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高考
上学上到初中的时候,有一阵子,我荒废了学业。我和要好的同学凑在一起,我们商量着初中毕业以后去上职技校,能不能学到本事两说,但职技校的人打架很厉害,这让我们很向往。当年我们的理想就是当流氓,至于当完流氓以后去干什么,我还没有想到。我们学校为了掐灭我们当流氓的想法,可谓操碎了心。每个学期学校都会联系少管所,让少管所的教官拉几个少年犯过来,当众给我们作检讨。我们学校的操场是由煤渣铺出来的,主席台就是一个乒乓球桌大小的水泥墩——实际上这就是我们的乒乓球桌,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在中间竖几块砖头,就可以打乒乓球了。少年犯们往往站在水泥墩上面,捧着一张预先准备好的纸,照本宣科地念自己的犯罪经历,最后总是以忏悔结束,如果这个时候他念到声泪俱下,学校上就相信这场教育课没有白上,似乎我们会因此良心发现,从此改过自新。我现在离开学校已经很多年了,想起来这些事,尽管能体会到学校的良苦用心,但也觉得让人当众忏悔不够人道,那些少年犯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
让我猛然醒悟的是现实,有一年期末考试,我几乎把所有课都挂了红灯。我意识到职技校也是有录取线的,按照我的实力,我大概初中毕业就该去当盲流了。我爸跟我说,你应该好好念书,然后考上高中,接着去上大学。上完大学要去干什么,他没有说。他也没有相似的经验传授给我,毕竟他自己就没有上过大学。
那个时候社会上流行一种说法,说高考是独木桥,千军万马也要挤上这座独木桥,只有通过了,才有光明的未来。因为这个,我就留级了,奋发图强,考上了高中,接着上了大学。跟我的职技校梦越来越远,这倒没有什么可惜的,回头看我的同学,有人真的当了流氓,最后锒铛入狱。后来那种少年犯来亲身示范的教育课忽然就没有了,他们也不用去各个学校做巡回检讨了。
我爸常说读书的意义在于改变自身的命运。他小时候书念得好,等到上初中的时候,爷爷奶奶便要停止他的学业。家里孩子多,我爸是家中长子,能进生产队赚工分了,再接着上学就浪费了。在特殊年代,这种事不说普遍,也是常见。幸好家中有个明事理的三舅,得知爷爷奶奶要让我爸辍学,连忙跑到家里,全无商量的余地:你们不供,我供。我爸得以继续学业,混出了初中文凭。到了这时,家里又添了人口,再没有供他念书的条件了。他只好辍学,来年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村里小学的老师。
我爸教了几年书后,又去上了个水电中专,然后单位从小学换到初中,一直到他退休。
等我上学的时候,大学生已经不稀奇了,更别提快被扔进历史角落的中专了。但是我爸跟我讲,在很多年里,他都是村里学历最高的人。我对此将信将疑,他就跟我介绍村里的情况,说仔细算起来他应该是村里学历最高的人之一,除他以外,还有一个女大学生,“但是她毕业后就嫁到外地了,所以不该把她算进来”。亏他还自夸学历,见识上还是有种男尊女卑的狭隘。我顺便指出了他话里的漏洞,特殊年代不是没有招大学生吗?他告诉了我一个新奇的名词:工农兵大学生。为了跟我介绍“工农兵大学生”,他还给我科普了诸如“五七干校”这样生疏的名词。
我爸给我讲述他的求学经历的时候,主要是给我灌输“读书改变命运”的思想。到我十几岁了,他讲述的故事里又增加了很多案例,这归功于他的职业生涯,他的学生里源源不断地诞生新的传奇,为他输入新鲜的、真实的素材。
岁月流转,高考已经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这里之所以用了一个概数,是因为我参加了两次高考。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对留级生保留了一种歧视:只有读不起书的人才会被学校安排留级。往往当年那些留级生总是调皮的孩子,这就更加深了我对留级生的刻板印象。当我自己也变成留级生,我又想为自己做一些辩解。第一次留级是因为我连职技校的门槛都快摸不到了,第二次留级是为了考上更好的大学。这两者的驱动力是不一样的,一种是维持现状不往下掉,一种是追求更高的目标。然而这种近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现实目前不堪一击。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的小学班长正好跟我在同一个城市,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她充满惊讶地跟我说:“我明年就毕业了,而你还要两年,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吗?”就是这句话,击碎了我的想当然。我们确实是同班同学,我也确实在学业上落后了许多。这其中有懊悔,也有一些不甘。
