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的拒绝(下)
雅典Agras 20
从雅典卫城下山后的那个傍晚,妻子和孩子们逛了一天回公寓休息,不想再外出了。恰好,你也想起一件私事,需独自解决,不被打搅。
太阳刚下山,走出位于雅典市中心的公寓,街巷沉浸在节日氛围里,行人熙攘欢快,看不出是游客还是来市中心庆祝的本地人。街边的酒吧、餐厅和咖啡店里更是人声鼎沸,晚餐和夜生活在开启。过了两条街,穿过宪法广场,你走到地铁站口后往西走
私事,在雅典会你还有什么私事?说是私事,不如说是陈年旧事;因年代久远,黑白也褪色,以致于模糊而隐秘?隐秘至忘却的事太多,但它搭上了希腊,就你脚下的希腊,并以你个人为导体,通电后亮灯了。一反查,其过程里还是有个控制开关,在你私人的命名系统,应该就叫做“拒绝”。
雅典Agras 20,应该就是在那个傍晚,你在谷歌地图上铆钉的一个地址。准备前来希腊那几天,你就在网上搜索过希腊现代诗人乔治·塞菲里斯的故居与博物馆,没有。奥德萨·埃里蒂斯的博物馆好像有一个,有介绍,但没有具体地址。在那个总觉得雅典有个地方你需要徒步去看看,却不知道去哪里的傍晚,你打开手机上的谷歌地图,不是谷歌主页,就在谷歌地图上输入乔治·塞菲里斯这名字,地图上跳出这个地址:雅典Agras 20。对,就那个地址,附有一个且只有一个留言说,终于找到了乔治·塞菲里斯生前故居。
你继续按谷歌地图指引,向左横过主干道上的斑马线。前面就是地图上说的雅典国立公园了,里面树木葱郁。已近黄昏的公园,人已寥落,公园中央大片空地的东侧是议会大楼。公园大道两旁栽着高大的蓝花楹树,花繁却轻盈。空间折叠无法解释:为何你想起自己在云南大理见过的,另外一棵棵令你愉悦的蓝花楹树,你就掉头想到卢梭,那个但愿死后成为一株植物的法国哲学家;他讨厌人们过度关注植物的药用功效,而忽视了植物其它更多,更重要的用处,刚才不知是否时空交叠的欣然或许就是那些用处之一。
作为希腊“开关”的《拒绝》,在你,其实是一诗首的题目,一个动词,类似《回答》《等待》《告别》《坚持》和《停留》等。像这样以简洁有力的动词为题的现代诗数不胜数,主要动词都已差不多用尽的感觉;说好听一点是那类题目听起来经典,反面的说法是太过时。《拒绝》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吧,是塞菲里斯的早期诗。诗不长,抄录如下也无妨:
拒绝
在幽僻的海滩上,
那儿洁白得象只白鸽,
我们到中午觉得渴了,
可水是咸的,不能喝,
在金黄的沙上
我们写下她的名字,
但一阵海风吹来,
字迹便立刻消失。
凭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勇气,
什么样的愿望和热情,
我们过着我们的生活:原来错了!
于是我们来改变我们的人生。
这首诗是他的成名作,早已谱曲为歌,在当地广为传唱,当你从网上搜索它的希腊语朗诵时才发现。诗人去世后的葬礼上,雅典街头有成千送葬队伍,嘴里齐念的也是这首诗。当然你也只是听说。塞菲里斯1971年9月去世,那时你在中国江南一个山村刚出生刚两个月。你也只能听说。
你的经历,即刚才提及的陈年旧事,不像同一种“拒绝”,却与此相关。三十年前,你二十岁出头,从浙师大毕业分配到浙江和安徽交界,不,其实就是安徽地界的一个浙江煤矿职工子弟学校教书。一位年轻男教师的单人宿舍内,白色石灰粉刷的四壁。门口外的院内,有个水泥制的公用储水池,经常断水。宿舍房间有个朝南的窗户,拉开窗帘(窗户有没有装窗帘,你不太确定了,那时也没有什么隐私需要遮拦),就是田野和在不远处绵延的山冈。 隔壁邻居家的低矮围墙上,破了一角的瓦罐里载着仙人掌;抵御干旱能力极强的它,在雨水充沛的江南,聚水过多,开黄花,几天就盛开并衰败。你经常去窗外的风景里独自徒步。在诗里你曾书写过,脚下那片的土地,磁性强度不同,只因它是海子的家乡,他的安徽。现在回忆起来,那种“磁感”实在有些勉强,不像事实,只是虚幻的想象。在那时的那里,浙江到安徽也就是搭乘三轮摩托车半个小时的路程。你更多地被省份,文字或者说符号的磁性所吸引,而非地磁引力的差别。
此时,你的这个想法或认知在微微松动。距离在诗里不能按公里,按省份甚至国家做线性思考的缘故?那辆跑在水泥路面损坏,颠簸不止的三轮摩托车跑一分钟,在另外系统里是相当于以千公里计?
靠墙的床头对面,是另一面墙,也是石灰粉刷的白墙。有一天,记不得具体因为什么,墙上出现了《拒绝》:你用黑色记号粗笔,在墙上抄写了塞菲里斯的这首诗《拒绝》。不对,墙面是宽但不够高,字也写得大,写不下整首诗,你只写了它的最后一节。右下角末尾,你清晰地记得,不,仿佛现在都还能看见,自己慎重而用力署上了希腊后面的塞菲里斯。那几行字,横竖撇捺的字体,蹩脚的书法,都已沉没于记忆,只有脱离那些字形与词构的一股力,一个矢量,喷涌,挥洒,依然浮在遗忘的水面,并竭力游弋,游向哪里?难道是希腊?难道三十年前你就游过了地中海,上了希腊岛屿?那肯定是想象。但是那几行记号笔写下的黑墨没有褪色,也不会褪色。在你的“存在”里它是另一书体的“血书”。
当时的学校同事和一两个朋友走进房间,看到墙上的涂鸦,不知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们都没问,只是笑笑。诗人大概就是那样的吧。你已记不起那时候自己的长相了(为什么你突然追忆自己当时的长相?那个房间里没有镜子,那时你也不需要镜子),与现在比较变化一定巨大。你也还能找出几张那个年月的旧照片,虽没有智能手机那时代那么多,那么清晰,也根本谈不上视频,但是它们,那些影像,即便再逼真,不褪色,似乎依然不能为当时的自己作证。
抄写上短诗《拒绝》最后一节的那堵白墙仿佛是例外,它似乎有证明时间的资格,也有能力。以致于飞速,几乎就是思路自身的同一个思路,令你想起那日上午在雅典卫城看见的神庙遗址,即便人们不去修复和维护,即便它们就是废弃的残墙断壁,也有超人类的守住时间的能力,见证历史的资格。你见过的耶路撒冷哭墙的能力大概也类似。回到三十年前那个单身宿舍,虽然当时你自己的相貌一片模糊,那堵不知道倒塌与否的白墙上,除《拒绝》最后一个诗节之外,什么也没留存,你还是从那时的几位同事、学生和学生家长、同科室能干的刘老师,对面办公室教研陈主任等人的反馈里,映射出自己零星的形象,闪烁熠动:你不够凶;学生都不怕你;学生成绩上不去,等等等。所以,你在墙上抄写《拒绝》?
