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逊维尔市上空的阴影》01 布里吉特·奥贝尔
《杰克逊维尔市上空的阴影》
[法]布里吉特·奥贝尔 著
我经常想到棺木中的死尸,想到他们在地下度过的那漫长岁月。在那充满嘈杂、喧闹和呐喊的阴间,他们静静地躺在已腐烂的棺木里,而这寂静,有时也会被一根脱落的发丝或一只滑过其肌肤的小虫而打破。
摘自古斯塔夫·福楼拜
《一个疯子的回忆》
1
杰里米推开那扇旧铁栅栏门,两步跃过阳台,三阶一跳地奔下摇晃的木楼梯,来到一片枯草地上。巧克力冰淇淋还沾在唇边,他用手背抹了抹嘴,然后,又把手在已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擦了擦,以一种业主的满足心理,看着眼前的这片宽敞场地。
锈蚀的汽车框架,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一只黑猫睡在一辆老式克莱斯勒汽车的发动机罩上。这辆车的司机,在一个新年的晚上死了,他那时至多25岁。
尽管它现在瘪了气,躺在那里,而且没了挡风玻璃,可杰里米还是非常喜欢这辆克莱斯勒车。那年冬天,异常恶劣的气候掀倒了一棵大树,这家伙在经过时,撞到了树杆上。杰里米所以喜欢这辆车,还因为车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纸屑嵌饰在破旧发霉的前排皮座上,这简直是一辆赶时髦的杀人车。阳光斜射在车身上,而投下的不规则阴影上有一个硕大的黑色鼓包:是只盘成一团的猫。杰里米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格兰帕真幸运能是一个废铁收购商。
想到他的爷爷,杰里米决定在还没有看到他给自己分派那些苦差前,最好还是赶快逃开。杰里米感到格兰帕对他有一种怪僻的想法,他宁愿让一个12岁的孩子每天花几个钟头去敲打那些毫无价值的破东西,也不愿他去乡下走走。格兰帕尽管68岁了,还能毫不费力地将一根铁棍折弯,所以,大家一般都尽量不惹他生气。
杰里米迟了一步,他才向前迈了一步,格兰帕雷鸣般的声音就响起了:
“杰里米,你要去哪儿?”
“去洛力家,我们要做作业。”
“你不要把我当白痴!你是想在那儿呆8个钟头吧,那好,你的晚饭就省了!”
杰里米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命令。他确实不是在撒谎,事实上,他就是要去看洛力。
洛力正好住在墓地另一边一幢由他父亲建造的现代式的漂亮小屋里。洛力的父亲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他是洗衣机代理商,有一部小车,他的太太也有一部,而洛力则有一辆带有18个变速的山地车。而对杰姆来说,他的脚就是一切,他看着自己脚上的那双旧篮球鞋,叹息起来。如果格兰帕死了,洛力的父亲也许会接纳他吧?不会的,希望不大。他在餐桌前就待不住,再加上他又那么白。但他澡洗得少,他不会用他们许多水……
他一路想着,来到了墓地围墙前,围墙用石灰刷得雪白。杰里米后退了几步,向前一跃攀上了“他的”那株柳树,然后爬到一根长枝的尽头,像猿人泰山那样,向空中飞去,落到了围墙的另一边。横穿墓地,他至少可以省10分钟的路。而这里又是那么美,被风吹拂的绿树,修剪一新的草坪,装饰着娇艳花朵的陵墓……当然,不是所有的墓都是如此,必须承认这一点。但无论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墓,还是造型难看的墓、那些已被人遗忘的墓,杰里米都喜欢。还有那些被废弃的墓志铭,布满苔藓的雕塑,他从来也不认识的、而且也可能没有人能认识那么多的人物肖像……
但有一座墓却像磁石般地吸引着他。每当从这座墓边走过时,他总要绕着走一圈。首先,它的样子像一个小教堂,一个内部被刷成蓝色的旧教堂,这种蓝色和摆放在格兰帕寝居中那尊圣母戴风帽的石膏像的蓝色一模一样。一扇铁栅栏门锁着这个小教堂,里面有一个摆放两尊面颊丰满的镀金天使的小祭台。其中一尊天使已倒下摔碎,头滚到一个角落,上面堆积了一些枯叶,使人看不清它。但杰里米知道它就在那儿,那个由面粉喂养得胖乎乎娃娃脸的天使,辛普森先生也是这样说的——他是自然老师,身材瘦高,是科卡·尼耶的一位门徒。
