然而,作为一家拥有150年历史的和服店继承人,从小就衣食无忧、娇生惯养的丈夫,加惠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宽容一些,所以她一直忍耐着丈夫的任性。
要是五十治先生还活着的话──说实话,不知从何时开始,加恵在心里无数次这样想过。他是个被一张红色的纸片送去南方岛屿,结果连遗骨都没有回来的人──即便如此。自己心中至今仍然忘不掉那个人,当然,丈夫和婆婆并不知道这一点。
"光子真是个勤劳的人!"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自己无论何时总会被婆婆拿来与前妻相比。生了三个孩子,却在生第三胎时死于产褥热的前妻,是否真的勤劳,加惠已无从知晓。但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那位光子女士在世时,一定从未被这个人夸奖过。这个人夸奖光子女士的原因,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伤害眼前的人,这个人不惜去夸奖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遗憾的是,婆婆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丈夫娶了第三任妻子,婆婆一定会为了在精神上折磨新任妻子而喋喋不休地讲述前两任媳妇是多么贤惠。毫无疑问,自己也会被夸奖为〈良妻贤母〉吧,尽管她从未在生前夸奖过自己——。
对于无法生育的加恵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但假如她真的生下孩子,坦率的说,她没有信心能够平等地抚养着前妻的三个孩子和自己的孩子。这并不是说她只会对自己的孩子倾注入爱。恰恰相反,她担心自己会对自己的孩子更为苛刻。如果只有一人的严苛那算还有救,但如果这样的话,上面的孩子也会模仿着自己欺负最小的孩子。那种情况下,绝对不能指望丈夫或婆婆会去保护最小的孩子。想到这里,加恵也开始怀疑,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出生在这种家庭是否真的幸福。如果生活注定充满了苦难,那么也许不出生对于孩子而言会更为幸福——这也许是一种该遭报应的想法,但确实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因此,加恵现在想要孩子的心情只有四成,而就算不能生育也没关系的心情则高达六成。
或许这正是自己不爱丈夫的证明。如果孩子是五十治先生的,即使神告诉她,生育孩子不仅将丧命,甚至死后也要在地狱中受苦,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生下来。五十治先生父母是从小订下的婚约者,他有着浓密的眉毛、宽阔的胸膛、结实的下巴以及平实的肩膀,是个男人味十足的男人。
初见五十治先生是加恵六岁的时候。那时五十治先生比自己高一年级,二人都在同一所小学上学。
从那天起,在加恵的人生中,除了成为五十治先生的妻子,她没抱有过其他的愿望。毕竟,在这个世上,有多少女人能够实现嫁给自己初恋对象这个愿望呢?加恵每日都感谢着神赐予她这份梦幻般的幸运,于是在那个战争气氛日渐浓郁的社会一角,她平静地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当然,即使是未婚夫,她也从未做出过任何会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事情。毕竟最终,她和五十治先生只握过一次手,把脸埋进他那宽阔胸膛也只发生过一次。但就是那一次短暂的碰触,对于加恵而言,是一生的宝藏……
1
公民馆的入口是一扇最近很少见的拉手式玻璃门。门框的油漆已经剥落,显得破破烂烂的。穿着刚买的骑行服,腋下夹着越野摩托车头盔的总司,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放在拉手上。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麻烦,甚至考虑是否就此掉头回家。
但想到如果这么做的话,只会让自己陷入到自我厌恶的境地,于是他鼓起了勇气,拉开嘎吱作响大门,然后说道:
“早上好。”
然后,围着围裙忙碌着的女性们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一边齐刷刷地抬起头。
一位戴着红色框架眼镜、同样围着围裙的小个子女人拨开了人群,小跑着赶了过来。她是负责人杉村女士。
“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突然来不了该怎么办才好。”
总司在心中暗暗地称她为“女史”。杉村女史转过身,大声对其他人说:
“各位,从今天开始,礒田君将负责帮我们配送货物哦。”
听到这句话,女性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在被要求进行自我介绍时,总司有些紧张,但他还是说了一遍自己常用的开场白。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叫礒田总司。礒是石字旁加上義理的義,田是田野的田,总是总理或总裁中的总,司是司职的司。总的来说,我的名字与那位超有名的新选组美男子剑士冲田总司仅一字之差。不过,虽然名字相似,但是不确定外表是否也这么相似。”
女性为主的厨房里顿时充满了欢笑。
小时候,总司非常憎恨父母因痴迷大河剧或其他什么东西中的幕末志士,而给自己所取得这个名字。但现在,他却暗暗地感谢着他们。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新的班级、新的社团、新的兼职、相亲,总司都可以在自我介绍时,将自己的名字当作段子来使用,说实话这真的很方便。即可以让别人一下子记住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将话题引向自己,用搞笑的方式给大家留下好印象。马上就要开始找工作了,总司打算,在今后的公司面试活动中,自己也要充分的利用好这个名字。
总司坐在厨房角落的圆凳上,接过一张地图,并重新听取了说明。他似乎来得有点早,要配送的便当还没有全部做好。
于是,在便当做好之前,总司被杉村女史带去参观了厨房。她说应该先看看接下要配送的东西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女性们被分为炖菜、炒菜、配菜、装盘等小组,一起忙碌地工作着。总司一边饶有兴致的表现出对便当制作的兴趣,一边则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制作便当的女性们。
然而,他的期待落空了。在他看来,这些女性中的大多数,从生物学的划分来说,只能勉强算是“雌性”的范畴,仅此而已。
什么‘年轻女性’啊,根本一个都没有。被骗了啊──。
算了,无所谓的。本来的目的也不在于此。嘛,我真是蠢,竟然还对此抱有一丝丝的期待──
总司一边自嘲着,一边环顾着四周。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他注意到一位在陈旧厨房角落装盘的女性,不禁瞪大了眼睛。
难道……难道是──纱、纱织?
