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谋杀谜案

平凡的女子

1937年5月13日，周四，午夜时分。莱蒂西亚走出巴黎地铁皮耶尔奥古斯特站，步行回家。一早她需要去蜡厂上班。路上一片寂静，不过莱蒂西亚并不害怕，她家离地铁站只有短短50米，一两分钟的路程而已。

(皮耶尔奥古斯特地铁站出入口)

(莱蒂西亚租住的公寓在红框处)

莱蒂西亚走到公寓楼下，按响门铃，等门房开门。突然有人从背后偷袭，莱蒂西亚转身反击，打了凶徒好几下。门房正好开了门，莱蒂西亚机警地逃进门厅，袭击她的人趁机跑了。莱蒂西亚没把这个小插曲太当回事。5月15日她搭乘地铁时，把差点遇袭的事儿当成笑话讲给相熟的地铁工作人员听。

（莱蒂西亚）

还不满30岁的莱蒂西亚1907年9月11日出生在意大利西北部的瓦莱达奥斯塔大区的一个小镇，当地人通用的除意大利语外还有法语。莱蒂西亚的父亲是一战老兵，战后靠种植农作物和做建筑工人养活一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家人们叫莱蒂西亚“约兰达”。她十四岁时跟随母亲和三个哥哥姐姐移居法国里昂，父亲独自留在家乡。虽说举家搬到法国是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莱蒂西亚一家却过了好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直到母亲和法国男友分手，才正式在巴黎东边的意大利移民聚居区安了家。哥哥姐姐们长大结婚，有了各自的家庭一个个搬走，不过仍然维持着紧密的联系。1926年，19岁的莱蒂西亚在一家陶瓷工厂工作时与工厂主的儿子朱勒相恋。朱勒比莱蒂西亚大16岁。三年后，38岁的朱勒和22岁的莱蒂西亚秘密结婚——朱勒的父母绝不会允许儿子和社会底层的移民女孩儿在一起。为了隐瞒父母，朱勒仍然一部分时间在父母家住，一部分时间在自己的公寓住。莱蒂西亚偷偷搬进朱勒的公寓。

（莱蒂西亚和朱勒的结婚照）

1934年，朱勒患上严重肺结核，撒手人寰。朱勒的父母直到儿子临死前才得知他的秘密。莱蒂西亚没有得到朱勒的任何财产，被从他的公寓赶走，只能搬去皮埃尔贝尔路，在公寓顶层租了间极小的单位。为了养活自己，莱蒂西亚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幸好生产鞋蜡和发蜡的工厂雇佣了她。莱蒂西亚一开始被分配给蜡盒贴标签，后来由于表现好，与上级和同事相处融洽，被提升去样品间为客户介绍产品。莱蒂西亚周一到周五在工厂上班，每天早晨6:30出门，傍晚18时回家。表面上看来，莱蒂西亚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住在巴黎为生计疲于奔命的移民女子。那时期，因为经济原因，法国的人口有约30%左右都是来自欧洲和其他国家的移民。

九十秒密室杀人

5月16日，周日，天气晴好，这一天还是圣灵降临节，法国的公共假日。一早哥哥造访莱蒂西亚的公寓，给她带了母亲亲手做的绿色套装。莱蒂西亚立刻换上新衣服，戴了白色帽子和白色手套，胸前别了一枚左翼组织公益联盟的勋章。兄妹俩去酒吧喝了一杯，又一起去了美发沙龙，莱蒂西亚将深色头发染成金黄色，做了发型。

（公益联盟的勋章）

中午莱蒂西亚和哥哥回母亲家吃了午餐，下午打车和哥哥还有几个朋友去了舞厅跳舞。傍晚18时许，莱蒂西亚和哥哥和朋友们告别，提前离开。晚20时她和其他哥哥姐姐约好共进晚餐，她准备先回家换身衣服。莱蒂西亚乘巴士前往沙朗通门地铁站，上车时她对司机笑了笑，坐在四周都没有人的座位。18:24巴士到站，突然下起大雨，莱蒂西亚买了地铁八号线头等车厢的票。北向地铁的头等车厢里只有她一人。她选了离门口较远，左手靠窗的位置。如果有乘客上车，要往车厢里走几步才能看见她。

（莱蒂西亚从沙朗通门站上车，沿8号线向北（虚线所示），准备在皮耶尔奥古斯特站下车，需要搭乘巴士）

莱蒂西亚需往北坐至少六七站，再转乘东向巴士，才能到家。下一站是镀金门站。镀金门和沙朗通门两站相距不远，步行只需六分钟，当时地铁也只用不到两分钟，穿过一片漆黑的隧道即可到达。90秒钟后，地铁抵达镀金门站，站台上有不少乘客准备上车，其中两组乘客也买了头等车厢的票，他们是牙医梅杰和他的未婚妻还有朋友，以及三名妓女。他们分别从前后门进入头等车厢，初时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可是两组人往车厢里走了几步，居然看见一名女子从座位上栽倒在地，一把7英寸的刀深深插入她的脖颈。与此同时，头等车厢后边的二等车厢里的两名乘客从两节车厢相连处的窗户看见女子倒地的情形。出事的正是莱蒂西亚，她痛苦地呼救，但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语。一名乘客把刀子拔出来，却加速了莱蒂西亚的死亡，没了刀子的阻挡，大量鲜血迅速从她的血管中喷涌而出，她在被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停止了呼吸。

