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的秘密
今天,上午十点半,我推着老二到公园里溜达。半路上,他睡着了。我在临湖的一把长椅上坐下来看书。这周一,老大跟着奶奶去了二姑家,要到周六才会去接回来。这几天,在白天,我都有时间读书,往常是没有的。 不是周末,公园里偶尔有几个人来来往往。有一对新婚夫妻在拍婚纱照——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拍婚纱照,也有一些悠闲的老阿姨来拍照。婚纱照有婚纱照的一套姿势,老阿姨有老阿姨的一套姿势。 天气闷热,要下雨。我坐在树荫下,却很凉快,有风从湖上吹来。今天正是读书天。湖面有一层绿油油的东西,每年夏天都能看见,样子和气味都像油漆,被风吹到岸边,挤出厚厚的一层,也许是湖水清洁剂。小煞风景。 最近,我在重读爱丽丝·门罗的《公开的秘密》,打算今天读完。门罗是我最喜欢的女作家。5月13日,她去世了,92岁。 在写作这件事上,门罗意志坚定,可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门罗20岁结婚。她的第一段婚姻,完全是出于现实原因——女人总是要结婚的,而且他第一任丈夫家境优渥。在第一段婚姻中,她是一位家庭主妇。26岁,她就有了三个孩子(第二个出生15小时便夭折)。33岁,门罗书店开张,她还要帮着丈夫经营书店,一周两天。35岁,她生下第四个孩子。 在操持家务、照料孩子以及经营书店的间隙,她抽空写作。37岁,她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立即拿下加拿大的最高文学奖项——加拿大总督奖。 在第一段婚姻中,虽然繁重琐碎的家庭事务并没有完全消磨她的写作欲望,却大大地挤压了她的写作时间。门罗说她曾经凌晨一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 她的大部分作品创作于第二段婚姻中。41岁,她与第一任丈夫离婚。45岁,她与第二任丈夫结婚,从此两人相携一生,堪称灵魂伴侣,一直住在一个小镇上,他们没有孩子。 坏的婚姻,消磨一个人的天性。好的婚姻,成就一个人的自我。 82岁,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时候,她已经患上癌症。 门罗在国内并不是热门作家。我有一套她的短篇小说集,共七本,全是二手书,2013年译林出版社出版,就是门罗得诺奖那一年。这套书应该卖得不太好,已经绝版了,除了这本《公开的秘密》,其余几本,全是我在京东上凑齐的。后来,其他出版社又零星出了她的其他几本小说集,不知道销量如何,我都买了,还没看。 以前,我读过的绝大多数小说都是男作家写的,也有少部分女作家——在文学史上留下痕迹的女作家太少了。他们所写的女主角,几乎全部美貌出众,而且多多少少都有点崇高,带点神性——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大多数是男人,她们的父亲,兄弟,丈夫,情人,儿子……),如果不是,那么下场可能很惨,比如像卡门那样被人杀死。 这样的小说读多了,难免会觉得有点遗憾和无聊。我就想,怎么没有普通女性做主角的小说?就像我这样的普通女性(无才、无德、无貌、无钱),难道是不配吗?套用一句简·爱的名言:“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 后来,我读到了门罗的小说。大概七八年前,记不清楚了,我在网上看到她的《逃离》这个短篇,当时就想,终于找到了——写普通女性的小说。 《公开的秘密》是我读的第一本门罗的小说集。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篇是《荒野小站》。 一个女人,她叫安妮,在济贫院长大,被院长推荐嫁给一个到荒野开拓家业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一个弟弟,叫乔治,跟随他一起来拓荒。但是,这个男人虐待安妮,也压迫乔治。有一天,乔治和哥哥到森林砍树,用斧头砍死了哥哥。安妮和乔治一起把男人埋了,并隐瞒了真相。不久,安妮逃到了看所守,再后来又到看守员家里做裁缝。乔治,则留在了荒野,在那里结婚并繁衍后代。他们都逃脱了惩罚。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蛮荒自有它宽宏大量之处。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水浒传》里的武松、武大和潘金莲,也是两兄弟和一个女人。