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
一篇观点略显消极的随笔。
“北京大学的废墟”
在《伊万的童年》结尾处,塔可夫斯基安排了一段声画分离,似乎是从废墟中传来幽灵的电波讯号,让人感到眩晕——胜利无法赢回过去,哀悼只是自我交代。而在午餐会上聊到以前的北大时,也是一段微妙的声画分离,我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房间中,却梦想着灰扑扑的封存在35mm胶片的过去。记忆以不明确的形态被封存在燕园的空气中,当我们在镜头中偶然与之相遇,我们会明白“启示”的意思。这是美好的、诗性的可能。然而我不合时宜地想到另一类场景:静园草坪下埋着还未涤净的衣物,未名湖底沉着不知名的尸体。
“刚刚成就的废墟让人感受杀戮的氛围,没有人面对这一切会平静地梦想:建筑被最为迅疾地铲平,以便重建。怒火会指向有名有姓的毁灭者。”斯塔罗宾斯基一语中的。对过去的燕园的想象并非源于诗性的闲散,而是对当下的锱铢必较,意象与人物不会被写进诗里,而是被写在一张不知何日能够兑现的欠帐单上。我们绝非以编年史家的态度面对过去,情况恰好相反,我们将许多事情只视为反复被冲离又冲上海岸的垃圾,又耐心将另一些事情编入看似无懈可击的谱系,这是对末日审判的戏仿——但不是终有一天,而是曾有一天。
我们的这种怨怼有其前提——我们对未来的后巴洛克式的无神论态度,我们宁肯信历史的幽灵也不信上帝,或者我们干脆什么也不信——在对过去的妒意中,在对签下“当下”的收货单的人的愤恨中,让我们自己的签字笔悬在空中。卡夫卡小说中的伪巴比伦将赎救信念放在线性进步的时间中,于是通天塔永远不会被修建;波德莱尔诗中的赌徒与流浪者则出于本能地反抗当下的不断来临,享受重复与拖延中的紧张;本雅明则意识到,历史唯物主义的任务是占领废墟而非自然,革命者必须沐浴神学的龙血,“仿佛时间本身令他们恼怒”。
我们可以把过去当成俄狄浦斯的一对双生子,进一步说,我们总是记得波吕涅刻斯没有得到合理的安葬。我们控诉“克瑞翁”,控诉他擅自认领过去的遗产,僭夺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权力——且用《白鲸》中的段落——“我和他们一起高喊,我的誓言和他们的合而为一。因为我灵魂深处的畏惧,我的呼声比谁都响亮,我的誓愿比谁都坚定。我有一种强烈而神秘的同仇敌忾。”我们是不肯闭上的眼,不肯关上的口,我们是季洛杜戏剧中的厄勒克特拉,我们是《英雄本色》中的小马哥,我们知道“已往之不谏”,可那又如何?
我们并不是想活在过去,我们只是争一口气,过去的时刻留下枯干河道的遗迹,我们的激情的海洋却时刻涌动着,我们不会说那曾存在过的河流是海洋的全部。我们总觉得过去的某一部分并未安息,在遥远的马头星云黑暗的尽头,发送着几不可知的信号;或者回到先前的譬喻,躺在草坪下的尸体,如巨人尤弥尔,其血液为岩浆,我们虽不见火和光,却能感到其热的波动;而未名湖底,掩埋着古代燕园的神殿,终有一天,湖水会翻滚涌起,湖底泥沙推平树木与楼房,我们将清清楚楚听到那不朽的神明的心跳,知道我们所梦非虚。
“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天就挪移,好像书卷被卷起来。”想象一下吧,过去的世界就是这样被封存起来的,而现在的世界似乎不再如此:从天堂吹来的名为“进步”的风暴永远阻碍我们合上书卷。我们再看不到尽头,回忆的活力已因我们对过去欠下的巨大债务被掏空。我们将希望寄托于园中的废墟与角落,在正确的角度与正确的时间,向我们开放,从那里走入过去,但这种欲望的结构是倒错的,那些废墟与角落不属于我们,而是过去走入当下的通道,例如书架上躺着的书卷。
