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
“我讨厌没有计划的旅行,于是从出发前两个月开始,我便开始对于这场内容如同大杂烩一般的旅游展开了无尽的幻想,并从中剔除那些不切实际的,天马行空的方案……在不得已砍掉所有在日本的行程之后……”
写下上面这些文字一年之后,我终于如愿又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相比“到达”的结果,旅途的经历更加令人魂牵梦萦,旅行就是这样的事情。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我竟没有什么实感。はるか号的钢轮碾压过记忆中的铁路桥,驶离关西空港。和歌山方向的电灯缓缓向后蠕动,正是夜晚华灯初上的时候,手机的长曝光把车旁的灯拉出平整的线条,天空涂满噪点,我也不以为然。
跨过日根野站,列车驶入阪和线正线,激动的心情在千篇一律的城市景观冲刷下终于得以平复。心里有个紧锁的房间抓住机会松开了门锁,提醒着我这一程最重要的目的:埋葬自己的影子。 “……总之,这趟旅行也是一时兴起,“如果不是他们一再邀请,或许我是不愿意再给签证处交这些钱的。” 列车在夜晚疾驰,拖行着我轻盈的身体和疲惫的思绪。
我故意比旅伴们提前一天到达,这样就有一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可以抽出空和大学时候的朋友一起旅行,更是为了再坐一次那红色的摩天轮。约定在大阪站附近碰面,而はるか号还未驶入环状线,车厢内的暖风与夹克里残存的冷气混杂出宜人的温度,带着我向着天王寺站飞奔。不多时,列车就驶入大阪环状线西段,向着大阪站缓行。我与钢轮下的大阪环状线产生了一点共鸣。这是我最喜欢的铁路环线之一,无休止的环形铁路仿佛西西弗斯推石头的山坡,一些想不开的列车会在这里永远绕着圈,而那些充满好运与勇气孩子们借着虚假的的离心力甩到周边的JR线路,远离这个隐形的环状牢笼。我无比喜爱环线的概念,它创造出了无尽的远方,用虚拟的终点指引着方向,即使列车开足马力原地转圈,也能为乘客带来便利。
从大阪站下车,与朋友在约好的地点碰面,在一番寒暄后,紧接着的问题就是吃什么。大家决定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看到一家铁路桥下的居酒屋就走了进去。尘封已久的日语口语模块被强制唤醒,我用本科时三个学期日语课学到的三言两语努力做着交流,有惊无险地完成了点菜。把头从菜单里抬起来望向朋友,发现他正拿着手机镜头录像,此时自豪和不安同时涌上心头:一方面对自己能勉强完成日语沟通的工作而感到自豪,同时又为我那不地道而磕绊的表达被记录下来感到不安。我的人生的信条中有一条至关重要: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去做,直到在脑内模拟过千百次确信可以做好才会付诸行动,而此刻这条信条在外力的驱使下灰飞烟灭。我清楚地刚才的表现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已经超乎预料,但我并不满足于此。
大学时的三人聊天群突然亮起了通知,紧跟着出现的是我刚才点菜的视频。大脑里关于过去两分钟的记忆一片空白,我能在完成一些地道的表达的同时在一些基本的用词上卡壳很久,仿佛一台在2024年仍能灵活运作的老式打字机一样突兀。自我否定了一分钟后,大家把话题转换到了旅行本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第二天的计划。对于抵达目的地后的旅游内容,我并不是很感兴趣;把第二天在景点间移动需要用到的乘车方案查询一遍,确保能在预定的时间前抵达目的地并回到梅田站的摩天轮,我给自己的任务仅限于此。
在铁路桥下的小吃街,烤串的香气和上班族积攒的压力宛如螺旋一半混杂着,独自拖着行李箱的我在这里有些突兀。前一次造访大阪时对日语一窍不通,从未想过我会深入这种游客不会轻易踏足的区域。我终于能听懂一些居酒屋门口身着西装的人们讨论的话题,其内容使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无比真实:铁路如同身体的动脉,将人们送去名为公司的大楼里,压榨着数百万红细胞的精力,再用几杯冰镇啤酒卸下压力,日复一日上演着循环。
回过神时,是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遮阳帘的缝隙刺醒了我。早上八点的大阪环状线难得有座位,我环抱着背包陷进柔软的座椅,任由脚边的暖气与车门打开时漏进的寒意在我身上搏斗。在鹤桥站下车,换乘近铁奈良线,驾驶室透明的玻璃令我睡意全无,五十分钟的车程眨眼间就过去,朋友带着女友下车后直奔已经吃不下一口仙贝的鹿群,而我仍然在回味透过车窗看到的景色,心不在焉地拍着风景。铁路就是这样充满魔力的造物,令我安心,也能使我无比兴奋,这是我过去二十多年人生最珍贵的爱好。自从第一次日本旅行已经过去几年,现在的我不会再犯分不清快慢车导致在路上浪费时间的错误,这让我十分自豪。
奈良的游览无非走马观花,将步行距离可达的景点游览一遍后已经入夜。在夜幕的包裹下,我已经看不清身后的影子。零星驶过的公交车用尾灯烙下红色的残迹,提醒着我要及时赶回梅田那架艳红色的摩天轮。两位旅伴忍不住好奇心,追问我对那架摩天轮如此执着的原因,我只好和盘托出。对于故人我不再有留恋,我怀念的是那时活在幸福中的自己,为人处事可以有些许的任性与不成熟,未知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对昨日的明天我也充满了期待。半个十年过去,我却还在原地踏步。
原路返回大阪解决掉晚饭的问题,夜里最重要的事便只剩下这场与摩天轮的再会。走出梅田站,我抬头望向商场的屋顶,沸腾的赤红透过晶状体泼洒在眼底,灼烧着视神经。探照灯从摩天轮的底座指向无云的黑夜,浇灭所有星星,在周围不算低矮的建筑群发出的金银灯海中,它的红色无比绚烂。圣诞节后的夜晚,这里意外地有些冷清,零星有几组游客在排队。我回头对两位旅伴讲:“我请客。“
轿厢的门缓缓闭合,周遭的一切静了下来。眺望窗外熟悉的风景,我有种回头就能看到年轻的自己的错觉,当这一切真实发生,重新置身这熟悉的空间,与过往的记忆产生时间错位的重叠时,心底却没能涌起什么波澜。我以为能在这里回忆起那些困住我的隐形的牢笼,并做好了与之搏斗并将其埋葬的心理准备,然而此刻我遗忘了难过与痛苦的事,剩下的只有耀眼的昨日。过去的点滴汇聚成如今可以独自旅行日本的自己,在身上打下不属于任何人的烙印。这种释怀使我突然意识到,人生也就是一场旅行,结果与过程同等重要,困住我的牢笼叫做结果,而名为过程的钥匙本可以早些将我解放。
“王,什么感觉?讲讲感想,Miss her?”
“这摩天轮运行起来挺稳的”我故意这么开着玩笑,“要不我晃一下?”
轿厢与我的回忆一起,缓缓沉向地面。我意识到过去几年的作茧自缚充满了矛盾,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利用这种感情来创作,而我从未像今晚这样坦然地面对过这一切。门再次打开,乘客们依次被放归城市,而我也选择打开此身的笼,思绪的鸟带着我在回忆的森林里盘旋,金色的羽毛洒落在那些温暖的时刻,被月光照耀着,熠熠生辉。这一刻,我想起了幸福是什么感觉,并转身对着红色的摩天轮说:
“谢谢你,来坐两次是因为上面的风景真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