“那么,第一批就拜托你了。”
总司像石头一样呆立在那里,直到被女史的声音惊醒,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总司的爱车是一辆雅马哈Bronco摩托车,225cc,没有多余的装饰,但他很喜欢这种简洁的设计。原本想要的是一辆Drag Star 250或Majesty那样的摩托车,但当母亲看到它们长长的座椅和威严的罩子时,就说这些看起来好像暴走族的车子,不肯出钱,于是总司放弃了。现在倒是十分庆幸自己选择了Bronco。原本觉得很丑想重新刷漆的黄色油箱,但最近发现,停在停车场时即使在远处也能一眼认出,这倒是一个意外的优点。
餐馆装在两轮车后面送外卖的食盒──正式名称该叫什么来着?──已经准备好了。据说这是公民馆的专用设备。在货架下方安装支撑用的铁板,然后拧紧螺栓,再将类似于悬挂灯笼的把手固定在货架上。然后把固定在食盒的挂件挂在把手的钩子上,这样就完成了,由于弹簧部分可以自由的上下左右移动,所以无论摩托车倾斜多少度,挂在钩子上的食盒始终能与地面平行。总司不由得对这种巧妙的设计感到钦佩。虽然不知道是谁最先想到的,但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
透过橡皮筋固定的便当盒的透明盖子,可以看到即将要配送的便当。看起来都是些清淡的蔬菜炖菜、芝麻拌菜花,以及黑豆──总感觉像是佛堂斋饭一样。顺便说一句,总司今天的早餐是昨天晚餐剩下的炸鸡和咕咾肉,是用微波炉加热的。
便当盒里没配备任何筷子之类的餐具。可能是出于环保的考虑吧。
在停车场,一位名叫大岛的中年民生委员,露着闪闪发光的金牙,笑着说道:“真是太感谢了。”然后他把自己要配送的便当装进他那辆轻型汽车的后备箱中,那辆车看起来至少有三个月没洗过了,车身满是灰尘。
总司重新查看了下地图,然后在脑海中规划出一条线路。看起来要比想象中更容易些,这让总司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但有一户人家孤零零地坐落在远离城镇的地方,这让人觉得碍眼。如果这户人家不存在,便可以很顺利地完成工作。总司一边想着能不能找个借口不去这户人家送餐,一边轻轻的拍了拍Bronco的挡泥板,然后跨上座椅,将脚放在脚踏板上。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行动。相反,总司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近一倍。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暗自期待着她能出来跟自己说说话。
然而,他的期望落空了。无论等了多久,她都没有出现的迹象
总司稍稍有些失望,但很快便用他那天生乐观的性格重新开始了思考。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一切都顺顺利利的话,那反而有些奇怪。再说,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一点都很可疑。
总而言之,神已为我们的重逢铺好了道路,但接下来的路需要自己去开拓──。
那么,为了这个目标,只能尽快结束手里的麻烦事──于是为了转换下心情,总司戴上了头盔,拉下护目镜的一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一阵柔软的触感,那是女性的手在触摸他骑行服的后背。
“来了!”总司的脑海中浮现出在网络巨大掲示板上看到过无数次的颜文字,脸上绷紧的肌肉不由得放松了一些。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兴奋,他抬起面罩了,故意放慢了动作,转身一看,却发现站在那里的竟然是一只鹤。
当然,那不是真正的鹤。而是一位骨瘦嶙峋的中年女性。她的脸颊并不紧致,反而显得有些凹陷,这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鹤。这位“鹤”女士十分亲切地拍了拍总司的背。
“对了,刚才忘记告诉你,送餐时请一定要先打声招呼,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请立即联系我们。”
“好的,我知道了。”
“我之前也说过吧,我想你应该也有大致的了解,对独居老人绝对不能说出任何同情的话语。比如,‘您一个人很辛苦吧?’或者‘您不孤单吗?’之类的,绝对不能说。”
“好的,好的。”
“拜托你了。老人们从好几天前就开始期待这份便当了。”
──啊?有这么夸张吗?不就是份便当吗?
“是的。我会加油送达的。”
虽然内心并不这么想的,但总司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好好青年的模样,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要不今天还是和大岛先生一起开车配送吧?”
“不,我觉得没问题。大岛先生也很忙,而且那样的话我过来的意义也就没了。”
“真的没问题吗?”
真烦人。只是送个便当,都要被当成无法独立工作的孩子看待。这让总司心里十分不爽。他没有回答最后一句话,而是猛地拧动Bronco的油门手柄。
加速的同时,他像往常一样将摩托车的尾部向右摆动,这是总司起步时的习惯动作。但这一次,他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为了让这只讨厌的“鹤”多吸一些尾气。
2
一开始找第一户人家时费了一些力气,但送了两三户之后,总司便熟悉了地图的阅读方法,送餐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因为知道今天是供餐日,所以很多老人没有锁门在家等待,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帮助。特别对于耳背的老人,即使门铃响了也有可能听不到,严重的时候,甚至必须不停地按门铃直到他们开门为止。
“您好,向日葵供餐服务”──他按照指示说完开场白,打开门,看到老婆婆和老爷爷坐在蒲团上,看起来就像是已经在那里坐了好多年一样。一只瘦猫蜷缩在他们身旁,警惕地在榻榻米上磨着爪子。
总司一边递上便当,一边按照指示,说了几句客套话。
“最近身体怎么样?”