走出雅典国立公园,左拐一个红绿灯,过行人斑马线,车行大道对面就是奥林匹克体育场(其实是叫帕那辛纳克体育场,那个希腊名字不容易记,你们平常就直接说奥林匹克体育场)了。夕阳最后的余晖已退去,体育场入口售票处已经关门,过了工作时间了。在场外你还是看见,壮观的马蹄形场内高处观众席上,有些几个人在闲步、就座聊天。你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是几个像你那样的游客,被拒绝了也在流连,在被驱逐之前?
在智能的谷歌指引下,绕过体育场宽阔的大门,你走向它左侧的居民区。右拐,不是一条横街,而是一竖排拾级而上的石阶。台阶不宽,仅限两人并行,却整洁,两旁栽种绿植,居民的套房就紧挨台阶边。幽静之外,那些台阶即使不会言语,也似乎能听懂某个人口密集中国西部山城的方言。一段上坡台阶之后是平路,接着继续上另一段上坡台阶,来回三次后就看见了车行道即Agras路了。车辆是从别处绕道上的山冈。Agras 20号,谷歌地图早通知你了,到了那里,你也不能入内参观。话说回来,就算你走进去了,塞菲里斯也不会在那里表示欢迎。拒绝不但是开关,也还是门槛。
三十年前的你为什么抄写《拒绝》,你那时在拒绝什么?记得那时的同事,特别是几位年长的同事还是挺担心你的,嘴上没说心里想必在说:那样下去的你,以后可怎么办?他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宿舍走到学校,走路的你口中也总是念着什么,好像在忙什么,精神气很足。那时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校园外的事,而不是向教导主任看齐,争取优秀教师资格,以后调到城里去教书;大概如此,其实也不全是,你也不是不努力,但学生成绩还是上不来。与同龄的同事相处也还可以,除了他们偶尔直接说道你:外套污迹也不洗,像个画家了,不像个老师。那时的你还在拒绝什么?仿佛只能被拒绝。
塞菲里斯是外交官诗人,二战后出任过希腊流亡政府驻英希腊使馆的大使。他去世那年,希腊仍由军政府掌权。当时为他送葬的长队,念着《拒绝》,一定是一种政治声音,也被绝大多数当地人理解成“不“,是高声说“不”的政治诗。可是,话再次说回来,它与你,与三十年前的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也是这次来了希腊,才知道有那么回事。 是什么样引力产生的长距离作用,让你也充满“拒绝”的冲动?
再读这首诗,它好像也不只是在说“不”了,不是简单地“拒绝”,而是自我怀疑(与字面上的热情和勇气,海边女神, 传说和沙子对峙),是认错,而且不是作者他一人在认错,我们大家都错了,都需要认错,需要一起来改变我们的人生。当然,以上理解还只浮游在字词表面。深入语言,诗人通过呼吸的快慢、长短和轻重进行了建模(有意或无意),画面、内容、经历与信息不但能通过筛网似的它,通过后还会增值,延长或生出另外什么。你会想起王维写的《红豆》一诗,生长在南国的果实植物太多了,红豆通过王维的模型之后诗化了。换以其他的植物甚至器物,也能生成诗意,只是缺了历史与时间的后道加工而已。
回顾三十年前的自己、当时的领导、你的老同事、那个不长树只长乱石和荒草的山冈下的校园,好像你是谁也不能责怪的样子,谁都没做错什么,谁都有这样那样生活的理由、热爱的意义也包括不同的委屈。即便如此,把当时大家是生存现实推到更外层,推到三十年之后,推到历史意义的层面检视,当时每人也都有认错的需要,也有改变生活轨迹的必要。《拒绝》里写出的认错,既写给希腊人,也就写给中国人、任何人、任何时候存在的人、无论自以为落魄或自以为成功,无论他面对的是一堵白墙,还是站在震慑魂魄的历史遗址之上。不是吗?
三十年前,现在看起来当年的自己是那么嫩弱、消瘦、不谙世事,还做不好本职工作。确实像年长的同事和学生家长担心的:那样下去的你怎么办?以后你还要成家立业呢,如何生存呢。多么像现在的你,不自觉地担心自己的孩子不能干、总是丢三落四、没有毅力也不坚持,竞争这么激烈,现在不仅是人,还有人工智能跟他们抢饭碗了呢。这两种忧虑一对照,它们就互相抵消,两者都显得那么多余。三十年前的自己完全生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你的回忆像素很大,画面清晰,就像亲眼看见“他”走在面前,从宿舍走到上坡的校园,但你向他喊话,他是听不见的,那时候他还买不起奢侈的耳机,你不能施加任何影响。
你总以为自己已站在长大了或老练了的高处,回望过去。不用选择从现在再过三十年,甚至就几年后的山冈回望现在,只要你现在稍做自查,你还能说现在的自己强大吗?你自明自清、深谙世事了吗?就算与三十年前相比,你自以为的成熟干练,那不也正是衰老的迹象?是现在的自己还是三十年前的自己更值得怜悯?你如今面临的不确定性比三十年前少吗?你正在走入的未知,与三十年前的未知相比哪一个更暗黑,更需要热忱与勇气。你有理由拒绝说:错了,让你,让我们来改变人生吗?拒绝并且认错始终不矛盾。
雅典Agras 20是这样的:

一幢白色两层楼 深蓝色门窗。左侧门外墙上有块玻璃制牌匾,上面写着塞菲里斯与其妻子,自1960年居住在此直至去世。前廊右侧铁栏门半开,里面的深木纹色侧门微启,那也没你被理解成请进,欢迎入内参观的意思!你也就只是拍拍照,在门前的道上来回走两遍了。你不期待楼里走出来一个人,但认为起码总有人从门外道上走过,你可以上前问几句话。问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可问的,地址门外匾额都备注了,不过就是一座普通房屋;不,只要有人此时从道上走来,你的问话就会瞬间被一股强大内力推出来,尽管几秒之前,就刚才你还不知道问什么。
没有人。不对,等一会儿,终于有人也从台阶路上登上来了,是个男的,年轻人,背着包,耳里塞个耳机,对你,站在道中央注视着他的你眼皮也不抬一下,擦身走过;后来又从台阶路上来了人,一位女士,也年轻,像刚离开办公室的上班族;要命的是,她耳朵里也塞着耳机,也视你不见。流行在现在家长之间的通病,即在家里每次跟孩子说话,都要大声说,还要说几遍(就因为耳里塞着耳机)的懊恼突然抓住你了。你不是不想问话,是不愿意再问人了。上个世纪末电子时代到来前,塞菲里斯就去世了,你的懊恼在他眼里一定显得古怪。你的这一懊恼似乎也不值得记录,尽管它逼真有力,与塞菲里斯没什么关系,但它在他生前居住的楼房楼前,把你的情绪里里外外冲刷了一次。难道它也是,你不知道自己问别人什么,也无人打听,即“被拒绝”后的反馈变体或转移?