回到高考那年,我现在要说的是我第一次高考。我在高中的前两年重复了初中的前两年的顽劣,再一次荒废了学习。在高二倒数第二次的月考中,我坐到了13班的考场。我们学校考试是按照上一次月考成绩排位置的,总共14个考场。前一次正好是我高中里考得最差的一次,我于是来到第13个考场。在考试的时候,有一个我曾经的老师当了监考。我入学的时候成绩不错,这个老师一度对我很器重,她投之以桃,我报之以李,其他课学得不怎么样,她的英语课我很认真。到高二文理分科的时候,她没再教我,我的英语成绩也开始迅速下滑。那天在安静的考场上,她不停地注视着我,最后走到我的身边,轻声问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下次我是不是该在14班见到你了?”我羞愧地低下头,感觉很对不起她。
这成了我重拾学习的动力,在高二暑假的补习班里,我几乎做到了废寝忘食地学习,成绩开始突飞猛进,连班主任都差点以为我考试作弊了。这主要在于我们学校比较一般,多的是不想学习的人,超过他们不用太费劲。那个时候,我对自己渐渐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就是通过努力能够取得一定的成绩,但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必须选择复读。于是第一次参考完高考,我连志愿都没有填写,就跑到复读学校报名去了。
开始我只是想上更好的大学,当我进入到复读学校以后,我慢慢有了一种想法,就是我为什么要高考?或者说,上大学究竟是为了什么。以我十几岁的年纪,这个问题我其实回答不了,只是身边的人都在参加高考,那我就不要去做反叛者。随大流的好处是容易让人心安,哪怕这个结果是差的,也有很多倒霉蛋跟自己一起吃亏。
从1999年我国开始大学扩招开始,大学生就如雨后春笋般野蛮生长。我最终找到了一种逻辑上的自洽,就是别人都在上大学,那我也要上大学,我只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可以了。关于知足常乐这件事,我们家常年挂着一幅画,上面题了几句应景的话: 世人都说路不齐,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看看推车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从小看着这幅画长大,耳濡目染之下,我很有一种浅尝辄止随遇而安的心态。这不是什么好的态度,容易让人丧失斗志。
我爸跟我一样,常年怀揣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想法。不同的是我出社会以后慢慢抛弃了这种想法,而他直到离世也始终把这句话奉为圭臬。我们村是一个大村,下面分了几个房头,直到今天,我和我姐也是我们这个房头唯二的大学生。我爸得意的资本,或者说作为他满意的成绩,在于他培养出来了两个大学生,在我们房头里一骑绝尘。
当我上了大学,其实还是有些稀里糊涂。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连专业都没搞清楚,就来到了这里。我甚至有些遗憾,我理想的专业是外语系,但是当年每个大学外语系的录取线都奇高,我的分数让我选择的余地并不多,我最终退而求其次选了电子系。至于学了这个要干嘛,变成大学四年里始终都困扰着我的问题。有时候我觉得可以去搞搞硬件,有时候我又觉得做软件也不错,结果最后我去做了防盗门。如果不是最近几年智能家居发展,连带着防盗门也进入了机电一体化的时代,我学的专业几乎就跟我再无瓜葛。
我在毕业后不久,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就是大学并不是独木桥,相反,在这座独木桥旁边,有一条康庄大道。人人都往高考这条路上挤,反而让这座桥越走越窄,最后走下桥,大家又回到同一起跑线上。那个时候,我正好看了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我下意识地把书中的主题套用在了高考上面,就是大家都在追求高考成功这个“六便士”,而忘记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当然是指人生的更多可能。
有时候我开车在国道上面,一旦下着大雨,国道上就会出现一些坑洞,尽管不大,开车飞驰而过的时候,轮胎压进坑洞里面,整个身体浑身一颤,似乎车子跟人马上就要受了内伤一样。所以每次碰上大雨天,开在这样的路上,总要放低速度,小心地避开那些突如其来的坑洞。开这种路,不如开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的建设标准总会高于国道。我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就是高考早就不是独木桥了,而是高速公路,而我曾经以为的“康庄大道”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国道。所有的路都能到达目的地,使用的时间却不尽相同。
罗素曾经说过,幸福的本源在于参差多态。我们不必否定高考,也不必否定除了高考以外的道路。但是高考会决定你上什么大学,去到什么城市,交到什么朋友。这些拢在一起,就变成你的眼界和世面。我们可能会因为现实的原因困在小地方,但思想是自由的。我想起我爸在的时候跟我说的,他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从村里奋斗到了城里。他对我有所期望,如果能从城里奋斗到更大的城市,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