“唉,还是老样子,腰和膝盖都很痛。”
喂喂,老样子?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啊──。
“最近天气忽冷忽热,天气温差很大啊。”
是吗?我倒是觉得挺正常的啊──。
“对老年人来说,温差变化很难适应啊。”
这些台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但没办法,日本就有四季嘛。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就搬到热带丛林或针叶林气候的地方去啊,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或者冬天。
“真是的,真不想变老啊。”
“啊,那我就先去下一个地方送餐了。您慢慢享用。”
就这样,总司匆匆的离开了老人们的房间。因为即使再呆下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人们已经期待了好几天──他突然想起鹤的话。
然而,其中的一户人家,敲了半天久久没人开门,最后开门的是一个脾气倔强的老头,他劈头盖脸地的质问,这让总司非常尴尬。
“你是谁?”
“呃……是送餐服务……”
“送餐服务?我可没订过什么餐啊。”
“哎?可是,您是江本先生吧?配送地图上有显示您的名字?”
总司把手中的地图递给他看,但老头却一脸狐疑,从头到脚审视着总司。
不过,当总司从食盒里拿出便当时,老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笑容。
“哦,没错,没错!”
看到老头这么大的转变,总司颇感不爽。这老头看到了我的骑行服和头发颜色,肯定把我当成了盒饭诈骗的人了吧。真是的,只会以貌取人!难道我必须把黑发用发胶梳成三七分,再穿上燕尾服打上蝴蝶结,这样送便当你才相信吗!
在另一户人家,总司按了半天门铃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试着推门,门竟然轻易的打开了,这本是好事。然而,当他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头像死了一样躺在房间中央的气垫床时。他心想,这个老头没事吧?于是他赶紧脱下帆布鞋走进房间,在老人的耳边大声喊:“您好,这里是向日葵供餐服务。”老人被吓到了,睁开了眼睛,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只见气垫的上半部分膨胀起来,这位脑袋像水壶一样光秃秃的老头,像自动人偶一样坐了起来。
“哦,来了来了。”
起床后的老头接过便当,便一言不发的狼吞虎咽起来,总司看得目瞪口呆。喂喂,老爷爷,你有这么饿吗?
而另一位老婆婆则端端正正在的坐着,做了一个像是要把额头贴在地板上的深鞠躬。
“一直以来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看到这位举止优雅的老婆婆这么深深地鞠躬,总司不禁觉得有些不自在。等一下啊,我只是送个便当的已。你该感谢的是那些从早开始就在在公民馆厨房里忙碌做便当的人啊……
无论走进哪户人家,最先映入眼帘的都是佛龛。佛龛的形状各式各样,有光泽美丽的黑檀木佛龛、有用漆器制作并贴上金箔的高级佛龛、也有像微波炉那么大的的桌面佛龛——不知不觉间,仿佛像是在参观佛龛陈列室。然而,无论形状和大小如何,对于独居老人而言,这些佛龛不仅仅是室内装饰,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伙伴。在那里,经常可以看见供奉着的新年用的小型镜饼、橘子、苹果等。有些故人可能是甜食爱好者,所以佛龛上还供奉着羊羹。而还有一些佛龛则堆满了香烟盒,可能逝者是个重度吸烟者吧。
此外,挂在那儿遗像有时也不止一张。与屋主年龄相仿的遗像可能是先逝的配偶,但也有一些佛龛中摆放着年幼孩子的照片。即使是总司,看到这些照片,胸口也会有些堵。
一些老人住在没有电梯的木质公寓三楼。如果几十户人家都是这样的话,光是搬运就十分辛苦了。总司想起了民生委员在停车场闪着金牙的话,“这真是个辛苦的工作啊”。
便当里附有手绘卡片。在一户人家里,透过玻璃,总司看到餐具柜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张过去的卡片,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哆啦A梦和吉胖喵。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便当里没有附带筷子了。当然了,资源环保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但不仅仅如此。很多老人似乎都不太会用筷子了。因此,他们每个人都自备了用得顺手的餐具,比如带有橡胶管或防滑勺柄的勺子,或者顶部有弹簧固定防止散开的塑料筷子,老人们把这些餐具放在餐桌或茶几上以备使用。
“我从早上就开始期待着了,结果来得这么晚?”
