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金惠顺的话
-关于死亡
关于死者的“死亡”,我尚且未知。我还未曾经历过物理性的死亡。不过,我偶尔会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已经被埋了?我和谁见面,共同度过一段时光,在阳光下共享空间,但这是不是我已经死后的经历呢?尤其身处静谧美丽的风景中,我会有这种感觉。(pp.19-20)
诗或许是对象死去之前,诗人在其面前死去的记录。经历与事物的告别,与世界的告别,与残酷的死亡作斗争,构建一种冒险的,令人眩晕的,渺茫的死亡,这就是诗。“我”的死亡就是剥开你们的内部,然后进入。那里只剩下一些裸露的节奏,表演的骨架之类的东西。我认为,达到那种状态就是诗。进入得越深入,“我”离“我”越远。我想我的死就是“你(们)”。“我”死了,就会变成你(们)。(pp.21-22)
“先生”(译注:现代韩文的“先生”仍指代“老师”,不同于中文的男性称谓)这个词,意思是“先,生”。但我认为,应该是“先死”,或者“先生,然后死去”。老师必须向学生展示自己的死亡,从各种意义上。老师是必须承担死亡耻辱的人,是把至今为止的文化写在黑板上的人,是鼓励发明和发现以前没有的东西的人。所以,做着世界上最可耻的事情的人,就是老师。(p208)
-关于灵魂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怕、最想回避的人,就是拥有不变的“信念”的人。我认为灵魂不能被束缚在“有”和“无”的二分法信仰框架内。命名为“灵魂”的那一刻,就已经称谓不是“灵魂”的某种东西,我认为这就是“灵魂”。总之,我认为我们、“我”之间存在不能称之为是个人的,某种复仇的,集体的东西。有了这个,我们就会怜悯,爱,死去。如果必须称之为“灵魂”,那也没有办法。我认为这种东西会蔓延到那棵树,那块石头,那只动物。即,并非“我”所专属。我们由此彼此连接,通过由其产生的感觉彼此交集。(pp.42-43)
-关于节奏
最初,母亲给了我一个节奏。我作为一个生命体,就是一个节奏。生命始于节奏。节奏创造身体。创造身体之后,身体又会释放节奏。诗的诞生也是一样。节奏开始了,诗就开始了,开始的诗重新谋求节奏。
-关于感觉
感觉是诗的原料。诗以感官为主要原料,胜过任何体裁,是一种感官体验。即使一首诗在叙事,如果从叙事中去掉时间因素,也会留下感觉。(p79)
-关于家庭
我对拒绝“家庭帝国”颇有兴趣。家庭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坚实的帝国。父母去世以后,当我看到年幼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快乐地走在一起,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们这个共同体也总有一天会面临离别,真遗憾。”家庭是这个世界上最小单位的共同体,是最小单位的社会,是实践和学习社会化的共同体。
在韩国,尤其是把血缘关系视为正常家庭的一种“家庭主义”与“家庭”这个名称混淆不清,让家人陷入了家庭主义。家庭主义既与女性主义对峙,也与单身家庭对峙,还与脱离血缘和亲子关系的各种家庭形式对峙。必须有孩子才是家庭吗?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国家主义试图通过强调家庭主义的正常性以保持正当性和必要性。家庭主义是一种国家大事。家庭主义才是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基石。在资本主义最前线工作的劳动者应该在家庭中休息,努力维持这种制度的资本主义工人在家庭中处于上位。在这种国家大事中的一个小单位——家庭中,父亲凌驾于母亲和孩子之上,孩子则处于父母的权力之下。家庭在一个遵循力量逻辑的等级秩序中运作。所以,家庭成了各种对立的缩影。我在诗里挣扎,也许是想从这个力量之网中中挣脱。在坚持家庭意识形态方面,没有男女和父母的区别。这种意识形态的巩固,也会制造“神圣家族”的神话,让每个家庭成员都依赖“正常性”,如果不能成为正常家庭,就会陷入极度的负罪感,或者产生心理创伤。精神分析学家通过接待那些被“不正常家庭”的罪恶感和创伤所困扰的“顾客”以维持生计。