杰里米将头靠在生锈的铁栅栏门上。一株枝杆上冒出刺的玫瑰,就像运来的积满尘垢的祭器上带刺的铁丝。祭台上模糊不清的铭文使人难以辨认,“……timpo pa……recuerdo……q……da,”托米·瓦特是这儿的看守,他向杰里米解释道,这是公墓里最古老一座墓。当时新墨西哥州还在西班牙人的手里,这段碑文“EL tiempo pasa, el recuerdo queda”的意思是“岁月流失,记忆犹存”。杰里米向小教堂的深处看去。一阵风吹乱了树叶,小天使的头闪烁起来。他正准备用一根棍子把这个头拨出来,老托米朝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使他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那就再继续走吧。
杰里米离开小教堂,又转向他依恋的第二个目标,它就在对面。在一块平行六边形的大理石上,竖着一个巨大的镀金十字架。没有花朵,没有装饰,也没有照片。只是在它的右上角,刻着几行金字:
富兰克,马丁 1951-1993
海伦纳·马丁 1953-1993
保罗·马丁 1982-1993
他又将这简短的碑文念了两三遍,禁不住颤栗起来。马丁家的尼桑车,在去年他们准备去度假的那天,撞到了公墓的围墙上。马丁一家是半年前从北卡罗来纳州突然来的,他们认为新墨西哥州就像一个散发着乡巴佬臭气的马厩。保罗对那些还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扬言,一旦他父亲结束他的研究,他们立马就离开这里。富兰克·马丁是一位高水平的科学家,为了进行他的工作,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但这至少是在他们获得了城外纳瓦罗的旧宅地后,才有理由这样去想的。几个年轻人有时在一起议论:他们并不完全是为了研究才需要安静,而是为了进行……说到这儿,他们压低了声音,杰姆再也没有听到。只有在一方因激怒而惊呼时,他才又能听到几个词,“饮酒纵乐”或“卑鄙下流的”,随即必然又是并不会使人震惊的回答,“不,你相信吗?”
杰里米想象不出马丁一家同那些荒野中的郊狼进行过什么狂欢。海伦纳是一个傲慢的长着一头长长黑发的女人,远没有他丈夫亲切,正因为如此,使她显得像一个不羁的女王……至于保罗,我们只能说这家伙是一个混小子,他在死得前一天,还在学校的院子里给他们画他在度假时,在约斯米特山谷追捕的大狗熊。现在,在他画熊的地方,杰里米看到有一堵白墙,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维尔科克斯警长在他的治安报告中注明,“车辆失控”。在早上8点钟,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对福兰克·马丁的尸体解剖显示,他没有喝一滴酒。是因为身体不适?这是最广泛流传的一种猜测。在危险的弯道处,所有的人都把车开得飞快,结果造成身体不适。
他回想起保罗那张爱嘲弄人的面孔,脸上有雀斑,有一对东张西望的小眼睛和不停地嚼口香糖的红嘴唇。保罗确实是一个机灵鬼,总是在你面前显露一些小聪明,但老实说,他不那么讨人喜欢,是那类刻意修饰自己的男孩,他拔掉苍蝇的翅膀又以一种天使般的神态冲你微笑。你让人讨厌,但又有趣,杰姆在他醒目的墓前喃喃自语。有趣,但死了,确实死了。
死,对于杰里米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在他4岁时,他的父母亲死于一场空难,这样,他就到了格兰帕的家。伦纳德·阿奎尔斯是他的外祖父,他身材高大魁梧,沉默寡言,有一脸漂亮的大胡子,鳏居近20年了。他性情不随和,但脾气并不坏。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与杰姆心心相印,每个人都在对方的心中。
空难后不久,保险公司给他们寄来了他父母的骨灰,是装在一个用绿孔雀石做成的盒子里,而后就摆放在了壁炉上。在杰姆(杰里米昵称)很小的时候,他总要对着骨灰盒说很多话,希望他的父母能像阿拉丁神灯中那位善良的守护神一样,从中走出来。但他们却一直呆在里面,杰姆长大了,而那个骨灰盒,现在成了他放全班合影像的支架了。
杰里米每一次看到存放着保罗残骸的墓地时,就会想到死,想到死的神秘,想到这无法挽回的胶合就会改变人们原来在世上的一切形象。格兰帕不喜欢他逛墓地,他说,那不是活人的地方。
杰里米颤抖起来。如果要去洛力家,那就赶紧,他朝黑漆漆的墓地看了最后一眼,撒腿就跑。
洛力的家就在公路的另一边,微微向后缩了些,但不会被墓地的木兰丛和杜克·罗杰斯的加油站挡住视线。柏油路面刮起的滚滚尘土,使杰姆一下子想到比利·勒·基德的军队,他们急速前进,边射击,边欢快地高喊。哦,行啦,没用。不,倒不如一匹发疯的黑马,我们也不知它从何处来,它胸前沾有血迹,嘴角流着涎沫,眼珠在眼眶里转动,而……
他该按铃了,因为洛力的母亲已经开了门,看着他。杰里米清了一下嗓子:
“你好,罗伯逊夫人,洛力在吗?”