《拒绝》是塞菲里斯的早期作品,大概是他三十来岁时创作的吧?你不确定。你更不确定的是,当时的他到底在拒绝什么,被什么拒绝?到了希腊,登上壮观的雅典卫城,去了比雷埃夫斯港,听说了塞菲里斯去世,送葬队伍高声念诵《拒绝》的场景等,你,现在回忆着书写希腊的你,把经历、未经历、只是据说的种种场景一一摆在面前,叠高堆积,然后推翻,都不用什么力气,你就会察觉一两个问题,基本问题,或许也是创作《拒绝》的塞菲里斯的心中问题的中心问题,它们甚至与你在墙上抄写《拒绝》都有基础性联系。
其一是你经常混淆不清(塞菲里斯绝对不会),即你习惯性地把希腊说成古希腊,反之亦然。在你的概念中两者之间没什么界限,是一体的,也差不多就是一回事。事实上,在很多人眼里尤其在他们心目中,希腊和古希腊几乎是两个概念,差距遥远不要说,联系也浮于表面,是形式化的。站在巴特神农神庙遗址前,古希腊宏大、高度、壮观的场景,你无法想象,也不用你去想象,就凭眼前冰山一角的一小角,你就得承认古希腊几乎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你只能重复传说和神话所说,把那个时代定位在神没有逝去之前。
你,一个中国人,不是西方人,更不是希腊人,站在遗址上都有被古希腊遗弃的感觉。你时不时低头察看乱石缝间的野草,拍它们的影像,同感它们作为短暂见证者的卑微身份;遗址上那两位工人,以及宪法广场地铁站博物馆里那些仿制品的制作者们,你企图从他们身上得到复制和临摹的勇气与鼓励。诗人塞菲里斯,一个现代希腊人比你,比其他非希腊人,想必更清晰地体察到古希腊与他割裂出来的距离,遥远也许确实需要用天文单位计算。 古希腊越辉煌,越今非昔比,越无法企及,拒绝并遗弃也就越杳无音信。前些年希腊的债务危机,现代希腊曾给人留下没落印象,此遗憾之深,使得世人包括本地人一定会不自觉地,把比较的尺度拉远到辉煌的古希腊。
其二,就是诗人的写作基础即语言。塞菲里斯在一次参访中被问:他曾说的在希腊没有古希腊是什么意思。他强调说希腊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而不像英语表述的“古希腊”包含了“已终结”的意思。他反对那些认为希腊语是一门死亡的语言,反对古希腊在某一点已经终结了它的运行的看法。古希腊还在生命中,尚未过期。他的这种反对之声,就是既拒绝又被拒绝的和声。你不懂希腊语, 古希腊语和现代希腊语的持续性和断裂感,你好像只能以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关系去胡猜。你只知道荷马史诗是由一种被称为“爱奥尼亚方言”的古希腊语完成的,它当时在爱琴海东部的伊奥尼亚地区使用;阿提卡方言是古希腊另一种重要方言,
你要说的是,经常被我们认为是身负重压的历史和传统,到了希腊,它们对我们也会施加一种反作用力:那就是它们不再给你以重负,甚至也不给你的肩膀以轻和空无,而是拒绝给你以负担,干脆不认你,不理睬你,离你远远的,不给你任何消息,无论消息是好是坏。你承认,这么描述历史与传统,描述古希腊,不知不觉又把它们拟人化了。把居于我们身上的传统分离出来,让它们成为客体本身是不现实的,拟人化该客体更不可取。然后,这种拟人化的客体,这里的人,显然不是一个人,一个有人情可通有事好商量的个体,而是一群人,一个族群,也许真是一个神,半神的人的社会,那种拒绝的态度更加决绝,比残墙断石更冷漠,再哀求都没用。
《拒绝》虽然是现代希腊诗人的作品,也是不仅在希腊传唱,也会在中国有读者有知音,因为它写的是一个基本问题,它又轻松地把你遣回你的三十年前,那时的你在拒绝什么?在那个偏僻山冈围绕的省内边陲小镇教书的你在拒绝什么。你只有被学校拒绝的份呀。后来你选择了逃离,说好听一点是跳槽转行,换个更适合自己的环境。现在,已过天命之年的你知道,某些拒绝与被拒绝你是无法不面对,也逃离不出其掌心的,比如你瞧着键盘打字的汉语、生老病死、抬头望见的天际。拒绝或被拒绝的网状纠葛会一直在。与三十年前当不好中学老师,做不好本职工作,也算是流落他乡,只有一把青春和几首诗的自己相比较,现在的你逃离的机会更多吗?你也只能回答不。现在的你也需要甚至更需要自我鼓励,认错并改变,因为你更深地陷入拒绝和被拒绝的,诗的布局。你知道其布局本身有弹性,也知道它即将面临更大的外来攻击力。
雅典Agras 20。在楼前道中央站着的你,没人搭话问话,被拒绝的气息弥漫。白色楼房无语,天也即将擦黑。拒绝本来就没给你留钥匙,你就不应该把拒绝形象化为门窗和楼房。你只能在道上来回再走一遍,然后默然离开。 可是,雅典Agras 20,对,就那栋白色楼房竟然让你看出一种熟悉或相似,是的,像你家乡村里的楼房。你没喝多,根本没喝酒。而这可是希腊呀,地中海欧洲的希腊,与中国江南丘陵山村有什么可比性?