潘金莲是个心狠手辣的荡妇,毒死武大这个窝囊废。武松是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手刃仇人、为兄报仇。对武大与武松来说,兄弟情义比金坚,潘金莲丝毫动摇不了。 中国的小说,古代的和现代的,我只看过很少一部分,除了《红楼梦》,都是男人小说,里面的女人,要么红颜祸水、败坏家门,要么侠肝义胆起来像男人,要么贤良淑德起来不像人,总之,全是bullshit。 我喜欢这个故事中门罗对弱者的宽恕,讨厌《水浒传》中施耐庵对女性的轻视与污蔑。 门罗写的几乎都是普通女性,写她们的喜乐悲苦、所逃避的、所追寻的。她的小说也包含女性主义元素,但并不直白。作为一位女性,虽然,我觉得自己仍然生活在一个男女不平等的地方,但是,我也只是忍受下来,尽可能去掌控自己的人生,即使心里无奈与不平。我相信很多女性和我一样,我们隐忍,并没有大喊大叫,仍然努力追寻自己的人生目标,但是我们知道不公平的存在,就像门罗小说里的那些女性一样。所以,我喜欢她的小说。 说到男女不平等,想到中国女性的社会地位。 据我所知,就中国农村而言,甚至可以扩大到整个下层阶级,至少从我奶奶那代开始(她出生在1921年),女性对家庭的贡献至少与男性相当,她们既要操持家务,养育后代,还要干农活。 我奶奶七十多岁的时候照样干农活,她还裹过小脚,后来放掉了,但是脚已经畸形了。小时候,我们会唱一个顺口溜:“老婆婆,尖尖脚(四川话读Jio),汽车来了跑不脱(逃不掉的意思)。老婆婆,脚尖尖,汽车来了走边边。”我记得,听到这首顺口溜,我会想起奶奶的小脚,心里很难过。就家庭而言,我奶奶有她的地位,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奶奶关系和睦,我不记得他们吵过架。 村里还有一位老太太,绰号“雄鸡母”,出生年代不会比我奶奶晚,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对她的绰号印象深刻,至今不忘。我想她大概很强悍。女人一旦太强悍了,就要被人取笑,听听这个绰号:雄鸡母! 也有女人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有一家,男的是裁缝,身材干瘦,女的很胖,坐下来像一麻袋红薯堆在那里,农活主要靠女的。她生了四个女儿,不过,我没有听过有人在背地里笑她生不出儿子。 然而,在大部分农村地区,仍然是“女儿不如男”、女儿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不能”传宗接代嘛。在农村,或者说在农耕文化中,女性的社会地位低下,主要是因为社会不承认母系血脉。 在现代城市里,女性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很多,但是,仍然没有和男性一样。 人的社会地位由社会价值决定,社会价值由他从事的社会活动(约等于职业)决定。然而,在职场上,女性会受到“母职惩罚”,男性却没有“父职惩罚”,生孩子自然靠母亲,养孩子自然主要还是靠母亲。女性的人生难题——怎样平衡家庭与工作之间的关系,大家都听过的嘛。这个难题男性有没有呢?大概是没有的。 中午,我推着孩子去修眉毛,老远听见一个男人在破口大骂。走近了才知道,隔壁店里的一个男人在骂他老婆不管孩子。孩子四个多月,一直是那个男的在照看。 他对着电话大吼大叫:“我他妈又出钱又出力。” 我想,孩子难道不是他亲生的? 他一直吼:“我他妈在上海两三套房,有房有车,没有贷款,什么女人找不到,非得找你?” 修眉毛的老板娘对我嘀咕:“你既然这么有钱,为自己的孩子花点钱,还拿出来说。这种男人真是!” 而我却在想,他到底有两套房还是三套房?难道房子还有零点几套?也许有一套是和别人合伙买的? 我的眉毛还没修好,我们家老二被那个男人的喊叫吓哭了。 不过,在上海,倒是有一个好现象,不少男性能够很大程度参与到育儿中来,甚至是育儿主力。有的地方呢?在家里,男的还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等着老婆或者老妈端茶倒水。 据说,日本在研究人造子宫,说不定将来人造子宫可以替代女性生孩子。另外,将来人工智能也可能制造出机器人保姆,养孩子的事,也用不着女人了。人类社会从农耕文明发展到工业文明,女性的社会地位大大地提高了,也许,再从工业文明发展到AI文明,女性能完全与男性平等。不久的将来,对于男女平等,文化解决不了的问题,说不定能由科技解决。 1931年出生的爱丽丝·门罗活了92岁,作为一个85后,我觉得我能活到150岁,来日方长,咱们翘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