“当然,请进,在他的房间里……”
他同罗伯逊夫人在一起总感局促不安。这倒不是因为她不亲切,而是她那张脸。听人说她给脸上扑粉,粉底打得很厚,嘴唇血红。杰里米搞不懂,为什么罗伯逊先生不告诉他的妻子,她有那么一副滑稽的面孔。更糟的还是她的那头假发,她头顶戴的那团鬈发,就像电视连续剧中那些头戴红棕色假发的女孩。毫无疑问,这是她所要的那种风度,罗伯逊夫人兼来电视连续剧中的女孩,于其说她没有成功,倒不如说她更像一个疯疯癫癫、一副酒鬼相的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的样子。
杰里米可以肯定酒鬼这一点,因为她说起话来,总是粘粘糊糊地拖着个长腔,好像在她说完前,就会昏过去似的。
她一边擦着她那件印第安式的粉红色主妇连衣裙上一块并不明显的斑点,一边用褐色的手指道:
“洛莱尔在那上边……你渴了吧,你要桔汁吗?”
“不了,谢谢,我不会待很久。”
杰里米四阶一跨地窜上楼梯。他肯定罗伯逊夫人还呆在下面,红唇欲滴地用那一对死鱼眼盯着他上楼。
洛力坐在他的计算机前,专心致志地打着键盘,屏幕在他的皮肤上淡淡地闪烁。杰里米慢慢地走上前,洛力记下一些数字。一长串数字。他举起两个手指表示问好,杰里米俯身在他的肩头:
“这是什么?”
“编码试验。”
“有什么用呢?”
“编码试验,这是一种占卜术。”
杰里米凝视着那一行一行的数字。
他是班上白人孩子中唯一一个没有家用计算机的。洛力是黑人,他却有一台。说实话,他实际也是把它作个摆设。洛力说,大部分孩子并不会真正使用它,至多是摆弄一些游戏软件,装得像从中发现了一些神奇世界似的,真是无聊。真像格兰帕说得那样,“就是把世界上最好的计算机给这些蠢货,他们也画不出西斯廷教堂来”。格兰帕有一本关于西克斯蒂纳教堂的书,已经破烂不堪了,这是他从一个业余老画家一大堆叫不出名堂的东西中收回的。这个老画家死了,他的家人把他所有的财产都扔到垃圾桶里了。
洛力突然转向杰里米,一对黑黝黝的大眼睛因激动而闪亮:
“你出生的日期?”
“干什么?”
“快点!放心吧!”
“1982年8月21日。”
洛力在键盘上打出日期,又操作了几下:
“我是3月17日。”
“那又怎么啦?”
“过一会儿,它会给我们一个6位数的定向程序,等一会儿就能看到。”
杰里米转过身,占卜术,他眨着眼睛,根本就没有能知道未来的卡片。未来,它就在那儿,在他的脑海里。洛力欢呼起来:
“哦!看呐!我们两个有相同的命运数字。”
“这说明……”
“我们的机缘决定我们要一起走到岁月的尽头,你甚至可以把我们看成是一对命运的双胞胎。”
杰里米心里想,他更希望现在就是一对双胞胎,他也能有一辆带18个变速档的山地车,他分享着这毫无意义的假设。这时,洛力叹息了一声。
“怎么啦?”
“呐,还有一些障碍。”
“什么障碍?”
“我自己也不知道,很难表达……等一下……有人说这就是死亡,嗯,就是它。”
杰里米俯下身,他金黄色的头发轻轻地掠过键盘:
“我们也会同时死吗?”
“应该会吧。”
“什么时候?”
“哎,杰姆,这只是编码!”
“到底什么时候哇?”
“它也没给我说,编码是一种预测学,不是一种精确的科学。这可不像有人给你打电话,对你说‘你好,告诉你,你明天早上八点半要死,是柏木棺材还是橡木棺材?’”
“如果它给出了未来,它就一定要指出期限来。”
“哦,伙计,这太含糊了。”
“什么含糊不清?”
“比方说……马上。”
“我们马上就死?那又怎么啦?”
“但我什么也不知道。可能你爷爷的饭菜……”
洛力在关机前大笑起来。他问道:
“你去了墓地?”
“是的。”
“怎么样?”