总司刚打开一户的大门,就被一个矮胖的老头冷嘲热讽了一番。总司慌忙看了看手表,发现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半,于是心里非常不爽。这老头子从早上开始就在等了嘛?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难道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吗?还是说,正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才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吧──
然而,当总司默默的递上了便当,正准备离开时,那个矮胖的老头突然穿上拖鞋,一边说着“喂,你听我说啊”,一边绕到他面前。总司停下脚步,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头就站在门口 突然开始抱怨起自己的儿媳。 "那个女人可真是太坏了,嘴上说欢迎我过来玩,可我真过去时,她就会摆出一副不悦的脸色。而且,那天吃饭的时候,她给我的饭菜明显不好。我上厕所后,她还故意猛喷除臭剂。虽然儿子一直让我跟他一起住,但我绝对不会去的。如果去了,最后一定会被那个女人欺负死的──”
“抱歉,我还有其他的配送任务。”
说完,总司便小跑着从矮胖老头的身边溜了出去。不仅是谈话内容,更让总司无语的是老头的口臭。那股臭味就好像几年没有刷过牙一样。
老头,我觉得你儿媳真是个很善良的人。如果我是她,我会把除臭剂的喷嘴伸到你的嘴里──。
3
总司怎么也没想到,研讨课的教授会如此严厉——这是他大学生活的最大误算。
社会学部人类科学系的总司,在三年级的研讨课的期末论文中,选择了养老福祉问题作为研究课题。他并非对福祉特别感兴趣,只是因为电视上每天都在说日本社会的老龄化问题将会进一步加剧,所以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容易引发关注的课题。人类科学系的特点就是,只要是与现实生活相关的文科话题,基本上都可以选为课题。这虽然只是一份期末升级论文,但同时也相当于一年后毕业论文的中期报告。
然而,当指导教授阅读了总司那份由报纸和网络上文章复制粘贴拼凑而成的论文之后,在春假前的一个日子里将总司叫到了研究室,冷酷地告诉他,人类科学系的基础是需要进行实地调查的,而他那份粗糙的学期末论文缺乏这方面内容,不仅无法作为毕业论文的主题进行注册,甚至不能让他升入四年级。
这可麻烦了。总司在入学时已经浪费了一年时间,如果在这里留级,那就相当于浪费了两年,这对于他的就业形势可是非常不利的。考虑到社会学部本身的就业形势就不如法学部和经济学部,如果这时候留级可能会对他整个人生的规划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
于是,他不停的揉搓着双手,差点儿把掌纹和指纹都给磨掉了,然后像永久机关书中记载的玩具水鸟一样,不停地低头鞠躬。最终,在春假结束前,以重新修改论文重新提交为交换条件,获得了升级的资格。
简而言之,这只是一次暂时的升级,如果怠慢了论文的修改,或者提交的论文内容没有太大变化,那么他的升级资格将会被立刻取消,这是显而易见的——。
───
下一个公寓离得很近。总司把 Bronco 停在路边,拔出钥匙,从挂钩上取下食盒,走上楼梯。
他敲了几次门,但是没有人回应。于是他试着转动了下门把手。
门开了。但房间里似乎没有任何人。
他想着这也太粗心大意了,正打算把便当放在门口就离开的瞬间,总司突然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从冰箱的阴影处,冒出了一只羊。
当然,这不是真的羊。稀疏的白发,消瘦的四肢,正弯腰曲背地抓着冰箱把手、厚厚的眼镜之下是充血的双眼,皱纹满面的脸让人想起了梅里诺羊之类的生物。她全身瘦骨嶙峋,尤其是下巴和脖子,几乎没有一点肉,只有布满老年斑的皮肤勉强的从喉咙处垂下。
长得像羊的老婆婆用手撑着墙壁扶手的边缘,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里走。似乎如果不这样做,她连走路都很困难。
喂喂,老婆婆,你要去哪里啊!怎么突然就开始徘徊了?便当在这里,在这里啊!——正当总司困扰之时,老婆婆从里屋的佛龛前拿出了一个空容器,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递给总司。
“这、这个,是上次的容器。”
可能是重度中风的关系,她的双手不停地微微颤抖着。而她递过来的容器,则像是被饿急的狗舔了一夜一样,闪闪发光。
总司翻转着手中的容器,仔细地打量着。杉村女士和鹤都没有告诉他,难道这家是唯一一个按规定需要使用特殊容器的家庭么?
但是,无论怎么看,这只是一个薄薄的、盖子是透明的、本体是绛红色的,与其他家庭完全相同的塑料容器。这种容器也经常使用在便利店或超市的便当柜台上。
“我觉得这个是一次性使用的……”
总司困惑地回答道。
“我、我洗得很干净,可以再用的,可以再用的”
长得像羊的老婆婆努力挺直起弯曲的腰,厚厚的眼镜凑近到总司胸前拿着的可疑容器上,反复的重复了几遍。
“没、没问题。洗、洗了很多遍了,很、很干净”
确实洗得非常干净,以至于再洗下去可能就要破了,但盖子上有折痕,看起来已经不能再使用了。
“所以这个,不用洗直接扔掉也没关系。”
“没问题。干净的干净的”
看来老婆婆也有点耳背。她一边重复着“干净的干净的”,一边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里走。这一次,她站在壁橱前踮起纤细的双脚,一只手扶腰,大喊着“哟西”,一边用另一只手打开了橱柜拉门。
只见里面堆放着几十张甚至上百张像是从百货公司收集来的旧包装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
老婆婆拿起堆积在最顶端的一张包装纸,回到房间,用那只像是鸡骨头和两张纸板粘在一起的手,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那个空容器。
看着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总司想起,小时候家里也曾有过很多这样折痕平整、叠放整齐的包装纸。他小时候曾因为觉得这个很穷酸而抱怨过。而他的母亲则会带着几分怒意,用更为穷酸的语气说道:“我小时候,就用这种包装纸给学校的教科书和买来的书当包书纸。”当然,现在的母亲,不管多么漂亮的包装纸,都会当场撕碎扔进垃圾桶里……
想必这位老婆婆现在连去繁华的街区购物都做不到了吧。而如今,这些市中心百货公司的包装纸,对她来说可能都是珍贵的回忆──。
老婆婆最后解开绕在她那细如棍棒的手腕上的橡皮筋,将包装纸固定好。可能是因为皮肤没有弹性的原因,橡皮筋在她手腕上留下了痛苦的勒痕。
总司无法再说什么,最终他拿着那个用充满折痕的银座松屋包装纸包裹着的空容器,离开了那个家。
总司回到公民馆,将第二批便当装进食盒里,然后再次出发。然而,在拜访的第一户人家时,他便遭遇到了另一重麻烦。这栋房子虽然被称为公寓,但建造时应该是这个街区里最显眼的建筑,白色风格的建筑优雅大方。他乘坐着电梯来到三楼,敲响了东南角的房间,听到回应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神棚,位于十二叠宽的房间中央。起初他以为是像其他房子一样供奉着的佛龛,但仔细一看,发现是白木制作的,于是他意识到这是个神棚。从天花板上垂下了许多白色的祭币装饰着神棚,数量众多。
在厚厚的紫色座蒲团上,一位头发蓬乱体格高大的老妇人身着紫色袈裟般的衣服正端坐在那里。
总司其实只想在门口把便当交给对方然后立刻离开,但这位大个子的老妇人却一动不动地坐在紫色蒲团上。总司只好脱下帆布鞋走进房间。他想起鹤曾说过的,如果住户在家,一定要亲自交与人手。
“你,新面孔啊?”