那又怎么样,希腊只存在中学地理里的三十年前,你照样在白墙上发疯似地抄写,在你面前这栋楼居住至死的现在希腊诗人写的诗行。三十年前的那种联系,在你个人经历中堪称神奇,它足以令你相信事物之间,也许任何事物之间本身就存在联系,虽然它们存在距离、时间和维度上的差距。不是吗?站在白色楼房前的道中央,这个事件与事实已经超越了你的所有梦境,与你当年在那个不知到底是浙江还是安徽界域的边陲小镇,当你跟同事们说自己以后想出国,他们就以为你差不多就是个疯子,相似的一个个梦境。
你眼前这栋楼房算得上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白色外墙映衬深蓝色门窗,以天空和海洋的敞开与明亮为基础底色。在德国,包括在里加也可见类似木窗,只是颜色深灰,显得沉稳和严谨。楼房不算大,没有你家乡下的四层楼高,居住面积也小了两三倍的样子。那可是你母亲一辈子的愿望实现了的标识、在家史上说里程碑不为过。母亲省吃俭用,矢志不渝,倾尽身心之力造的楼房。可是在远在中国浙中丘陵山地,你也诧异,它怎么会与地中海边雅典山冈上的这栋房屋有什么相似。暮色完全降临之前,你在楼前道上来回再走一遍,再抬头最后看看它时,才发现那种隐藏的相似:它并非来自两栋楼房的建筑风格、高低、外墙颜色和屋顶天台,而是来自楼房一侧与背后的山冈,山冈上的草树与倾斜的天际。
你老家的楼房也依山冈而建,上冈上也有杂草灌木。那里曾经是山冈上的山地。在人多地少,特别是水田更少,贫瘠的家乡,山冈上的山地上都种满了随季节变换的庄稼如油菜、豌豆、红薯、棉花、高粱和萝卜。夏日高温暴晒,持续一周不下雨,它们就会晒蔫、村民们着急也没用,眼瞅着它们垂死至枯干。事实上,以上山冈庄稼场景,现在都已不见了。饿肚子吃不饱时代已逝,不要说山地,连山冈下的水田也大都荒着没人种了。所以,当你想起山地里那些庄稼,不能按春夏秋冬,依次排出它们出现和消逝的顺序,心怀内疚。
你家楼房二楼后窗的朝东,没有完全高过楼后的山冈,能看见日渐风化“红石抟”构成的山冈主体;山冈左侧有几垄荒芜的山地,地头另一侧,有一棵不知还会不会结果的野枣树。三楼后窗就完全高过山冈了,微风徐徐,村东的远处连绵的山峦就成了超广角镜头下的景致。山峦正中央的山顶有巉岩巨石突显,那就是你们家乡的转轮岩,岩顶建有庙宇,供奉胡公大帝,通向山下有路。
眼前白色楼房的后窗看见的是景致?这么发问的你充满好奇,面带微笑,也愈加觉得这座楼房与你是那么亲近。你知道,当年塞菲里斯从楼房的后窗,或者上了楼房天台,看见的可能就是举世闻名,惊为非人间杰作的雅典卫城;你们家乡的转轮岩无法与之比拟,你也丝毫不觉得卑微。
紫荆
在雅典清晨,你早早醒来了,竟然毫无睡意。那几天是复活节假期,酒店公寓所处的雅典市中心,每晚歌舞喧闹至夜深,拉下阳台落地窗卷帘,响声依然入耳——所以次日清晨特别安静?几乎你能听到街上早起,抑或就露宿在街廊上的游荡者,拖着脚走路,脚步缓慢而沉重。一年中很少有这样的清晨来,这样的无缘无故,而且越来越清醒,不,确切地说是头脑清明。
顿时,时空交叉点找到了:你在雅典醒了,醒了的雅典之下,被你躺在身下的,貌似抓不住摸不着的时刻——中国的清明节。看来生物钟、磁场引力差、基因等节假日也在工作。今年你没回家乡,自己说说吧:你已有几年没在清明节回家上坟祭祖了?你的清醒算是被一把提起来了。提醒,这个汉语词对你而言,既原始有力,又有希腊含义。
听到了街上脚步声,也等于你的感受力已到街上为止?或者只是对走在街上的那人会是谁的猜测,你选择了放弃?选择和放弃,接受和拒绝,拒绝和被拒绝,放弃再选择,循环往复?在雅典你不能不想起荷尔德林。为什么?你迷恋的浪漫主义,你所熟知的浪漫主义先驱几乎全部崇尚古希腊,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程度都受古希腊启示与感召。可以这么说,追溯古希腊是浪漫主义运动的重要起因,与相距约五百年前的文艺复兴一样,都从重新发现古希腊开始。古希腊的原动因,或许深埋人类思想史上所有的运动和思潮里,比如启蒙运动、新古典主义运动和象征主义运动等等。但你还是没回答:在雅典,在中国的清明节,你为什么又特别地想起荷尔德林?
“希腊是我第一爱,而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说,它将是我最后的爱”,荷尔德林说。于是在你的心理场域,你所在的这个位置,总觉得像是他的“地盘”?这么说话听起来,是有些像一阵没有脚,也没有身体的脚步声了。据说荷尔德林从未踏上过希腊,在他的书信和个人史料里也从未提到过希腊旅行。尽管有些人认为并深信,荷尔德林到过希腊,只是未告知他人;他到过雅典,也上过雅典卫城山,曾在离你们酒店公寓不远的老城普拉卡街上,徜徉漫步。理由是他太了解希腊了。以梦为马?没把理由不责任地交给神秘之前,你赶紧把话拉回来:他到过或没到过希腊即便是个谜,就像你到的希腊是真实还是虚拟,在希腊你收获的拒绝和被拒绝,以及你那么清醒地在雅典凌晨被提醒,它们既不能相互解释,也不能共同组建一个有目的指向的更深层结构。
于是你又浮上生活表面,重新问那个肤浅的问题:荷尔德林为什么崇尚古希腊,那可是逝去的,再也不回返的古希腊。在地中海上的马耳他岛,你还没到希腊前,就问过这个问题。那时你得到过马耳他式的回答。现在你到了希腊,这个简单甚至显得低级的问题,又一次收拢它粗糙的麻袋口。答案都写上书上了,这样回答当然没错,有关这个命题的论文及研究,汗牛充栋,等着你去研究思考。是那样的吗?你研究了就会懂吗?那你就在里加读书研究,有必要来希腊浪费时间吗?一连串的反问一个个比刚才肤浅的提问有力。渐渐地你才察觉你的那个提问,换到希腊再问一次,其回答的难度不但升级也急剧放大了:你提问的也不单单就荷尔德林,也是在问拜伦、济慈、歌德、但丁、莎士比亚,以及你多次提到的,也曾旅居里加的赫尔德,等等那么多人了。为什么他们也都追溯并热爱古希腊。
暂无答案的你,就折回中国,折回中国的清明节;清明节前后,卧伏在浙中丘陵山地间,仅六百年历史的你家乡的村子。你也只有这个路子了。
出发来希腊之前,二姐就在微信视频里就跟你说了,今年清明节假期,兰溪城里当年的下乡知青们,早已通话相约,在村里聚会,纪念他们下乡五十周年。二姐夫的姐夫也是那帮知青之一;而且二姐家的楼房就建造在当年知青们住的“知青屋”的地基上,现在她家对面的“知青屋”,还剩一排版筑泥墙尚未被拆建呢。五十年前的少男少女,现如今都已白发苍苍。二姐在微信上说,走上她家门口那几级石阶,有几位心脏多个支架,都得有人搀扶才能上了。他们一大帮好几十人,有不少是带家属一起来的,在二姐家碰面会餐。他们早发微信通知了,叫二姐其它什么都别准备,只吃村里的特色小吃:小麦粿和小麦铃。
