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失而求诸野”——从《诗经》到《桂枝儿》再到澧州大鼓,文艺的真意活在民间
(之前整理澧州大鼓曲目《送歌郎》的唱词。整理过程中,不断发现各类新的关于民间曲艺或者民歌的资料。有些发现让我颇有感慨,颇有惊喜。随手记之。
发现明代冯梦龙也收集民歌,整理民歌。他编了一本民歌集《挂枝儿》。他是落第书生,热爱民间文艺,这跟对澧州大鼓进行整理的清末秀才苏金福如出一辙。苏金福也是科举不中,然后回乡热爱上了澧州大鼓。
我就觉得,从《诗经》以来的抒情传统,一直在民间传承着。明代有,清代也有。
并且,还可以看出来,《诗经》真正的传统,似乎在正规的科举考试培养出的读书人里难以见到,相反,在民间,还能见到那种活泼自由天然的抒情。中国的文艺经过官方,或者说文坛主流的禁锢后,总要衰落,然后能让文艺重返活力的种子,总是在民间留存着。古话讲,“礼失而求诸野”,其实文艺更是,文艺失更要求诸野。
试举例:
“桂枝儿”《送情人》
送情人又送到河沿上,你我泪珠儿湿透罗裳,他那里频回首添惆怅,水儿流的急,风儿吹的狂,那狠心的艄公也,又加上一把桨。
这民间小曲唱词,多么简单自然真切。多么感染人,让人一下子就能共鸣到——“那狠心的艄公也,又加上一把桨!”
——插一句,明代这首送情郎的民歌,得放在古代生活情况里去体会。在古时候,分别是个很重大的事,不像现代,想见异国他乡的伴侣,高铁飞机就到了。古时候一分别,不知多久能再见到。
明代民间民歌,会有曲牌名。然后不同曲牌都有固定的词句字数格式。这类似宋词。澧州大鼓最开始也是,每句唱词字数固定,多为七字句。这类似唐诗。总之,澧州大鼓跟明代的民歌一样,都是传承唐宋的诗词传统,都有固定的字数格式。
换句话说,我们如今可能等闲视之的民歌,内里藏着我们这块土地上古早诗歌的传统。
我在翻看《挂枝儿》,里面有一些民歌的题材和写法,都能让我想到我正在整理的《送歌郎》。比如这首:
“清江吟”《一个姐儿》
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墙,春笋弹珠泪。唉,梅香,赶它去别处飞。
这首民歌小曲唱的是一个怀春少女,心里思慕渴望一个伴侣,因此看不得蝴蝶成双成对,看到心里不好受,让丫鬟赶走。
澧州大鼓《送歌郎》中,也有一个段落是写女主人公想要一个夫君。但是澧州大鼓《送歌郎》里对这种心情的表达,可比上面的《一个姐儿》要直接大胆的多。《送歌郎》中这样的段落是,女主人公直接求菩萨,求的时候直接说,请菩萨赐我一段缘分吧,如果对方是八十老头我也不嫌弃,姜太公八十还能当宰相建功立业呢,如果是三岁小孩也可以,我就把他抱回去养到跟我一般高再成亲。《送歌郎》这里的表达,就很直接。《一个姐儿》最起码还用双飞蝴蝶作比,稍微隐晦了一下。
再比如一首:
“桂枝儿”《蜂刺儿尖尖》
蜂刺儿尖尖的刺不得绣,萤火儿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上不得筘。白头翁举不得乡约长,纺织娘叫不得女工头,有什么丝线的相干也,把虚名挂在旁人口。
这首民间小曲的大致意思是,人生在世,旁人的看法都是虚的,名声什么都是虚的,可不要去追逐这些空空虚名。
《送歌郎》有一小段唱词,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霸王和楚王,韩信和张良,只不过落得万古流芳”。
越看《挂枝儿》我越怀疑,当年的落地秀才苏金福,他的书桌上就有一本《挂枝儿》。只有能体会到民间民歌好的人,才会不适应科举考试,才会去亲身整理这些民歌。
还有就是,我意外听到了澧州大鼓一些曲目,觉得好,觉得这样的东西不该无人问津,我就想整理它们的唱词。我发现民国时,刘半农这样做过,明代冯梦龙也这样做过,就觉得,前辈在前,我不是一个人。
其实今人也有重视民歌者,比如拍纪录片《行走的歌谣》的民间摄制组,比如四方奔走录各地音乐做成“中国音乐地图”系列的唱片公司。若干年以后,我们会感谢他们。
先不说今人,民国,清代,明代,要再往前推,唐代也有文人发现民歌重视民歌,甚至直接参与民歌。唐代刘禹锡把蜀地民歌转变为文人的诗体,叫“竹枝词”,最有名的诗句是“东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说唐代,再再往前推,就是孔子整理删定《诗经》。我们如今说起民间文艺,一般会觉得有些俗,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可是,真是这样吗?
