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说起来已经是去年的往事了。友人来京出差,事毕后赶火车连夜归沪,我约他小聚没有充裕的时间,只好在单位食堂潦草对付。之后陪他去宾馆取过行李,站在路边等车。暮色里纷纷扬扬开始落雪,路灯下、车灯前显得极为肆意,有磅礴之势。如果所忆不错,该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内心却出乎意料地感到宁静。
友人小我几岁,是我多年的小兄弟,前些年因为心脏的问题,经历过一场生死考验,好在有惊无险。如今,见他虽少了些风发的意气,却多了几分淡泊从容,让人感到欣慰。
挥手作别,目送车子渐远,想到他在这个茫茫雪夜里踏上归途,在望的那份独属于他的夜半推门而入的归感,竟然觉得十分温暖。
回到单位,接上结庐然后步行到爱人那里去接月亮。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落地成水,一路上皆洇湿厚重的痕迹,停在路旁的车上开始积雪,黑白分明的世界变得肃穆凝重起来,却无碍于夜晚边缘世间的喧腾。我们一会儿追打,一会儿停下来打开手机的亮光细观雪落的情形,微小的一粒一粒跌到衣服上,被弹起又复落下——这尘世间无数的凡夫俗子啊!
等接了月亮出来,凑在一起的两个孩子更是兴奋莫名,不肯乘车,只愿意踩着雪步行回去。一路上,他们时而把车上的积雪攥成雪球打雪仗,时而在雪上比赛画卡通图案。打打闹闹到家,衣服湿了大半,小脸通红,小手冰冷,却看不出他们半分怕冷的样子。料想中的不肯作罢,换了衣服和手套又欲跑到楼下去玩,我这个老父亲没有办法,只要忍着冷陪他们下楼,不大的院子,早已经聚了许多孩子了,围着车顶上一只丑陋的雪人聒噪。
不曾想只玩了一会,月亮便被跑动的结庐撞翻在地,呜呜大哭起来,又说牙磕掉了。我急忙抱她起来查看,见到嘴里流着血,只好带她上楼,漱口,清洗,庆幸的是两颗门牙虽然松动,却没有脱落,又急忙查手机,说儿童的牙齿松动无大碍,只需注意保护,一段时间后会重新长合,这颗悬着的心才觉稍安。
其实照我看来,冬日一无是处,除了下雪。小时候,家乡的冬天一年到头都能见到雪,即便是过了立春许久,山南一面也总有些积雪未消。几乎一整个冬天都有可玩的事情,溜冰、打雪仗、堆雪人,耗费着年少轻狂的气力。可是如今,不知怎的,就连我家乡的雪天也变少了,木叶尽脱后萧索的样子变得浅显杂乱,无趣的很。就更不必说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了。
然而,我依然十分憧憬下雪天,尤其是故乡的雪天。我在内心里一遍遍营造这样的画面:多年之后某个冬日的黄昏,蟹壳青暗沉沉的天际卷下鹅毛大雪。我裹着厚厚的棉衣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也不必知道,但归处总是明确的,就是那个三面环山的村庄。我会用一把光滑的钥匙打开一把锈锁,像是圆滑的我打开一段晦涩的往事,我狠狠地跺一跺脚,把鞋上的雪留在门外,也会亲手燃起一膛烫手的炉火,把带进来的寒冷驱赶出去,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我会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句子:今天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或许也是最后一场……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从早晨就开始下的那场雪,等到放学都还没有停歇。积雪没过了脚踝,我们结队从另外一个村庄回家,兴奋地在路上玩耍,不知道寒冷为何物,仿佛只要是那个年龄的孩子,都会对寒冷视而不见。我那双反牛皮的靴子有点大,垫了好几层鞋垫,被雪水洇湿了变成黑褐色,在雪地里显得特别沉重。
走着走着,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爬上外婆家那两段高高的台阶,此时天还亮着,那种蟹壳青的天空——请原谅我无休止重复这个描述,在我看来,只有这个颜色才能将我真正带入到冬天的氛围中去。
我在门外使劲跺了跺脚,抖一抖身子,然后推开那扇蓝色的木门,小小的一间屋子生着炉火,扑面而来久违的温暖。为了使描述更为生动,我会调动想象,作如下的陈述:炉子上的水壶急促地喘着粗气,像一只被抛弃的愤怒小兽,炽白的炉火从容地挥舞着它的鞭子……
我的外婆,那时我就觉得她已经很老了,盘腿坐在床上,身下是厚厚的麦秸充填的褥子,足足有十几公分厚。正借着窗外微弱的亮光,在那里钉盖件。她眯起眼睛,做得十分专注,光滑细长的高粱杆被她手中的粗麻线横竖交错地钉在一起,之后会被剪切成正圆形,变成尘世生活中的一部分,与人发生密切的联系。
说实话,我已记不得接下来的情形了,那一天的记忆到此为止,如同一篇没有结尾的小说,在夜晚边缘画下句点。算起来,在我历经的三十多个冬天里,有多少场雪就有多少个踏雪归来的夜晚,但我如今只记住了这样一个残缺不全的夜晚,仿佛此生所有的风雪夜归只是那次的重复,一遍遍地投入其中,却无法使情节完整。我知道,未来还会有无数场雪等着我,落在我的世界,也落在所有人的世界,我们无一例外都会成为那个风雪夜归的人。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成为坐在窗边的那个人,等待着门外传来一个接一个人跺脚的声响,像是冬天打出的响亮喷嚏。
他们抖落一身风雪,推门而入,室中炉火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