我真的很讨厌“像家人一样”或者“因为是家人”之类的话。因为这种说法,被称为“家庭”的对方就进入了“家庭主义”的怀抱,处于家庭等级秩序的下位,成为如此称呼的那个人的下人。女人称呼年纪更大的男人为“哥哥”或“爸爸”也不太好。因为女人自己似乎没有把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位置上。这种做法似乎在把社会逐渐家庭化。既然已经成为夫妻,不应该再考虑年龄了吧?我们必须使用平等的称呼。医生称呼我这个女患者为“妈妈”(译注:默认某个年纪的女性应该是已经做了母亲),称呼在餐厅工作的上了年纪的女性为姐姐、姨母,都不太好。
我们在写诗的时候热衷于探索的,或者我们也不知道的那些潜意识、幻想领域,其实是集体意识的消散,这种潜意识实际上也可以通过分析我们的制度来窥见其渊源。所以,我们写诗的想象领域当然也是由所面临的这个制度的力量领域衍生而来。但是,“力量”不仅是制度或机构的东西,而是来自于制度或机构内外的人际关系。这种关系的亲密性的爆发地是“家庭关系”,所以每个家庭成员当然只能互相伤害。
(pp.159-163)
写诗的时候,我会拆散原生家庭,渗透到力量的线段之间。家庭不断被拆散。在信奉“家族分子化主义”的我的诗中,“家庭主义”必须像“沙粒”一样无止境地破碎。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也是如此。家庭主义被单身者、单身家庭所扼杀。我认为,最好的家庭不是男性父亲、女性母亲、男性弟弟和女性我共同生活的家庭,而是既非女人也非男人,作为分离的家庭成员聚集在一起的家庭。我的梦想不是父亲死后下一代出现新父亲,母亲死后下一代出现新母亲的“家庭编年史”,而是一个不断出现“非正常家庭”的世界。与植物共同生活的家庭,与动物共同生活的家庭,与朋友、孤儿、收养儿童、同性和外国人共同生活的家庭,这种家庭称谓主流的世界。我梦想着家庭主义无法进入的家庭。(pp.168-169)
-关于母亲
我们每个人出生时都会在把母亲像坟墓的外壳一样留下。我们的诞生是从石墨一样黑暗到彩色,从黑夜到白昼。我们被孕育成一个小点并日益成长的时间,完全依靠母亲的身体生活。我们彼时就是母亲。出生的那一刻,我们便成了母亲的坟墓。母亲离开,把母亲留给了我们。因为这个事件,我们完全成了彼此的坟墓。我们成了母亲的坟墓,母亲成了我们的坟墓,构成一群坟墓的接连孕育。然而,即便母亲离开了,她依然活在我们的内部。
母亲是我的源头,她的消失使我们有可能实现生命的猛烈飞跃。然而,我们伴随着“母亲的身体”的缺口,“母亲的身体”的离开,“母亲的身体”的死亡而成长。我们因为母亲的死亡而成为“我”,却因为她的死亡而奔向死亡。所以,如果不面对死亡,我们就不知道活着的真实感受,总是在死亡面前的“写作”才有可能。因为我们出生时经历的“失去”母亲的事件,在我们的生活中每次面临失去,我们的写作就会有所创新。失去熠熠闪光,在那缺口的阳光下,我们会收获诗,却未能从悲伤中迈出脚步。我书写死亡,就像我试图触及“生命的真相”一样,这不正是因为失去先发制人吗?(pp.220-222)
-关于读者
文学创作的终结,永远是读者。作家不得而知的“谁”,完成或结束了文学。所以,诗人在结尾时,作品必须始终保持开放。
如果鼓动文学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人,那么文学作为现代主体,应该是一个希望人文主义复兴的作者。他希望读者作为世界上的存在,永远保持秩序和健康。但我认为,在诗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劝导。当被问及“你的文学安慰谁”的时候,我既困惑又愤怒。如果想得到安慰,应该去教会、教堂或寺庙。(p240)

文本出处:
김혜순의 말, 김혜순 저자(글) · 황인찬 인터뷰, 마음산책 · 20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