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电子游戏
现在的孩子,生下来就有电子游戏可以玩,我可没这福气。我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吃的是窝窝头,穿的是的确良,读的是老三篇,唱的是罗大佑,别说电子游戏了,小时候连玩具都要handmade,可也不曾觉得苦,那个年代的满足就像这个年代的欲望一样纯粹。到了九十年代,生活发生了变化。
我生活在一个东北小镇,在我二十岁那年,父亲让我顶替了他在煤矿的工作,自己远赴广东,投奔我二伯去了。二伯在我眼里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在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分配到广东的一家研究所工作,改革开放以后,他放弃了中层干部的职位,下海经商,自己开了家公司,当了老板,一时风头无两。第二年过年,父亲从广东回来了,带回来两件宝贝:给母亲带回来一沓子钞票,给我带回来一台FC游戏机,也就是所谓的红白机。我一生中都很感激我的父亲,是他把游戏引入我的生活。
我家跟镇长家住得很近。每逢过年,镇长家总是人气儿最足的地方,今年也不例外。只不过乡亲们从镇长家出来,总会顺道去我家看看这小日本子发明的新鲜物,那个叫马里奥的水管工也成了镇上最大的明星,谁要是能在我家操作一把,回头都会跟别人吹半天的牛,说他如何吃蘑菇的,如何踩鸭子的等等,每每听到大家如此议论,我的虚荣心都会得到极大的满足。自打有了红白机,我在矿上的朋友也多了起来,每次从井下爬出来,工友们都聚在我旁边,争夺去我家打游戏的名额。
“我家装不下你们这么多人!今天只能去两个!”我泰然发号施令。
“我去我去,这次该我去了!”工友甲凑到我身边。
“该我了吧,上次你不是去过了么?”工友乙说。
“我去你妈的,上次去的是二小,这次该我!”工友甲骂道。
“行了行了,别争了,咱们消停点儿,省得我哥一生气,咱都玩儿不成。”工友丙说。
这样的争吵,常常发生在下班的路上。
那时候,我们经常四五个人围在一起玩双人游戏,比如魂斗罗、双截龙、雪人兄弟、坦克大战等等。红白机有两个手柄,我们那时候称之为“把子”,左边是主把,右边是副把。作为所有权人,我理所当然霸占主把,其他工友共享副把,一人一条命轮流上场,等工友们都走了,我就开始玩日式RPG,比如勇者斗恶龙、伏魔三太子、吞食天地等等。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重装机兵,那个想要成为超级勇士的小子被父亲扔出了家门,经历千难万险之后,最终成为了父亲的骄傲。这样的剧情最能打动一个儿子的心,毕竟哪个孩子不想得到父母的认可呢。可惜我没有做到。
父亲到了南方以后,想让我也过去发展,我拒绝了,原因是我当时喜欢上了一个叫做博的女孩儿。博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五官端正,性格开放,总之,她很出众,出众到不可能对一个煤矿工人垂青,她喜欢和一帮混混在一块玩。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不能离开这个小镇,我知道她不可能属于我,但是我感到只有她在我附近,我才是一个完整的,有感情的生命体。父亲也没有强迫我,他觉得毕竟我端着铁饭碗,旱涝保收,日后混个一官半职也算是个能让人瞧得起的角色,可我对升官发财是屁点兴趣都莫得,我只喜欢打游戏。别人省下来的工资都用来给领导送礼,我省下来的工资都用来买游戏卡带,这让我的父亲大为光火,骂我是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不过我倒没怎么在意,任他骂,我也不还嘴。有工资拿,有游戏打,隔三岔五还能看到博,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很完整了,可是好景不长,千禧年的时候我下岗了。你可能以为我是因为工作不积极才下岗的吧,不是的,我们整个矿的人全下岗了,我被迫开启了第二段职业生涯:卖早点。
那个时候我已经买了人生的第二部游戏机,世嘉MD掌机。你可能会问:“掌机屏幕太小了,两个人玩多不方便啊?为什么不买插电视的主机呢?”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没什么朋友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游戏机。那段时间我最爱玩的游戏是梦幻模拟战二代和大航海时代二代。梦二是一款很特别的游戏,因为里面的反派特有魅力,我至今还记得炎龙兵团长巴尔加斯在临终之前托付利昂,让他转告临盆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告诉他们,他巴尔加斯,是一位勇士,战死沙场也不曾退缩,当时给我感动得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大航海时代二代则是承包了我对生活的所有幻想,我在那条伟大的航路上贸易、探险、战斗,我在里斯本的宫殿里加官进爵,我在各大港口的酒吧和那些可爱的女人们夜夜笙歌,那里的生活很精彩,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不像我的现实生活,每天都是在复制粘贴。我每天十八点起床,打游戏到凌晨四点,然后准备出摊儿摊煎饼,十点钟收摊儿,然后回家睡觉,周而复始。
既然下岗了,为什么不去南方投奔二伯呢?当年二伯的公司主营业务是高精尖设备的生产制造,凭借二伯与所长的亲密关系,公司持续稳定地向研究所供货。可是没过多久,所长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二伯的位置为他人所取代,公司的经营状况急转直下,很快就资不抵债,破产了,二伯也欠了一屁股债。父亲失去了依靠,只能到别处打工,后来病急乱投医,进了一个传销组织,从此杳无音讯,只剩下他给我留下的游戏机。父亲失踪以后,母亲一病不起,仅靠一些微薄的养老金过活。