老婆婆一边单手接过便当,放在神棚旁的小桌上,一边打量着总司的脸说道。
“啊……是的。今天是我第一次送货。”
“那我就特别为你向奥神大人祈祷一下吧,你就坐那儿吧。”
“呃,什么?”
“难道你还不知道奥神大人?”
“奥神?”
“来,坐那儿。祈祷完后,我会告诉你一些奥神大人的宝贵教诲。”
说着,老婆婆从紫色袈裟得袖子里伸出粗壮的胳膊,一把抓住了总司的手臂。
“不,我……我对这种事情有点……”
他试图挣脱,但大个子的老婆婆力气还挺大的。说什么呢?我为你祈祷是可是特别的。说着,她试图让总司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眼前的神棚上摆放着一些写着奇怪文字的护身符和大小不一的水瓶。仔细一看,老婆婆坐着的蒲团上也绣着相同的奇怪文字。神棚上的水瓶里则装着无色透明的液体,不知道是水还是酒。
“可是,我还有其他地方要送货……”
“没关系,坐下吧。我可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的。你是骑摩托车的吧?如果你不接受我的祈祷就离开这里,可能会触怒奥神大人,会被卡车撞上的哦。”
说罢,大个子老婆婆摆出一副童话故事中邪恶魔法师的表情,然后像夏季甲子园阿尔卑斯看台上为下一球祈祷的啦啦队女高中生一样,在面前双手合十。面对这种巨大的反差,总司一时语塞。接着老婆婆把合拢双手的食指竖起来并在一起,然后身体前后大幅摇晃,开始低声念诵着类似祝词的话语。念诵的过程中,她的动作越来越大,乱蓬蓬的灰色头发也在前后左右剧烈的摇摆着。
看到这一幕,总司终于感到有些不安了。于是,他下定决心,这次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来。完全不理会老婆婆停止祈祷后诅咒般的话语,他抓起放在门前的食盒,踩着帆布鞋的后跟,匆匆忙忙地逃离了房间,来到电梯间。
他按下了下行电梯的按钮,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个老婆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穿着紫色袈裟的大个子老婆婆,一边摇晃着灰白凌乱的头发,一边念念有词地念诵着神秘的咒语,那种异样的场景在脑海间一直挥之不去。为了将这个画面从脑海中赶初,虽然知这毫无用处,但总司还是左右摇晃着脑袋,他蹲下身子,重新整理了一下帆布鞋的后跟,然后重新穿好。
“奥神大人──”
感受到背脊被薄薄的刀刃抚过的战栗,总司回过头,发现那个老婆婆竟然穿着凉鞋,紧跟其后。她掀起和服的下摆,露出松弛的白色大腿,怒气冲冲地把手搭在总司的肩膀上。
总司被多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恐惧所囚禁,他挣脱开老婆婆干枯的大手,当机立断地放弃了电梯,冲向旁边的消防通道,飞快地以三级台阶为一步往下飞奔。
当总司刚跑到楼下时,就听到楼梯上方传来了老婆婆的粗野声音。
“话说回来,下次,记得在米饭里撒点芝麻啊!”
4
畜生!真是肠子都煮沸了!(注:日语中怒不可遏的意思)总司一边在狭窄的小巷里慢慢地推着摩托车,一边嘴里咒骂着。无论理由如何,我这可是免费服务啊。虽然我并没有期待着被谁感谢,但也不应该被说成如果不接受祈祷就会被卡车撞死之类的晦气话吧。这种程度的事情,就算是甘地也想助跑着冲过去给她狠狠地来上一拳吧?(注:连甘地都想冲过去打他 ガンジーでも助走つけて殴るレベル,原出自2ch中某个帖子 后来成为了网络流行语言)
首先,我为什么要给那个老太 免费 送餐呢?她一个人住在那种高档公寓里,而且还有闲钱去信奉那种宗教,实际上,那个老太其实是个有钱人吧?
