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學人

讀宋淇先生寫給錢鍾書先生的信。有不少內容講到了西方的漢學家。他們雖然血緣不同。卻為古典文化所化。沉浸其間之後。又能以別樣的見解來重構古詩文世界。即使有穿鑿附會或者望文生義之處。然而其思路之開闊。視角之新奇。也並不妨礙他們所起到的他山之石的作用。
自然。以宋先生對中西文藝的深徹理解。尋常的學者未必能入其法眼。比如他就對不少外來和尚放棄古典而轉戰近現代文學深有不滿。覺得他們未免捨本逐末。不識好歹。這好像也是新文化運動以來不少中文系的老成穩健的觀點。
比如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二日宋淇致錢公札:“耿德華君當代青年漢學家三劍客之一。現任Cornell大學助理教授。因年資淺。尚未獲實授。⋯⋯耿君現已續約。故戰戰兢兢全力以赴。其學問與另兩人各有千秋:舊金山大學實授副教授葛浩文(許芥昱之得意門生。其所力保。許為人為學極可取。惜為人耿直。故未能打入Ivy League大學之門。最近為暴雨激流連人帶屋衝沒。亦一大慘劇)及洛杉磯加州大學之Perry Link(林培瑞)。
三人均受同類訓練。用directmethod。故能操流利國語及通曉語體文。尤以林一口京片子令人聞聲起敬。但對古典文學缺乏基本訓練。猶如今日香港。臺灣之一般中國大學生。與前賢相比。口說及閱讀近代作品能力較強。其餘則不逮遠甚。
Watson之日文猶勝中文。Hightower亦精通日文。往往可借重日本學者之研究成果。Hawkes除日文外。復精通拉丁及romance語言。則更屬難得。但中國近代文學又有多少題材可資研究。耿除其淪陷區作家一書外。完成現代戲劇一書。現正從事研究現代散文。葛除魯迅。蕭紅外。旁及臺灣鄉士文學。林的博士論文鴛鴦蝴蝶派文學。已出書。現改隨侯寶林習相聲。
總之。三人已逐漸墜入魔道而不自知。志清當年亦自現代文學入手。後知自拔。改習古典。除小說外。兼攻元。明。清戲曲。仍可成一家言。三劍客如不改弦易轍。總有一日發現此路不通。何況我們貴國的留學生也在走這一條路。如胡君不專攻錢鍾書即非他們能力所及(港大有位講師。專攻魚目詩人。寧非怪現狀。)。將來兔死誰手(不能說鹿)亦一大問題。此種事。作為笑談可。作為傷心話亦可。”
宋淇真正對他們有欽佩之心的。其實可能是淡泊名利的天性。比如另一札亦論海外漢學家的歸宿:“去年秋晚中心添了一位得力助手。閔福德(John Minford)。彼乃霍克思之得意門生及女婿。牛津Balliol一級榮譽生。澳洲國立大學隨柳存仁讀博士。Penguin classics 的第四冊《石頭記》由他譯出。已出版。霍克思君認為原作為二人所作。則理應分由二人翻譯。身體力行。真有見識。有膽量。他的英文極好。中文的白話文大概比不上前說幾位。可是古文根底不錯。所以前途反而比餘人廣寬。霍克思已在Wales買了五十畝田。今年年底退休。最近已將初譯《離騷》大半修潤完畢。從此向學問告別。歸農田園。頗有陶淵明之風。他真是一位奇人。連輕鬆的fellow都不願做。”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九日宋淇致錢公札:“Hawkes定今冬退休。去Wales做老農。頗像陶歸田園居。Watson薄Columbia和Kyoto的教授而不為。加入日本佛教團體。在Osaka曾譯佛經。英美譯壇的兩大巨子都先後受東方影響而退居林下。今後將是廖化之流的天下。令人感慨。”
宋先生提到的這幾位異族學者。我最想讀其書識其人的是海陶瑋。當年邀請葉嘉瑩先生赴美的人即是他。某種程度上改變了葉先生的一生。可惜他的代表作英譯陶詩我讀不懂。其他幾本論著好像也沒有譯成中文。包括他邀約葉嘉瑩先生合作完成的論集。所以完全沒有讀他文章的機會。而之所以又有濃厚興趣。是讀過林文月先生回憶海陶瑋先生的文章《怕羞的學者—— James Robert Hightower 印象記》。寫她認識的海陶瑋。的確和普通的學人不大相同。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瘦高的老人。如果在別處遇見。我准會以為他是一位進城的老農夫。他穿一件藍白方格子的絨布襯衫。平凡而不十分平整。但每一粒扣子都扣妥緊。灰暗的過時長褲松松地接連在格子衫下面。至於鞋子是什麼樣式的。已記不得了。說實在。我也沒有餘裕看得很清楚。因為自從開啓門扉到介紹握手。Hightower 教授一直用那一雙藍色的眼睛直視我。那眼神倒非逼人。卻有一種不由人分說的質樸。卻也同樣令人不知所措。”
“眼前這位西方的老學者侃侃而談他對中世紀中國文學與文人的意見。講到熱烈處時。亦有幾個手勢助益情緒。Hightower教授完全沒有先前的嚴肅和拘謹了。我自己也感染到一種放鬆自如的愉悅。甚至於有一種幽默感想要開玩笑。‘陶潛。其實並不是一個靈巧的農夫。’對於我這個一時興起而溢出的話語。Hightower 教授顯示疑惑不解的表情:‘這話怎麼講。’ ‘他不是在詩裡面說自己“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嗎。’我記得 Hightower 教授的譯詩是:‘I planted beans below the southern hill. The grasses flourished.but bean sprouts were few.’很不錯的譯筆。豈料。Hightower 教授聽了我的話。表情頓時改變。‘你可曾有過親自耕種的經驗嗎。’他又回到先前的認真嚴謹。我坦白回答未曾有過躬耕之事。‘農耕是非常艱苦的工作。我現在住的地方。後園有一大片土地。種了些蔬菜和花卉。’他緩慢地一字一字說得很清楚。‘所以我知道。農耕實在是一種極辛苦的工作。’說話時。他偶爾低頭看看擱在桌上的雙手。這時我才注意到。原來他的每一片指甲上都鑲著一層泥土。筋脈浮顯的手背上也頗有風霜痕跡。我第一眼對 Hightower教授的老農印象。或者竟是包括這一切在內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