“没什么,他妈的,洛力,你和我一起去看看。”
“我一步也不想往那去。”
“可你都12岁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一个公墓而已。”
“但那儿有保罗·马丁。”杰里米叹息起来。
“他死了,他是不会和你交谈的。”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假期前,咱们曾经约定了的?”
“洛力!那是开玩笑的!”
“我们可是歃血起誓的呀!”
“谁还在乎它,不会有人去那儿的。”
洛力压低声音,就像他泄露了一条国防秘密似的。
“听着,杰姆,听说已决定要平掉那座老坟了,保罗的车撞碎后,他埋在什么地方,他就埋在靠近老坟的地方,你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这也是一次约定呀!”
这时,响起了罗伯逊夫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
“洛力……马上就要吃饭了……你的小伙伴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不,谢谢,我,我该回去了,”杰里米赶紧答道。
说实在的,想到必须接受罗伯逊夫人为他母亲,被罗伯逊这样一个富裕家庭接纳的念头就一点也不诱人了。她将用那红红软软的双唇给他晚安吻的念头,杰姆想到就恶心。他倒更喜欢格兰帕那扎人的胡须和加了香料的杜松子酒。
杰里米告辞了洛力和他的母亲后,又置身于室外黄昏的余辉下。罗伯逊先生的旅行车刚进车库,他从开着的车窗里伸出健壮粗大的黑胳膊向他挥舞问好。洛力的父亲年轻时,曾被选为美国先生,但如今,他胖得只能侧着身子进门。据说他还是这一地区说笑话的高手。洛力既担心自己今后也会变得像父亲那么胖,但又十分骄傲也能像父亲那样,像个日本的相扑运动员。“只有脸色才可将他和妇女区分开,”他平时就这么说,“如果爸爸挽一个发髻,所有的人都会受骗……”杰里米想到托比·罗伯逊这个宠然大物变成了细长条,天生的鬈发被拉成发髻,安静地在超级市场购物的情景,就不由得想大笑。
杰里米在大路边停了一会儿,向四周看着,瘦小金黄的身形裹在赫石色的尘埃中。他的头发太长了,经常飘到眼睛里。他要赶在格兰帕取出推剪前把头发剪掉。在对面,杜克·罗杰斯正给一辆天蓝色的旧切维车加油。
杰里米给他打了一个手势,杜克慢腾腾地回答了他。杜克做什么事都是慢慢悠悠的,在他说话时,人们为了快一点,总是替他把话说完。格兰帕认为杜克头脑简单,掌管邮局的老安娜贝拉则说,看到如此漂亮又如此笨的男人简直是一种罪孽。杰里米也认为杜克确实是漂亮,像《愿望号电车》中的马龙·白兰度,如果他愿意的话,杰克逊维尔市的大多数姑娘都渴望能和他一起出去。
但杜克似乎根本看不上这些姑娘和所有不像那些躺在轮子上的废铁的东西。他几个小时地趴在一些破碎的发动机上,你同他说话,他会抬起那张无精打彩的俊脸看着你,就像俾格米人看到一个探险者似的。杜克是……杰里米想找一个恰当的词,对,就是它,杜克是个使人扫兴的人。
八点差一刻啦!得赶紧回去。杰姆奔过马路跑起来。他出门的习惯做法就是跑步。大量的读物使他相信,跑步会使他在今后成为英雄。理想的做法是在肩上或身体的其它部位放一个直径为22的球进行跑步锻炼,格兰帕理所当然地没那么做,为了弥补,他有时会换方式锻炼。
他先攀上靠洛力家一侧的墓地围墙,然后再跳到修剪过的草地上,为了不让墓地看守发现,他在墓间七扭八拐地跑着。墓地下午七点半关门,所以,也没有时间去拜访那位保罗·马丁,他爬到一块放置着两尊石雕鸽子的花岗岩上,先攀到其中一只鸽子的头顶,后来竟爬到普特·特拉耶尔家为之骄傲的雕刻十字架的顶端。最后毫不费力地回到墓地属于“他”的一侧。
6月29日,星期四晚上八点整,杰里米推开阳台的铁栅门,他饿了。
月亮圆圆的。夜晚寂静又燥热。
在那漆黑的旧教堂里,树叶轻飘飘地散落到地上,就像还在树上一样。有股风吹来,掀起薄薄一层尘土。这股微风使突然飞起的落叶,在空中飘旋了片刻后,轻柔地落到镀金小天使睁开的眼睛上,好像叫他最好不要目击这将要发生的一切。外面,夏日的夜晚充满甜蜜,没有一丝风,只有悄悄的说话声。
墓地的居民刚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