记得有一天,母亲把我拉到床前,流着眼泪跟我说:“儿啊,你娘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总得让我报上孙子了再走吧。”我嘴上说着尽快,心里却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你可能以为我还对博抱有幻想吧,不是的,我早就绝望了,博被迫嫁给了一个叫做王三儿的地痞矿霸。为什么说是被迫呢?我刚刚说了,博天生丽质,又性格奔放,整天和混混打成一片。王三儿是我们镇上的一霸,膀大腰圆,早年拳脚打出了一片天下,后来靠着倒运煤矸石赚了点小钱儿,无恶不作。王三儿看上了博,打她的主意。听镇上的人说,有一天晚上,王三儿让那些平时经常跟博熟络的混混约她出去吃喝,酒菜过后,王三儿不让博回家,把她绑在了家中,半个月之后,她就成了王三儿的妻子,至于各中细节,早已在张妈李婶儿、三姑四姨的口中变得天马行空了。
两年之后,博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她把王三儿杀了。“婚后”的生活并不快乐,王三儿并不把她当人看,拳打脚踢自然不在话下,据说有一次王三儿揍她,她“胆敢”反抗,王三儿盛怒之下拿起剪刀扎进了博的大腿,博捂着伤口,自己挪到医院……有一天晚上,王三儿喝得大醉,回家把博胖揍了一顿,博终于忍无可忍,待到王三儿睡着之后,从厨房拎了一把菜刀……
除了博,我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倒不是因为我多么专一。想我早年在煤矿,身边全是一群黢黑的大老爷们儿,下岗后,早晨摊煎饼,晚上打游戏,认识的女人一只巴掌都数的过来,想移情别恋,也没什么机会。如果有得选,我也想做一个风流浪荡子。也有一些好事的老阿姨来说媒,都被我挡在门外,渐渐的,除了等着抱孙子的母亲之外,再没有人关心我的婚事了。说媒的老阿姨们吃了闭门羹,立即在村口召开了饭后碰头会,经集体研究决定,确定我为同性恋“患者”,并将该研究结果逐级转发,以至于后来真的有一位男同想跟我发展关系,气得我一拳抡了过去,打得他鼻血直流,还赔了他二十五块钱。唉,女人没寻得,倒寻了个男人来。
别人存钱娶媳妇,我存钱买了一台电脑,开启了我人生的电脑游戏时代。起初都是玩一些单机游戏,尤其爱玩三国题材的游戏,比如曹操传、孔明传、英杰传、群英传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再后来就是RTS游戏,如红色警戒、星际争霸。几年后,网络基础设施建设开始蓬勃发展,一种名为网吧的场所长遍了大江南北。
我爱上了网吧,在那里我救了一个叫做赛丽亚的女孩儿,我参加了海加尔山之战,我在沙漠灰用AWM击杀了无数的匪徒。这时你可能又要问了:“你都买电脑了,怎么不在家里玩?”因为我是一个人类,人类终究还是一种群居动物,除了吃饱穿暖以外,还需要来自同类的同感共情。在那里,在那个烟雾缭绕,充满着泡面味儿的小屋里,有背着书包东张西望的学生,有叼着烟卷蓬头垢面的大叔,有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太妹,他们都是我的同伴,和他们同处一室,我又能感受到作为一个生命的活力了。
“叔,你这把流星落哪儿爆的,可真带劲!哎哎哎,裂波扯他啊!哎呀,你这操作次了点儿……”
“哥们儿,你这狙玩得可真不错,要不来我们战队,加我扣扣,我把歪歪号发给你。”
“哎呀,还在那搓暗影箭呢,术士早就不流行了,还得是德鲁伊!”
我喜欢听他们说话,我喜欢听他们在我耳边呜呜喳喳,夸我也好损我也罢,我喜欢他们放声大笑,也喜欢他们破口大骂,我喜欢他们在游戏中迸发的活力和热情,我依靠他们疗愈我行将就木的生命。记得当时有段时间,媒体对电子游戏发起大规模进攻,大肆宣扬沉迷游戏的危害,说游戏毁了学业、毁了事业、毁了家庭、毁了人生,我觉得挺好笑。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有件事情可以沉迷,也算是莫大的幸事了。
没过多久,一款叫做DOTA的游戏开始风靡世界,一时间,整个网吧的人都在玩。有几个学生也经常来网吧玩,慢慢地,我们就熟络了起来,组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团队。我们在一起对线、游走、推塔,互相配合,互相依靠。他们很有活力,胜利的时候他们会兴奋地庆祝,失败的时候他们会气得砸键盘,打完游戏我们会去外面的夜市去宵夜,听他们讲述各自的烦恼,描绘未来的样子。就这样过了五六年,他们有的远走他乡,有的娶妻生子,慢慢地,大家失去了联络,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这次真的是一个人了,因为母亲去世了,带着没有抱上孙子的遗憾。直到我死那天,我还是没有理解她为何对孙子有如此的执念。又过了许多年,博出狱了,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简直不敢认识她。她体态臃肿,皮肤黝黑,眼神闪烁而又卑微,从她扶着腰的姿势来看,踩缝纫机应该是一项对腰椎损伤很大的活动。尽管昔日的容颜早已不在,但是看到她,我仍能感到十分温暖,我想,我对她的感情,可能已经成为了一种抽象的象征。
到了2020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上手了一款名叫荒野大镖客的游戏。在游戏中,我陪伴着摩根先生走完了救赎的一生,当温柔的朝阳照着他尸体的时候,我哭了,为了他,也为了自己。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去洗手间的时候不慎滑倒,脑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最终因颅内出血,草草地结束了生命。
我的一生是枯燥的一生,但我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