小麦粿是兰溪本地有名的小吃。小麦铃就更不得了,因五里地之外的邻村的曹聚仁传播,名声在外。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曹聚仁在上海教书,携他母亲在上海一起生活,鲁迅曾到曹家做客。此后鲁迅见曹聚仁曾多次赞曹母烧的小麦铃好吃。你也只是听说,在希腊的你又回忆起这个听说。另外你还经常听二姐说起,父亲当年是村副业队队长,负责村里养猪场、种蘑菇、山上种毛竹和养兔等,教知青们劳动实践;知青们也三天两头劳动后来你家串门。二姐甚至说到,出生后才几岁的你,总喜欢坐在桌上的算盘上,就是那种算珠粒很大,现在已绝迹的农村算公分用的大算盘,闹着让知青们推来推去,停下来就哭。那个脑袋大,身子瘦,只是脸上胖乎乎有点婴儿肥的自己,已经像你的前生,你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话又说回来了:你干吗去追溯这些?二姐继续说,当时你还跟知青中的一位姐姐说,长大了要娶她。你跟妻子曾说笑过此事。她说在她们北方是不允许开这类玩笑的。在你们村里,那都是随口说的,不但不忌讳,已经是习俗了。就这玩笑,在希腊被你回想起,虽没有希腊神话故事里那种杀夫娶母、轮乱、神秘而超自然的现象那么超出常理,多少有点时光折叠的神话余息。
转了一圈之后,你从家乡捡回了希腊需要的答案了吗?除了那个老问题中被提及的人,又增加了席勒,还有比他们稍晚的尼采,为什么他们也向往古希腊?没有。不过,你并不气馁,也不沮丧。首先是你敬重自己的未知,那些未知也有其权利和存在意义,另外也因你想起塞菲里斯说起过的一件很小,却令他深感疑虑的往事。对,就是那位你去过他的故居门外,雅典Agras 20号,写《拒绝》的希腊现代诗人。他说到的是比利时诗人兼画家亨利·米肖。据他说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见面。
“我想是在他从埃及到雅典中途停留的时候。当他的船停靠比雷埃夫斯港的时候他上了岸,只是为了看看雅典卫城。当时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只有一个读者的人不是作家。只有两个读者的人也不是作家。但一个有三个读者——他把‘三个读者’说得就像三百万——那人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这么远地想起这件事,而且还是别人的轶事,大概由于你听说过,亨利·米肖非但到过中国、印度和日本,还去过很多你还没到过的地方比如南美的巴西和秘鲁。他探索之路,比你的思绪从希腊折回家乡,不知道多了几个来回,起码比你的旅行多好几个大圈吧。亨利·米肖所说的第三个读者,令塞菲里斯惊诧。而对你一个中国人来说,亨利的那种说法似曾相识。字面上,三虽不是个大数,其象征意义却独特,有变化、发展和生成等动词的原动力,是世界多样性的密码。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在《道德经》上就这么说的。至于其深意,你只能说略有体会,无能言说了,何况也已有太多人论述过了。
但是,你都到了哲学发源地了,也应该有点哲学思考和言说勇气了。一个作家或诗人有一位读者是容易的,他或她本人就是读者,最早也是最后的读者。有第二位读者难一些,也并非那种不可能的难度。作家或诗人还是能够把本人二分成我和自我的。如哲学上所说的:我是我。这句话与单独说“我”,即一个词构成的句子,哲学含义是完全不在同一层面。后一个我是自我。“我是我”表述了主体与客体二分的完成。反思,可以简单地说就是人和自我的对话。有第二位读者也有难度,否则就不会那么多人嘴巴上说反思,行动上做不到了。有第三位读者,难度就难以想象了。不能把第三位读者简单地认定为他者,要不自我也可以是他者了。第三位读者就像从点和线,跳跃至面即三维的生成。这里所说的一二三,只是一种抽象或象征表述,一种最底层的模型如原子结构。如何拥有第三位读者,亨利·米肖没说,或许也没法说,只能实践,甚至实践了也不一定实现。
如何成为亨利·米肖所谓的真正作家和诗人,你的理解就是:向往,向往拥有第三位读者。向往本身可能就是那个第三位读者。你承认,自己仿佛又绕回了荷尔德林,以及他对古希腊的向往,那是与一二三类似的基础命题。
1934年在德国一所大学的课堂上,海德格尔解释了开端”与“开始”的区别。就是那位把荷尔德林推崇为诗人中的诗人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他说“开端”不是“开始”。 “开端”是一种原初的、根本性的起源,是某种存在或思想的最初源头。“开端”往往是独一无二的,是某种全新事物的开创,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 “开始”通常是指某一事件或过程的起始点,只是时间上的一个起点。
“开始随即就会被抛身后,在事情发生的进程中它消失不见。相反,开端、本源,在事情发生过程中渐渐显露而出,并在其终结处才完全在此。”
荷尔德林向往、追溯和推崇的古希腊,自然就是海德格尔意义上“开端”,也是亨利·米肖的第三位读者了(它不能以数计,不是塞菲里斯说的三百万)。实际情况是,正是到了希腊的你,认为站在人类思想与智慧起点,感受到宏伟古希腊拒绝与遗弃的你,“开端”才更容易让你产生误解。你的思和想一次次折回家乡,你个人的开始之初。你是把“开端”理解成了“开始”,只保留在字面理解。
“开端”不是物理学上的奇点,也不是人们平常说的轮回的原点或终点;它不是上帝,不是神,也不是现在热议的人工智能,更不是古希腊或你们那个村子。它也许不能称是个名词,倒像刚才说到的数字“三”,已经动词化或诗化了的,聚合了向往、追溯、热爱、深情等流动与生长能量。你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步入海德格尔的核心理论即“ 存在”了。他说现代人被“存在”外在的目的、效益、手段和意义所牵绊,“存在”本身却被遗忘了,按他的话说那种遗忘是“沉沦”。对他的“存在”哲学,你说不上有深刻体会,但他对开端和开始的区别性解释,仿佛就是在为你的希腊再问:为什么荷尔德林推崇古希腊?准备了希腊式的暂时的解答。