或者说,她自己就是教祖,靠着怪异的教义和祈祷从信徒那里骗取大量的布施?到底是什么标准?如果任何独居老人都可以接受免费午餐配送的话,那这个标准也太奇怪了──。
当总司重新启动爱车回到大街时,特意让车轮打滑了一下。一股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但他的怒气并未消散。然后,总司开始面无表情的继续着送餐。这次他几乎不说任何话了,有些房间只是把便当递过去便离开了。
不知不觉间,食盒里的便当只剩下最后一份了。
根据地图所示,剩下的就只有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公寓了。那个地方必须要设定成最先或者最后配送才行,否则会在路上浪费很多时间。想起来了,他把那个地方放到最后才配送。
总之,这就是最后一家了。总司重新振作起精神,小心翼翼地驾驶着Bronco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梭。渐渐地,周围的房屋变得稀少,气氛也开始变得萧条起来。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的车程,终于在一片都是废弃工厂和仓库的荒凉景色中,看到了目的地的木造公寓。
公寓整体呈现出被浓酱油煮过的色彩。到底是建造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呢。把Bronco停好,总司登上了楼梯。满布灰尘的室外楼梯,每上一层都会发出令人不悦的嘎吱嘎吱的声响。更糟糕的是,只要有风从旁吹过,整个楼梯就会开始摇晃。这个楼梯真的没问题吗?总司开始担心起来。首先,不管是自治体还是消防总署,无论哪个相关单位,难道都没收到过这个建筑的危房鉴定或类似的通知吗?
总司艰难地爬上了楼梯,来到外走廊。外走廊虽然安装了雨棚,但却很窄,而且住户们似乎随意的将洗衣机、三轮车、雨伞、旧报纸等杂物放置在走道上,这使得通道非常难走。
总司沿着走廊走到最深处,确认了门牌上的名字之后,敲了敲胶合板制成的薄门。
但是没有人回应。
总司又敲了敲门,但仍然没有人回应。于是,他鼓起勇气,试着转动了下门把手。
门被轻松地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只有一个衣柜和一个矮桌。而且衣柜的漆都已经剥落了。还有一台旧式的小电视。总司一度以为这个房间的居民都已经搬走了,现在这里没有人居住。
但是,仔细一看,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的角落,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穿着破旧的烹饪罩衫。也许是因为没听到敲门声,她一脸惊讶地回转过了头。
然而,那个老太太仿佛没看到总司一样,又默默地转向了墙壁。
喂喂,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吗?总司一边愤慨地从食盒底部拿出最后一份便当,一边走进玄关,再次看向转过身来的老婆婆,不禁吃了一惊。
原本老婆婆那看起来像个皱巴巴梅干的脸,比刚才拉长了约1.5倍。
这不是什么魔术。只是老婆婆匆忙戴上了假牙。
老婆婆用手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总司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但很快笑声就消失了。仔细一看,他发现老婆婆的右眼球是纯白色的。显然这什么也看不见。此外,在右眼上方的眉毛中间到眼下的2厘米左右的地方,有一道伤疤,看起来像是用小刀切开眼球时留下的痕迹。虽然这道像是年轻时留下的疤痕随着时间的推移颜色淡化了很多,但总司还是想起了小时候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丹下左膳那只被割破的独眼。
然而,老婆婆本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总司的反应,她一边嘟囔着“哎呦”一边站起身来,像是毕业典礼上领取毕业证书的小学生一样,伸出双手接过便当。由于她的腰几乎弯成了直角,伸出双手时的动作就好像即将跳入泳池的游泳运动员一样。透过透明的盖子总司看到便当的煮菜和拌菜都搅成一团,想必那是在奥神大人公寓跃下三级台阶时所造成的,顿时觉得有些抱歉,但老婆婆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面带着亲切的笑容。
“一起吃大福饼吧。”
这句话带着明显东北的口音。
“如果吃大福饼的话,便当就会凉掉的,老婆婆。”
总司的父亲老家在秋田,小时候曾去过那里度过几次暑假,所以多少也算能听得懂东北方言。
“慢慢吃,没关系的。”
“可是我还有便当要送……”
当然,这是谎话,他以为这么说老婆婆就会放弃。
然而老婆婆并没有放弃。
“就当是休息一下,至少喝一杯茶吧。”
“可是……”
如果是其他人家,他肯定会坚决地拒绝。但是独眼婆婆的笑容,散发着一种难以拒绝的氛围。而且,这里是最后一家的安心感,也让总司的心情松弛了下来。总司跪坐在几乎没有弹性的蒲团上,而老婆婆则弯着几乎呈直角的腰走进了厨房。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有些困难了。总司坐着的位置可以看到厨房的一部分,老婆婆似乎连烧水都必须把脸凑到离煤气灶很近得距离。看来她唯一能看见的左眼视力也很差。
把水壶放在煤气灶上,拧开旋钮,总算是可以烧水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困难了。她拿着煮沸的水壶,把脸凑到茶壶近处倒水,这个动作相当危险,看得总司心惊胆战。喂喂,水壶或茶壶翻倒的话,会造成严重的烫伤吧──
那个水壶也很古老了,底部已经烧的焦黑,壶口也沾着厚厚的水垢,已经变成了赤褐色。如果在不可燃垃圾收集日早起去社区转一转的话,应该能马上找到两三个比这个更好的壶吧?
即便如此,老婆婆手里还是端着一个朱漆剥落的托盘,上面放着装有茶叶和开水的茶壶以及两个倒扣着的空茶碗,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她用颤抖的手把这些东西放在矮桌上,然后坐上了前面的蒲团。
到这里为止,接下来只需要稍等一会儿,把茶壶里的茶倒进茶碗里便完成了。但是,由于视力不佳,这个过程对于老婆婆而言并不容易。第一个茶碗只倒了一点点茶,而第二个茶碗却倒得满满的,直到热茶溢出,她才把搁在茶碗旁的左手缩了回来。
看来,对于这位半盲的老婆婆而言,为客人泡茶也是如搬山一样的艰巨的任务。总司一边后悔自己没有断然拒绝,一边充满敬畏地看着眼前这杯茶。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草大福也出现了,但对爱吃甜食的总司而言,这并不讨厌。
他拿起茶碗。但仔细一看,茶碗里面还是有很多茶垢。是洗不掉吗,还是根本就看不见?