循着博尔赫斯和艾柯的轨迹,或许可以把燕园想象成迷宫,图书馆或宿舍中每一本书的排布的改变都将永远改变这迷宫,这种变换才真正具有诗性。废墟不是被谋杀的,而是不断成为现实的,“在废墟里梦想,在于感受我们的存在已经不再属于我们自己,我们的存在被纳入了无限的遗忘”,就像我们偶然挪动书的位置一样,废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或者说,正因为这些理由被忘记了,废墟才真正具有诗意——这诗意关于无名的力量和凌驾于一切的未知数,废墟在任何一种意义上都不是过去,甚至也不该从属于过去,废墟毕竟到来着。
城市文明既成就又剥夺了废墟的诗性,城市文明塑造的心灵是乡野中的废墟的访问者,如中国画中的“观碑者”,然而城市文明自身却制造不出诗性的废墟。如恩格斯所言,城市文明的建筑建起来似乎就是为了被拆毁,人在这种废墟中完全领会不到齐美尔为废墟给出的定义:“不可抵御的自然损毁力”,“不可还原的人为创制力”,“漫长时间下的遗忘”。废墟经验于是极端化了——或是自然对人类建筑的灾变性的蹂躏,或是爆破与挖掘机的肉眼可见的暴力,而我们在燕园中体会到的废墟经验属于第三种,即人与人的关系的废墟。
公共领域的结构性崩解,公共生活的去意义化,公共经验的贬值,公共人格的颓废化,这些情况的真实性无需奠基于统计学,诉诸直觉与周身经验便已足够。不过,我们的苦闷与激情似乎无法转化为有效的行动——或更直白地说,对当下北大的“史前史”的迷恋算不上有效的行动,这提供了歧义,但并未提供方案。我们必须拒绝用分配(或再分配)取代生产的妄念,单纯“认领”某个过去并不可能直接让当下变得更好。我们绝不可能将废墟重建成其原来所是的样子,因为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其原来所是”,其所属的过去已被封存。
我们暂且把过去当作一个故事,一个好的故事有主轴,甚至可以有教化意味,但故事的真正生命力却在不可化约的丰富性,这种丰富性正是废墟的灵魂。后来的人听闻或读到这个故事时,将循着本能取走其中的几粒种子——在燕园某处还存放着曾经的“奇人”的东西,宝藏般引人遐想。而粗制滥造的故事或批量生产的故事几乎和信息没有什么差别,生硬直接的教化除了让交流贬值外,谈不上什么别的用处。后果显而易见,虽然常说“回到生活”,但“生活”实质上已塌陷,变成基于对彼此微薄了解得出的可悲公约数——“吃饭”。
空间可以是单纯的广延,但空间感却离不开歧义。且用“无地性(Groundlessness)”来说明当下的处境,问题并不在于没有共同立场,而在于对共同立场的病态的追求,每一个主张自己的不同立场的人往往遭到嘲讽——“此处就是是罗陀斯”。事实上,我们要唤回的并非共同的梦境,而是歧义——“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哪怕对“克瑞翁”的不满也是多种多样的,就算我们被同一条大鱼吃进肚子里,黑暗也无法抹去我们的差异。不妨想想黑格尔巧妙的讽刺——“在黑夜里,一切母牛都是黑的”——拒认差异注定带来空洞的结果。
薇依尖锐地提出,认为自己能够设计、并且希望将他人置于一个共同梦境之中的想法是暴力的“幼年胚胎”。假想用末日审判的视野,将过去和他人当成物,否认歧义与不可破译的面孔,拒绝可交流性与最低限度的自我保留的平衡,这是精神自恋的迷乱。说回到燕园和我们的当下吧,我们已陷入缺少歧义的恶性循环,我们确立起来的共同性是稀薄的,而稀薄的共同性又无法支撑歧义的发生。当拒绝歧义和缺乏歧义的问题混在一起时,我们确实无法看出前路在何方,只能握住彼此无法接合的碎片,聚在一起梦想着废墟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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