（1930年代的巴黎地铁）

莱蒂西亚是巴黎地铁运营37年以来第一名丧生地铁的乘客。包括工作人员、司机和乘客在内，在场的约有150人，无一人看到莱蒂西亚遇害的过程，不过他们能肯定的是，在沙朗通门站上车进入头等车厢的只有莱蒂西亚，而在镀金门站下车的人也不可能不被察觉而离开。在镀金门站等待上车的乘客非常肯定没有人从头等车厢下车。杀死莱蒂西亚的凶手作案的时间只有短短90秒，在车厢进入隧道陷入黑暗的短短90秒里，凶手需要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头等舱，将刀插入莱蒂西亚脖颈，再离开。头等舱与普通车厢之间的门上了锁，因此凶手完成的是不可能完成的密室杀人。莱蒂西亚被人从右耳后方刺入，凶手用力之猛，刀锋一直戳进她的脊椎。凶刀是一把3英寸长刀锋的普通刀具，随处都可以买到，刀上除了帮莱蒂西亚拔刀乘客的指纹，没有留下其它指纹。警方根据刀口的深度推测杀人的是一名身强力壮的、戴着手套的男子。他不为劫财或劫色——莱蒂西亚没有财物损失也没有遭受性侵——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莱蒂西亚死，像是专业杀手，下手又准又狠。

（莱蒂西亚遇刺车厢地面的大量血迹）

警方向现场所有人员问话，比较可疑的是牙医梅杰三人。他们和妓女们是最先发现莱蒂西亚出事的，但警察和救护人员赶到后，梅杰三人迅速离开了地铁站，返回家中。事后被问及没有留在现场配合警方调查的原因时，梅杰表示不愿意未婚妻卷入杀人事件，再加上当时他们一行是正要去参加音乐会，莱蒂西亚的血弄脏了他们的衣服，他们想着如果马上回家换衣服，说不准还能来得及看演唱会。警察采信了梅杰的说法，从未将他们列为嫌疑人。

舞女密探线人间谍

莱蒂西亚的钱包里有一封来自肖恩的信，两人约好晚上22时见面。警方在莱蒂西亚住处找到了一些信函，除了肖恩外，她还与其他几名男子保持往来。肖恩是一名海军，其称最近才认识莱蒂西亚，虽然有心想和她发展暧昧关系，却没来得及。肖恩在莱蒂西亚遇刺的当晚正在部队，值勤表确立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名叫拉内的男子与莱蒂西亚要亲密得多，拉内承认与莱蒂西亚有染，不过两人并没有长期交往的打算，只是露水姻缘。拉内的嫌疑也被排除。警方绞尽脑汁想要解开密室杀人的谜团之时，记者们也展开了对莱蒂西亚背景的挖掘，案子本身就已经很有戏剧效果：地铁首次发生凶案、密室杀人、无动机杀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比莱蒂西亚遇害更令人费解的是莱蒂西亚本人。

除了蜡厂的工作外，莱蒂西亚每周还有三个晚上在红心王牌夜店打工，她在红心王牌的职责是陪额外付钱的男顾客跳舞。夜店里龙蛇混杂，有无聊找消遣的客人，有伺机拉客的低等妓女，有阴险的帮派流氓，还有动机不明的政治人士。可以想象，需要去夜店工作的三天，几乎是连轴转的莱蒂西亚会有多疲惫。可是一方面她需要钱，陪客人跳舞能多一份收入，另一方面她本来就喜欢跳舞和社交，最开始是因为丈夫朱勒去世，她想要转移注意力，去夜店跳舞。她去夜店的次数多了，经理干脆问她要不要做兼职。莱蒂西亚以昵称约兰达在夜店工作，所有人对她白天的生活没有丝毫头绪。

不久名叫乔治的私家侦探找到警方提供关于莱蒂西亚的信息。他说莱蒂西亚受他雇佣做一些调查，主要内容不外乎是跟踪疑似出轨的丈夫，记下他们经常造访的地址，等等。乔治说辞反复，他口中的莱蒂西亚一会儿是个娴熟尽责的调查员，一会儿又态度懒散，没有成绩。浪费警方一段时间后，乔治透露自己的事务所其实也在为资本家做事。1936年夏天有好些工厂的工人罢工，极大影响了资本家的利润，其中一些资本家请乔治派人以工人的身份潜入工厂，摸清工人的动向。莱蒂西亚进入鞋厂的时间是1936年11月，因此警方怀疑她其实是受乔治所托在厂里做卧底，偷偷刺探工人们对于罢工的态度。