总司尽量避免直接用嘴接触茶碗,小口啜饮着茶水。
好烫。几乎接近开水的温度。好像在哪里看过茶叶直接用开水冲泡不好喝吧?没错,像玉露这样的茶叶,用50度左右的水冲泡才是最美味的。当然,这个家里的茶叶肯定不是那种高级货,但即便如此,也应该稍微让水凉一点再冲泡吧。难道这个老婆婆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吗?毕竟都活了几十年了──
说起来,这个人现在多大年纪了呢?想到这里,总司决定直截了当地提问。
“婆婆,您今年贵庚了?”
老婆婆一边用放在矮桌上的湿毛巾冷敷着烫伤的手指尖,一边回答说:
“八十四了。”
“哦~”
对于总司而言,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是他年龄的四倍有余。活了八十四年,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虽然蓬松头发下面的脸布满皱纹,但鼻梁挺直,侧脸看来有一种优雅的气质。
他又喝了一口茶。太烫了,所以与其说是在喝,不如说是在啜饮。
再次环顾房间。和最初的印象一样,这里真的是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放在矮桌边上的纺锤形绿内障眼药水瓶似乎是这个房间里最时尚的东西了。
与之前拜访过的老人们的房间不同,有一种违和感。似乎缺少了一些决定性的东西。虽然物品本身就很少,但缺失的是更为重要的、更为根本的东西──。
总司发现老婆婆也在啜饮着热乎乎的茶。
但下一刻,老婆婆用勉强般发出的声音说道:
“你……”
她用看不见的右眼凝视着总司。
“什么?”
但老婆婆像是意识到什么,立刻摇了摇头。
“不,不,没什么
说完,她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从矮桌下面拿出一块棕色的袱纱。打开后,里面装着一袋切碎的烟草和一支烟斗。她用微微颤抖的手将烟草叶填入烟斗的斗钵中,然后从廉价的火柴盒中取出火柴点燃了烟斗。那支烟斗显然已经使用了很多年,表面的漆剥落了一些,斗钵中也沾满了烟垢。
总司看到这个,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这里是可以吸烟的。于是他从骑行服的胸袋里掏出一包幸运牌香烟,然后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他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交替着饮茶和品尝大福。
也许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一边吸烟一边品尝草大福。口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感觉有些奇妙。
“你今年几岁两个?”
老婆婆吐着烟雾说道。
“我?我22岁。前不久刚过生日,刚满22岁。”
“好男人啊。”
“好男人?啊,是指很帅气的意思吗……”(注 原文よかおのこ是过时用语)
“想必很受年轻女子 欢迎吧。”
“年轻女子?啊,你是说女孩子吗。不,一点都不受欢迎。虽然以前交往过一些女生,但最近一直都是单身。”(注:原文おなご是过时用语)
总司苦笑了一下,吐出一口烟雾。
“最近的年轻男人很多都是娘娘腔,但你很有男人味。”
“这是在夸奖我吗?”
“当然是啦。”
“嗯……”
总司苦笑了一下。被这样一个满脸皱纹、半盲的老婆婆稍微夸奖一下,就沾沾自喜起来,自己真是个轻浮的人啊。而且说起来,她到底能不能看清自己的脸呢──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剩下的草大福塞进嘴里。
“是啊。如果我再年轻个两岁左右,可能就不会放过你了。”
“呃哇……”
大福卡在了喉咙里。总司剧烈地咳嗽着,右手香烟的烟灰掉在了跪坐着的膝盖上。他一边持续的咳嗽着,一边弯着背,慌忙掸掉骑行服上的灰烬,以免在新买的衣服上留下焦痕
“怎么了,喉咙堵住了吗?喝点茶吧,喝茶。”
总司按照指示大口喝下面前的茶。但他忘记了,这是滚烫的热水冲泡的茶。
“烫,烫,烫”
他再次剧烈地咳嗽,然后像大猩猩一样猛拍自己的胸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总司大声的喊道:
“请、请饶了我吧,婆婆!即使年轻两岁,也是82岁啊!没什么区别的!”