古希腊,荷尔德林的第一,或许也是最后的爱,按你的理解,虽然是西方文明的起始, 并不是荷尔德林的“开端”。这也就能解释,荷尔德林对家乡施瓦本的热爱和赞美,贯穿了他的那么多首诗作;你也能自我解释,为什么你,一个来自世界东方的中国人,来到西方文明的摇篮,站在卫城山遗址前也有被拒绝和遗弃感,而不认为那只是别人的废墟。你的希腊情感一次次反射回远在中国南方的村子,那里也不是海德格尔意义上你的“开端”。荷尔德林的古希腊,你的中国乡村对你们两人都是极具起始象征意义的地方,也都会被各自身上和文字间流动的“开端”所遍布。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你一直以为诗最重要的意义,对个人来说,不在于一首首文本的诗,而在于“成为”诗人,体验做一位诗人的体验,穿过语言、大地和尘世。如果有人愿意读,或者以后碰巧读到此文,你的建议也是:掠过以上讨论或解释性的段落(虽然它也像是不可缺的部分),就读你在希腊所遭遇的被拒故事;宪法广场上沁人的南欧紫荆;还有被你的回忆一次次来回拉动的家乡、知青聚会、清明节和生产队。读那些字里行间的流动气息,它是否就是你已经显露的“开端”,你不确定。它是不是已经蕴含了海德格尔所谓的:过去的过去,现在的当下和到来的将来,开端,你更没把握。但它已经足以让你继续写下去了
来希腊就是来看石头的,妻子引用网络视频主播的话。雅典卫城之后,你们还参观了奥林匹亚宙斯神庙、哈德良图书馆、古代雅典集市、古集市与亚里士多德学校,都是废墟遗址 ,雅典的石头记。哈德良图书馆遗址就在卫城山脚,荒草残石, 不见文字。据有人说哈德良罗马皇帝处于人类历史上,那个“神已逝去,上帝还没来,只有人存在”的极其特殊时期。比你们所处的时代特殊吗?你不自觉地持怀疑,想必那是自恋的表示。
希腊雅典也是民主制的摇篮。在古希腊集市遗址,你们参观了古希腊风格,长廊式建筑斯多亚(Stoa of Attalos)。2003年,欧盟扩展条约的签署仪式在那里签署,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正式加入欧盟,一个具有历史和文化象征意义的地点。你特别强调要一家人去那个遗址看看,里面也都是残垣断壁,斯多亚内长廊空荡,站在那里几分钟,莫名的激动也曾企图解释你旅居里加的八年。
雅典亚里士多德学校遗址吕克昂(Lyceum)。一个连残垣断壁也所剩无几,青草爬满的大院子。里面有两三个长方形玻璃阳光棚,考古挖掘的探坑工区。公元前335年的学校遗址。你建议为孩子们拍照留言,他们就拒绝,跑开了。你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你想到了中国曲阜,儿子上小学前你曾带他去过。
二姐用微信给你发过几个短视频。知青们在村原来的大礼堂,现在的村文化中心舞台唱老歌、演戏的片段。清明节那天,那些知青们天色很晚了还在二姐家,不想回城里。他们都在说,下一次即60周年纪念,也许等不到了。今年是最后一次,今天是他们回村相聚的最后一天。远在希腊,在哲学和思想的故乡,你被家乡村子里,没看见,想象就已足够的,暮年知青们互相道别的场面感动,不想听海德格尔的解释:他说的生命的有限性即完整性,也是其独特性;生命的有限性才使得所有的可能性和选择和变得具体而迫切。最多他也只说对了部分,即他有能力解释的那部分。令你伤感的是,母亲去年十月去世,神话和玩笑顷刻也都碎了。如果母亲还健在,在今年清明节,她会点名一样认出那帮知青中的每一位,认出他或她少年时的原型,无论岁月把他们怎么变形,怎么把他们扭曲。
离开雅典之前,你们一家人还去参观帕那辛纳克体育场。路上,你禁不住和儿子聊起《拒绝》,抄写《拒绝》的三十年前,那间单身宿舍的那堵白墙。那时的你比现在的他年长,但也大不了几岁。你随口还背诵了那首诗,前面那两个诗节在你记忆里只留下个大概,其中的字词游移;抄在墙上的最后一节,你还是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语气也比三十年前念时更苍凉吧。儿子听得有点入迷,惊讶于你和希腊怎么还有这么一段“私事”,真像故事。他迅速看了你从手机上翻出来的该诗文本;快得让你怀疑他是否真的读了,不要说读懂了,当然你也怀疑是自己慢了。
到了体育场,准备购票入场前,儿子说他不进去了,他要去看看路上你说的雅典Agras 20号,要自个儿去。在那里他看到了什么,后来你问过,他没回答。他,另一位年轻人:耳里塞着耳机,慢悠悠地拾级走向台阶路,找到那幢深蓝门窗的白色楼房;他也一定不能入内,但在楼房前的路中央,遇上了谁?上了一段台阶路,还没到山顶,再爬第二段台阶路,双腿不再像初上台阶时的放松,微觉吃力,等到快上山顶,耳塞里音乐也无法完全缓解膝盖的紧张,是否体验到了传说中些微的朝圣仪式?你不知道。毕竟,那也是他个人的私事。

你和妻子女儿进入体育场,各自租了导游讲解器。马蹄形体育场观众席最前排最低的,有当年国王与王后的VIP大理石皇座,你们也轮流坐下并拍照了。奥运大五环,就是那个不用相声演员岳云鹏翻唱也早已驰名天下的五环,在体育场大门正对面场内最里面观众席上方。站在如此英勇的五环,环环相扣的它下面,记忆中好像那是第一次,觉得它有点像是《西游记》里,佛祖或菩萨赐的威力无比的神器了。讲解器中的导游说,在古代参加体育赛事的运动员都是裸体的。你马上想起《西游记》某光身小孩,手持法宝风驰电掣。神话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色泽似乎能匹配,可以连在一起。体育场一侧还有一个建在山坡里面,洞内博物馆即帕纳辛奈克体育场博物馆,展示古代希腊体育文化和奥林匹克运动历史。在那里你看到了2008北京奥运会火炬和“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标识。
是奥运精神贯穿的历史给了你负重,或者它的宏大让你又有了被拒绝感,时不时地你又在普通观众席间,在大理石缝隙间寻花觅草,观察并拍照。它们在里加,在你的家乡也到处都是,也都有,但这里的它们不一样,具体差别在哪里,植物学里有界门纲目科属种,或许能解释。是吗?你怀疑自己,或者大多数旅行者都是环境地理决定论者。在没有认识那些花草之前,甚至在那之后,你也都相信,是它们的差异,像补丁打上了你旅行中思想与情感的裂缝,在希腊,也许那就是你感受的拒绝和被拒绝交接处。
离开体育场之前,你还是想看看AGRAS 20楼房的后窗。于是你登上到体育场最高处,打开谷歌地图,测量不断缩小的直线距离,也许再靠近,在高处就能看见那扇也是深蓝色,朝西的窗户了。距离越来越近,直到铁链挡道。山冈上小道就是体育场外下方了。一些地中海松散落,山冈上有推婴儿车的,也有散步或健身的当地人。所谓的铁链,也就是禁止游客翻越的警告,不是不能翻越,你还是能翻越,跳到斜对面另一侧的水泥站台的。景区工作人员看见了会开罚单吧?电子监控无处不在?能跳出去也就能跳进来,反过来说,景区还有必要设门票制度吗?再说万一你被逮,你被问这是要干什么,你也不像逃票的呀。你跟他们说,你就想去那里看看一个窗,什么窗户?存在与否你都不知道的窗户?你想看窗户里面的什么?不,你想知道从那扇往外,能看到什么。什么?你还要爬窗而入?不,你只想跳入窗户,看一眼就跳出来,然后跳回体育场,没有其它目的。他人相信?