乔治的出现引得警方对莱蒂西亚在红心王牌夜店兼职的真实目的也有了疑问。三教九流的人乃至间谍利用夜店作掩护交换密函和情报绝非偶然，会不会是莱蒂西亚得知了不该她知道的秘密，因此被人灭口？

莱蒂西亚遇袭当天佩戴的公益联盟的徽章亦是大有深意。平日给人印象对政治兴趣不大的莱蒂西亚经乔治和一名与警界有很深渊源的人介绍加入了反法西斯的组织公益联盟，这位神秘人士对负责莱蒂西亚案件的警察说，莱蒂西亚十几岁起就是警方的线人。警方更查出，莱蒂西亚遇害前几周的时间里，去过好几次意大利驻巴黎大使馆。她去大使馆与谁见面，谈了什么，都不为法国警方所知。警方猜测莱蒂西亚也许一面为法国警方做线人，一面也在替她的祖国意大利搞情报，是个双面间谍。

(莱蒂西亚相关地点：1为遇害当天跳舞的场所，2为她上车的沙朗通门站，3为被发现遇害的镀金门站，4为她所租住的公寓，5为蜡厂，6为红心王牌夜店)

斗篷党

1936年的法国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虽然法国仍然在民主政府统治下，相邻的德国和意大利已经被纳粹和法西斯控制，第二次世界大战随时可能爆发。德国意大利为了阻止法国与英国、美国、苏联结盟，需要竭尽全力渗透进法国。

(斗篷党的秘密集会)

革命秘密委员会以“斗篷党”的名号臭名远扬，是一个1930年代创立的秘密恐怖组织，极右、反犹太、反共，具有法西斯倾向，与墨索里尼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希望效仿德国和意大利模式在法国乃至全欧洲建立独裁统治。斗篷党经常制造诸如盗窃抢劫、爆炸、暗杀之类的暴力事件，引发混乱。著名化妆品集团欧莱雅的创始人被招募进革命秘密委员会，是组织的金主。法国警方在调查莱蒂西亚的经历时，竟然发现她也是斗篷党的一员。

警方无法确认的是，莱蒂西亚究竟是衷心为斗篷党服务，还是公益联盟的密探，帮助反法西斯的左派收集情报。如果她的角色是后者，斗篷党一旦了解到她的真实意图，一定会对她下手灭口。莱蒂西亚被杀的方式与斗篷党执行暗杀的手段相似。

莱蒂西亚的案子上，证据太少约等于零而线索太多，她与多名男子有牵扯、是私家侦探的调查员、警方线人、同时加入左派的公益联盟和右派的斗篷党，警方甚至不能肯定她的立场和角色，可能想要她死的人范围太广无法估量。尽管莱蒂西亚的案子受到警方重视并引起民众极大关注，仍不可避免成为悬案。

1937年11月，在斗篷党的一系列暗杀和爆炸行动后，法国警方突袭了他们的据点，数名资深组织成员被捕。名叫皮埃尔和亚伦的成员向警方供认莱蒂西亚的死是斗篷党所为，斗篷党在她死前几周就派人跟踪，摸清她的行踪后，安排了地铁刺杀，执行任务的是名叫让菲利欧的斗篷党创始人。

（让菲利欧）

菲利欧在莱蒂西亚被杀后不久就逃到西班牙，直到1941年法国被纳粹势力控制才返回。二战结束后菲利欧再次潜逃西班牙，加入欧莱雅集团。因西班牙政府拒绝向法国引渡，菲利欧逃过了法国的审判。虽然菲利欧因数起杀人事件被定罪，他是否是执行莱蒂西亚“死刑”的刽子手始终没有定论。

破解密室

杀害莱蒂西亚的人必定做了精细的安排，才能在90秒内完成杀人逃走不留踪迹。第一种看法是，凶手尾随莱蒂西亚到地铁，和她一起进入头等车厢，在地铁进入隧道时杀人，在镀金门站下车。这种看法无法解释众多证人关于沙朗通门站只有莱蒂西亚一人上了头等车厢、而镀金门站无人从头等车厢下车。第二种看法是，杀手在8号线始发站或第二站提前上了地铁，藏在头等车厢等莱蒂西亚。他杀人后打开车厢门，从隧道里逃逸。如果这是真相，则凶手必须事先知道莱蒂西亚会乘这一趟地铁，且会乘坐头等车厢。凶手是莱蒂西亚认识的人，从她口中得知她在当晚的安排，还是从她的亲友那里了解到她的计划？

二战爆发，时局动荡，一个女子被杀的事件很快被人们遗忘。1968年法国警方收到一封匿名信。写信的人自称1935年和家人搬到巴黎，在红心王牌夜店认识了莱蒂西亚，对她展开疯狂追求，但被拒绝。他恼羞成怒在地铁将莱蒂西亚杀死。警方没有追查寄信人，也无意重启莱蒂西亚案的调查。

她的死成了一个永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