《诗经》就是最早的民间文艺。
民间文艺势必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但那些官方文艺,那些文人文艺,里面好的部分敢说比民间文艺多吗?
我发现冯梦龙搜集整理出了《挂枝儿》,于是想找全本来读。没想到找不到这本书。一查,只有上世纪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还有92年河北出版社出过这本书。
我猜如今不能出版的原因,可能是里面有一些民歌按如今正经文人的看法是“庸俗,猥亵色情之作”。(注:写完这篇文章后在图书馆找到18年后浪出版的,我之前的猜测是错的。)
我倒来劲了,非得找找这本民歌集不行。
关于从《诗经》以来的民歌抒情传统,我担心到我们这个时代会断掉。白话文和普通话普及的原因,导致如今的人去欣赏过去的民歌歌词有一定门槛。比如一些民歌歌词是地方方言,普通话挤占了各地方言空间,我相信一些人听本地过去的民歌,都可能越来越听不太懂。在语言上听不懂,这个传统就续不上。
但想想,似乎又不太担心。如今的流行歌,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如今的民歌。一首歌流行,其中的歌词肯定是大众心声的表达。甚至还可以说,以前大众在山野田间唱民歌,如今这山野田间只不过变成了KTV。只是可惜的是,流行歌在唱法、伴奏乐器、旋律编曲上,都是移植自西方。跟我们自己本土的音乐传统,关系不太大。
可是民歌啊,是音乐加歌词。就算是歌词传承了,也只传承其中一半,不算传承。
说这个想说,我们本土音乐有可能逐渐消失(但愿这不要发生),但是民间“心声表达”的歌唱传统,不会消失。只是我们如今的流行音乐,时时刻刻处在文艺审查之下,不像过去。过去乡间地头,皇帝的审查不太能处处管到,所以就给民间留下了一些表达的空间。有空间就有活力。所以过去的民间文艺才能留下好东西。
如今呢?
说完民歌承接的诗歌传统,最后说说“小说”。
四大名著也是来源于民间。比如《水浒传》。我们如今对这些古典小说,捧上所谓“四大名著”的高位,好像是庙堂之上的正统文艺。
其实就是来源于民间,来源于民间说书人。前些天我听山东快书《武松打虎》,有个细节我记忆很深。有一段是武松走入店家,几次叫店家没有人应,于是一拍桌大喊:店家!拿酒来!为了形容出武松这个人魁梧有力,接下来有句唱词,大概意思是,武松这一喊,震得房屋直晃荡,墙上直掉土,震得屋子里的空酒缸嗡嗡响。
这样的细节,出自民间艺人。这样的民间艺人,其实是小说高手。
是这样的民间艺人弄出了《水浒传》。
翻翻历史,从民国到如今,每次中国的文艺大爆发,都来自于官方对民间文艺的放松管控。然后民间一些人就冒出来了。
沈从文说自己是乡下人。萧红祖父来自于山东一个小村子。
八十年代,官方反思过去几十年,觉得文艺要有自由。于是八九十年代,民间一批人也冒出来了。刘震云,莫言,贾平凹,都是来自于村庄。
新世纪之交,互联网的出现,这种新的表达空间出现了,一批人在网上写小说,也冒出来。最早的网络小说是有民间生命力的。远的不说。说说近的。比如因为电视剧火起来的《繁花》,了解一下就知道,金宇澄最早是在网络上写的,不是所谓的“正式创作”。
大概十来年前,我在地铁上听到几个中年男女在谈话,他们声音大,我不得不听到。一个女人说:什么什么(官方)作家协会的领导我认识,他说把我带到里面,我没去。
我当时觉得这个女人吹嘘的谈资,应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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