“哦,是吗。年龄差两岁的话,皮肤的光泽和妆容效果都会有很大的不同哦。”
总司仔细地盯着老婆婆的脸。他以为她会笑着说这是个玩笑,但没想到她竟然一脸认真。
“就、就算有区别,也请放过我吧。”
“嗯,好吧。”
老婆婆说完,叼起烟斗,下一刻,从她的嘴巴和鼻子中,再次悠然地吐出了白烟。
呼……艰难地调整好呼吸后,总司喝光了茶碗底部仅剩的一点茶,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他没想到会在最后一户人家里差点挂掉,还是赶紧撤退吧。太晚回去的话,她可能就走了。
“那么,谢谢款待了,别忘了吃便当哦,婆婆。”
“别担心。这么开心的事,不会被忘记的。”
总司在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再次打量了一下胶合板薄门上的门牌。
门牌上用像是孩子练字时的拙劣笔迹写着“内海加恵”。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志愿活动至此全部结束了。他兴高采烈地驾驶着爱车驶回公民馆,卸下挂钩装置,拿着食盒走了进去。
但是,厨房里的女性们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才刚刚开始收拾。她们似乎会多做一些菜,再把剩下的菜打包成便当,然后大家一起吃着午饭,聊着天,最后才慢慢开始收拾。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就不必匆匆忙忙的离开那个老婆婆的家了。现在那个老婆婆会不会用她那看不清的眼睛吃便当呢——总司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眼睛睁的如盘子一样,四处搜寻着本应该在那里的身影。他之所以这么胡思乱想,一定是大脑为了逃避眼前的最重要问题,而选择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吧。眼前最大的问题,当然是如何开口和她搭话。
然后,总司在洗碗池旁的女性中再次发现了她的身影。。
确信无疑了。右眼角下那可爱的泪痣。果然没错,那就是沙织。
不过,她真的变得漂亮了。不,她从小就是个美少女。而且,即使现在变得成熟了,但小时候那种天真可爱的感觉也依然存在,简直无敌了。
大学里当然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生,但其中大多数要么是依赖着父母、穿着名牌、浮夸轻佻的笨蛋,要么是浓妆艳抹,一心想着养鱼的笨蛋,要么是两者兼顾的超级笨蛋。如果当初能考进入一所偏差值稍高的大学,那里的女生水平肯定会更高吧。真后悔高中时没有好好的学习。
相比之下,沙织那没有化妆的侧脸是多么的美丽,简直是鹤立鸡群(注 原文掃きだめに鶴 意思是垃圾堆里的仙鹤与鹤立鸡群一个意思)。再加上纯白的围裙下,那傲人的胸脯——。
沙织现在在做什么呢?沙织那么聪明,肯定考上了比自己更好的大学吧。想到这里,真是令人沮丧。可是,为什么沙织会出现在这个昏暗的公民馆里,为老人做着便当呢?
“辛苦了。”
杉村女士从后面叫住他,总司这才回过神来。仿佛自己下流的想法被看穿了一样,他不禁有些慌张,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啊,哦,没什么。”
“怎么样?试过之后,感觉还不错吧?”
“嗯,是,是的。”
确实,有一种为社会、为他人做贡献的充实感。虽然有几个讨厌的老人,但其他的老人大部分都很好。
“是啊,为别人做点什么,比为自己做的时候,感觉要好上几倍呢。”
“是啊……”
但这样强调的话,总有种想反驳的冲动。
和大多数人一样,比如说在便利店或摩托车快递打完一天工后,会想想今天赚了多少钱。然后那个时候,也会有一种完成工作的爽快感。坦白说,自己并不太明白这种爽快感和现在的爽快感有什么区别。可能因为是无偿服务,所以如果感觉没有比兼职打工时爽快几倍的话,那就亏大了。但遗憾的是,自己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
"而且,我其实惊讶,大家都很精神啊。"
"是啊,独居老人其实都很有精神。自杀的老人,大多数都是和家人同住的。独居的老人几乎不会自杀。"
"这、这是为什么呢?"
总司被突然出现的不吉利的谈话所吓到,于是问道。
"独居的寂寞确实很难熬,但被亲人嫌弃则更难以承受,这就是人类。"
"啊,我明白了。"
"总之,帮大忙了。平常配送员的午餐总是吃得很晚,今天能和大家一起吃午餐真是太开心了。而且,今天的清理工作看起来也能早点结束。"
"啊,是这样吗?"
总司敷衍地回答道。
"你真的不吃点东西吗?"
"不,我很好。出门前吃得很饱。"
"那么下次是15号,可以吗?"
"嗯,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口头上回答得很轻松,但内心却有些犹豫。
嗯,该怎么办呢。坦率地说,有些微妙啊──。
"像之前说的,我们每个月两次,每月1号和15号。不过星期不固定,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现在是春假,所以我认为应该没问题的。但是,一旦四月份的大学课程开始后,我想有些日子可能会因为和毕业论文研讨会重叠而无法参加。"
考虑到了未来的事情,总司灵机一动,立刻编造了一个借口。当然,研讨会和他的实习调查的确可能会有所重叠,但实际上,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可以优先实习调查。四年级的研讨会基本上只是听别人的中期论文报告,只要完成每年两次的报告,就可以自动获取学分。
但是,剩下不到一年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在研讨会上说进行实习调查,在这里说进行研讨会学习,和损友们一起泡在赛马场和麻将馆,这样也不错——总司这么想着,并提前做下了铺垫。
然而,似乎从不怀疑别人的杉村女史笑着回答道,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请您毫不犹豫地请假。那时候,我们也会像以前那样分工合作进行配送。"
"太感谢您了。"
虽然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总司对杉村女史的回答颇感失望。抛开自己撒谎这一事实不谈,但总觉得她的意思好像在说“无论你在不在,都没什么太大差别”。虽然他知道女史是顾及他个人的感受才这样说的……
这个人真是不懂男人的心啊!如果她说你不来的话大家都会陷入困境之类的话语,即使是个大婶,任何男人都会简单粗暴的回答说那我就去做吧——。
厨房里的工作似乎还没有结束。但更糟糕的是,纱织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从厨房中消失了。
糟糕!
他慌忙地环顾着四周,但还是没有看到她在哪儿。他不可能跑去问女史或者鹤,刚才那个超级可爱的大胸妹子去哪儿了?
他心有不甘地等待了一会儿,但沙织并没有再次出现。难道她突然有事情要处理,所以先回家了?
无论如何,真是痛心疾首啊——
结果,这一天,怀抱着难以释怀的心情,总司离开了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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