在你跳还是不跳犹豫时,有人向你打招呼了。不是体育场工作人员。
“哈啰,观众席那个位置视野好,能看见雅典卫城山。”谁?在雅典你谁也不认识,谁会主动跟你打招呼?当地人对游客不友好吧,肯定不是,友好呢又算不上,只是保持每天游客多到难以与本地人区分后的麻木?说话的是女士,年长又不知是否年长,面貌胖瘦,一点印象都没留下,只有她说话的口音亲切和善,难以忘记。她早在斜对面,体育场外即你想跳过去的站台了;在拉伸放松,把腿伸到铁栏上压腿,动作笨拙,像是跑步锻炼回来不久。她以为你在找最佳观景位置呢。正常而言,一个游客,都想玩翻越了,又不像是逃票者,还能在那里什么,就是看特别风景呀。
没错,你是想看风景,雅典卫城你已经看过,你现在想看的是一座白色楼房的深蓝色后窗。“谢谢!你知道AGRAS 20号,塞菲里斯的故居就在这附近吗?”你就顺便咨询了。
“哦,你说的就那栋深蓝门窗的白色楼房吧? 是的,它就在这附近。塞菲里斯和他的妻子生前就住那。塞菲里斯没有子嗣,有两位继女,是他妻子与他结婚前带来的。我在一次电视里见过他的两位女儿,当然年龄已经很大了,还住在那栋楼里。” 以小区邻居的口吻,她跟你说起塞菲里斯的家长里短。
“奥德修斯·埃里蒂斯一辈子没结婚。他有个女朋友,也是位女诗人。去世前,埃里蒂斯就住在雅典南部的一个小屋里,深居简出像个隐士。” 她有民间的一手资料。
那天在塞菲里斯故居门口转了转离开后,你还去找过埃里蒂斯博物馆。网上新闻也有报道,博物馆很快将与世人见面,说了几年,新闻也旧了。没有地址,谷歌地图也帮不上你的忙。新闻里只提到一个大概位置,在夜色已浓的普拉卡老城,你穿街走巷。经过狭窄、灯火阑珊乃至暗黑的小巷时,你会想到怕黑的妻子,如果她知道你独自在陌生城市,夜黑瞎逛,一定又会既担心又生气。与万籁俱寂的黑森林相比,情况还算不差,毕竟隔一条或两街上就有人声喧闹了,大家都在过节。在古集市遗址边,灯光通明的卫城山顶之下,你终于锁定新闻里提到的大概位置。挨栋楼查看,也没看见什么博物馆牌匾标识,好像只能承认白跑一趟了;不甘心,又查了看一遍,还是没博物馆呀。最后从新闻上的那个插图,插图上那栋黄色楼房,你认定就是那了。但就是没看见任何标识,你还不放弃,找到隔壁楼房一庭院门口,见有人独坐在街边椅子上,一位不知是负责停车位,或门卫或者其他职业不明的男子。你持着手机向前,指着上面的插图问路。幸运的是,他听你说出奥德修斯·埃里蒂斯的名字,就说你找的地方没错,但博物馆还没完成。埃里蒂斯曾居在此地?离开前你就剩这个问题了。那位男子说,可能吧。等博物馆营业了,你直接去问吧。这么一通寻找,你好像真的相信了埃里蒂斯晚年隐居独处了。那也能对应他在诗里写过的疯狂的石榴树,对应他青壮年时期,至少能对应你自己读他那首诗时的青春年代。
“还有扬尼斯·里索斯和前几年去世不久的女诗人卡特琳娜·安格拉基-鲁克。” 你不想留给那位女士一种印象,即你对希腊诗歌的了解仅限诺奖,只是跟风。她与自己的记忆力较量了一会,支吾了,没刚才唠家常那样的确定了,但她反问你:还有卡瓦菲斯,你难道不知道卡瓦菲斯。你说当然知道,希腊还有了不起的卡瓦菲斯,但他住在埃及的亚历山大。她语气里的确定性又拉回来了说,卡瓦菲斯也回希腊的,这里有他的亲戚朋友。
她与你说再见,她运动后的拉伸也结束了,消失山冈松树间,不知通往山下或别处的小路。塞菲里斯生前,想必也在这里晨练散步?1896年的首届现代奥运会就在这里举办,见证过伟大奥运历史的起始,也可能听到过不少唠家常似的闲谈,只是有人记录了也没被发现而已。跳出铁链,越过松林,找到那座白色楼房后窗的念头,不觉间也消失了。走下最高处的观众席,你走向往体育场出口。听到了什么,从窗外看见了什么,差不多吗?也可能相差很远,那就继续听,继续看。
知青回村,一是为了他们下乡50周年的纪念,恰逢清明节;二也是为了赴村里的紫荆花节。
紫荆是一种常见灌木。村里方言中叫“荆紫哈达”。它为什么取这么个,听起来带朝鲜或西藏风情的名字,原因无法追溯了。你们那个偏僻山村,有外地人来过,或者一阵风吹过来的?它的命名渊源埋得那么深,在今天之前你以为,你只能在母亲,只会说方言不会说任何其它语言的母亲的口音里挖掘到。去年母亲也过世了,那个源头虽在你耳边萦绕,还没有死寂,但你已感觉到挖掘它的机会渺茫,又渺茫了。
反过来说,你也并非全是失去,也并非毫无收获。从上学开始,你就不喜欢村里的方言,觉得不好听,土,用途太有限,走出几华里就失效无用。早年教你的老师的普通话里要么夹杂方言,要么被方言引导变调得变形变异,按本地的话说就是“土洋结合”,其实那个“洋”是要去掉三点水的,都没见过海水吧。那时,村里偶有胆子大的人,常年去江西或福建里砍树做工,年关回来,就学会说几句普通话,断断续续的那种,流利肯定算不上吧,你们孩子们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听呆了,比现在讲几门外语的人还了不得。现在你知道了,方言不是普通话,不普及,本来就没普及到外面的目的,只为身边的人,本村与邻近村里人之间交流。它看上去的确过时,还有各种不足,严重限制了像母亲那样的,只会说方言的人的生存甚至行动范围,没什么大用,也没有书面文字记录,迟早有一天没人去说。的确,它有种种的,种种的“不是”,在语言大模型大比拼,日新月异的今天,它会让你重返那个命题或疑问:人和语言或土地的关系是否还能否持续。它的“不是”,到头来正是它那些“不是”独特而触动你,令你怜惜,担心它的灭绝。就一个“荆紫哈达”,方言中的一个,你说起来就感慨万千,就是这么一个不能翻译,无以替换的,与“物”一体的声音,绝非你能写下的词。
你还禁不住又想起德里克·沃尔科特,他在诺奖演说中提及的那个加勒比海的岛屿。如果他学会岛上的所有方言(不是外语),他将十倍于当时的成就。你信他的话,虽然你听不懂他们岛上方言。那些“无用”方言教会他的,你们村的“荆紫哈达”今天也在循循善诱教导你了。
“荆紫哈达” 的特殊性,远不限于字源、乡土、家庭和地方史,也在于它的植物特质。常见的灌木,生长山冈上,被村里人叫做“红石抟”里。“红石抟”是另一个方言,学名叫“红土”,常见于中国江南丘陵山冈,形成于岩石风化、溶解和侵蚀之后的砂石。“荆紫哈达” 就长在贫瘠的砂石里,山路边,而不是更高山中密林里。在村里煤气出现并普及之前, “荆紫哈达” 也是不可多得的柴火,尤其在像母亲这样的砍柴好手眼里;它直接代表灶火,虽火力不大,能量也不持久,但足以煮熟大锅地瓜,用木锅盖焖住,等放学的孩子们回家吃,暖呼呼的,天黑了都不会变冷。
另一个重要原因也塑造了它的特殊性:它一般就长在村外不远的山冈,村民上高山密林前,地势较低,坡不陡,上高山前的缓冲,说白了就是它近,不像要翻过好几个山头,一早上山砍柴,担柴回来一趟就天黑了。所以每回村里“分山砍柴”,能分到荆紫哈达也是不错的,起码省了担柴的很多力气。后来,村里几乎家家都用煤气,或者是煤气和土灶共用,柴也不是紧俏物资了。村里的年轻人,比如像你这样的,也都离开了村子了,没离开村子,也在邻近县市城里打工,过年过节才回乡下了。不要说高山了,田间地头的灌木树丛,都成密林无路了,要带砍柴刀开路,才能走进去了。需要柴火,随便在村口就能取到了,无人上山砍柴了。村里人说,山上密林里野兽一定又出没了。
父母那一辈的砍柴人,挑柴的人也都先后离世了。这些 “荆紫哈达” 都看在眼里吧。它们一年又一年,新叶未抽,就在春天的枝头迎风召唤。直到它们遍布山冈,愤怒开放,不再等候!那时,踏青和清明扫墓,村里说的上坟的时间也到了。美丽的“荆紫哈达” ,无人欣赏无人搭理,也照样绚烂至死。呼唤不会不起作用,尤其没日没夜,经年累月地呼唤。刚好,也恰逢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旅游经济兴起,邻近几个村就联合开发了紫荆花节,成为兰溪北乡一景。热爱植物的卢梭说过,他死后愿意成为一株植物,不知他有没有实现愿望,但在紫荆花盛开,在希腊,你看不见它们,也估摸着你的父母,你认识或不认识的长辈们已经做到了。
否则你在雅典的宪法广场,深夜到雅典,次日一早走出酒店公寓,就一眼能认出了绚丽的紫荆花,尽管它们的一连串一连串的花语你听不懂。这样说,你不得不责怪自己太迷信。其实你是认出了紫荆,却心生疑虑。广场上的紫荆花盛开在乔木枝头,高高的,不是你们家乡的“荆紫哈达” ,它们高也就一人身高左右。后来你查了,在希腊雅典呼唤你的不是“荆紫哈达” ,而是南欧紫荆花。
你们家乡的灌木紫荆,类属黄山紫荆。高度在1—3米之间,喜温湿气候,对土壤要求不高,适应性强。早春未出叶时先开花,花蕾及花为玫瑰红色,假蝶形花冠。花谢后密生绿色荚果,在树上一年不落,直到第二年春天,新花蕾出现才脱落。黄山紫荆耐寒、耐热但不耐涝。早在晋朝它就已引种植入庭院。 “荆紫哈达” 没有黄山紫荆名声在外,不以世界名山为名、为依靠,也有村域与山冈限制。你知道,赞美它就是自恋的表现。反之,你不赞美它,不为它心潮起伏,也并不表示你足够自信与自重。
要翻历史,要比时间在它身上沉积的底蕴,你在希腊见到的南欧紫荆,毫不逊色。南欧紫荆,也叫“犹大树”,据说出卖耶稣的叛徒门徒犹大在这棵树上吊死,以示悔过和羞耻。因为这个事件,这种树的花从原来的白色变成了红色,象征着流血和悔恨。它的希腊语原意是“织布的梭子”,因其扁平的种荚形状类似于古代织布时使用的梭子得名。它的最早记录,源于古希腊哲学家、自然科学家,亚里士多德学生的泰奥弗拉斯托斯。他在公元前4世纪就记录了许多植物学知识,开启了植物分类学,被誉为“植物学之父”。南欧紫荆是小乔木,树高可达10—15米;喜温暖、干燥的环境,耐旱性强。
你的希腊旅行写完了。好像也没有你着手写时感觉的那样难? 你不想、不愿也不敢说是。对你,希腊的书写难度依然在那里,也写不完。虽然,无论是古希腊还是希腊,都算不上荷尔德林的“开端”,即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开端”,更不是你的“开端”,却已经被“开端”遍及、注满和激活;激荡在荷尔德林后期的“神圣诗”里。希腊在于你,一个二十一世的中国游客,也许第一次被“开端”倾泻之后,流淌在上面的这些文字里了,波动在拒绝与被拒绝、三十年前那位年轻教师单身宿舍的白墙、中国江南某村知青下乡50周年纪念等事件诗化后的情感里了。最后,你以紫荆花结尾,高大的南欧紫荆和不知名的“荆紫哈达”只是它的两个种属。同时,你似乎也解开了前几年的一个疑惑:翻译拉脱维亚诗人亚历山大·查阿克斯的诗作时,你常常发现他的诗以植物结尾,如罗勒、迷迭香、百里香、小茴香和芫荽等。植物还是预示了生长,蔓延,而且并不轻松,以有限生命的个体,通过代际延续族群和物种的生命,而不是现在说的AI大模型的“生成”,生成虽然是“”生“”却有无限性,根本没什么艰难和痛苦。
书写希腊的难度,你还想补充一点。刚开始写此文,应该说是每次旅行回来,或旅行回来后过了很久,只要你坐下来书写,就会面对的困难,同一个困难,其实也可以称作一种被拒绝,被自己的经历拒绝的内心状态。你知道,在哲学上这就是现象学里的“冷现象”问题。比如你以上的希腊书写,并非你“真实”现时经历的希腊,是事后诸葛亮,是通过回忆、思考、想象、反问和文字处理加工过的,而不是“热现象”,是“冷现象”,其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你承认,也必须承认。
二十四年前,你见到了巴勒斯坦诗人马哈茂德·达尔维什,在他约旦安曼的住家,那是你们唯一的面谈。他说到未来是最模糊,最不可知的;现在似乎就在你手上,在你的把握之中,事实上也瞬间即逝;所以我们拥有的只是过去。现在你想起他,想起这件往事,是由于后悔当时自己为何不问他解决之道。当然,那时的你也根本问不出今天的问题,就像你那时梦里没有希腊,也没有梦见梦里还能到希腊。
这是存在于时间的所有的人的命运。书写的代价就是偏离真实,就是接受历史的拒绝,承担被拒绝的压力和遗弃。 那你为什么还书写?你需要再去旅行吗?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你的书写始终朝向未来,确切地说,你的书写已经提前开启了下一次旅行,你经历的希腊的拒绝已沉淀,已扩散到你的双脚。这也是海德格尔认为的时间,它并不是简单的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序列,而是通过人的存在来实现的时间。未来已来,过去不会简单地过去,现在不仅仅是当下瞬间。
二十四年过去之后的现在,你也不知道、猜不出达尔维什会给予什么答复,除了写,继续写,接着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