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调查——制品、实验猴
本文关于暴利的野生动物贸易,以及调查员的工作内容,分三篇文字发出:制品和实验猴(本篇);野生动物;调查员。
野生动物:www.douban.com/note/863202150
调查员:www.douban.com/note/863238129
对于做野生动物相关贸易的人,坚持做下去一定会赚钱。这是野生动物管理学方面某教授说过的一句话,某位动物园老板转述给我。类似的话我在贩子口中听过很多次。
理解它很容易——物以稀为贵。在疫情前的几年里,我国的动物园产业极速发展,需要大量珍稀的野生动物。而国内部分群体对动物制品、药品一直饱含热情和信念。
在伦理层面,人们倾向于认为自然资源是人类共享的,至少是属于与之息息相关的某个大群体的。野生动物不应只属于某个人或一小群人,他们更没权在动物头上放个价签扔到市场去交易。然而,现实并不是美好的。
作为一名自然爱好者,我喜欢在野外观赏动物,观鸟、寻踪。在做调查工作前,我几乎不去动物园。本科、研究生自然选择了动物研究的方向,并在亚、非洲等十余个国家做过研究和保护的工作。而我另一个身份是动保调查的志愿者,从09年上大学开始就广泛参与相关活动。
调查员,或是志愿者,都只是一个对外的名头。本质上,我只是在关注动物保护的问题,它是终生热爱所在。在自然相关的议题中,人们永远要面对一些矛盾,或平衡,关于将自然带给个人的感受私藏还是分享的问题。比如爱鸟人士绝不会随意分享巢址,他们知道鸟类在育雏期间非常敏感,容易弃巢,而人的存在会引起蛇、猛禽等捕食者对鸟巢的关注。人缺乏对其他个体或群体行为影响的预见能力,总是后知后觉。人们要假定大部分人并不在乎或没能力关注动物的未来和存续。即便它不是真的,人也要主动去提防它。
在写一些文字,或决定公开一些信息的时候,我总会有很多的考虑,想要慢慢去讲故事,加很多铺垫。每个人关注的事是不一样的,一定会有人因某些相关内容而投身贸易领域,成为一名活跃的贸易商。我也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进入圈子的。既然相关文字大概率不会真实地促进任何改变,只是无关人士的自我感动。那还写它们干什么?后文简单讲讲我作为调查员参与的一些活动,然后慢慢解释这个问题。
十年前在东南亚做研究时,我去了多个保护区和周边的森林村。在村里看到了很多待宰的野生动物,缅甸蟒、灰孔雀雉、鼷鹿、倭蜂猴等。我问两个养大象的最喜欢吃什么,说是穿山甲血炒饭。我很想看到野生的穿山甲,他们说很容易。
但在保护区森林内收集样本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有看到其他哺乳动物,只有痕迹。几千平方公里的原始林中连动物都看不到?我没有觉得奇怪。在野外看动物是非常难的,而寻找动物、理解自然的过程才是最有趣的。随着对动物理解的加深,我看到的自然也更精彩了。调查也是一样的,需要一点点揭开事件的本原,很多调查要持续几年、十几年才可能促成改变,比如令一些缔约国的进出口贸易停止、相关人员被抓捕。
森林村的人们个个懂打猎,孩子从小跟着家人学。合格的猎人都是保护、管理者,他们理解打猎和保护的平衡。看到人们在森林中食用野生动物,我不会感觉异样,只有在餐馆中看到人们吃野味才会感觉不舒服。
关于动物性食物、药物、制品的观念,并不局限在某些国家,而是基于文化的,森林、游牧族群基本都有相似的信仰。但狩猎自用和令其流通于市场是两码事。如果一种文化令一些当地人依赖的生物消失了,那文化自身肯定是有问题的。
回到镇上,我终于看到了穿山甲,泡在酒里的几只小穿山甲。在中国人开的饭馆。直至今日,我也没在野外看到过穿山甲,都是尸体、鳞甲。这两年随着短视频的发展,人们能在网上看到很多菜市场穿山甲的视频,比如有些人花钱去放生了穿山甲。他们真的放生了么,不是摆拍?放生后的穿山甲是不是很快被抓回去了?他们是否在用视频吸引潜在买家?我认识其中的两个人,他们绝不会做放生之事。他们都是贩子,在朋友圈发的是另一个版本的视频。为了流量,人们什么都会做。但可能确实有人发善心做了放生,不能因为拍了视频就否定一切吧。这里的矛盾是,放生是一种需要科学指导的行为,不能倡导效仿,更不能成为赚取流量的工具。放生与放死在一念之间。
在过去东南亚国家的菜市场,人们能看到各种野生动物。在当地的中餐馆,野味、虎骨酒、摆满柜台的药品和制品成了标配。那时的菜单上会写有老虎、豹子、猫头鹰等各类动物的名字。含动物成分的药也是随处可见,犀(角)、虎(骨胶)、熊(胆)、穿山甲(粉)、象(皮粉)等。制品更是多样,象(牙、皮珠、尾环)、虎(牙、爪)等。
上述事物存在的历史颇久,只是消费群体发生了些许变化。因人追求野味、动物药和制品而存在的市场会给动物带来灭顶之灾,但市场对于种群的危害到底有多大,需要投入保护的经费增加多少?这就是调查员所关注的问题之一。
在当地的菜市场购买一只活穿山甲大概几百块,因野捕没有成本,价格波动范围是比较大的,白送也不是不可能,取决于商贩与顾客的熟悉程度和购买量。对于老挝流行的象、虎制品,很多店家说他们是从越南人手里拿货,而越南人又是从村里拿货、加工。多倒一手价格也会提高,二道贩子们也就不多存货了,流转的都是照片,有需求再进货。
我到当地调查的时间是在24年春节,当时游客量巨大。下面所说价格均来自店家,是游客都能接触到的,无需装内行或通过熟人关系。穿山甲制品分为甲片和甲粉,甲片的最低价约为1元每克(指砍价后),每片不到3克,而某些土产店铺能卖到30-50元一片。个别贩子提供磨粉服务,需加100多块加工费。各地常见包装的甲粉通常在50克,价格为5-10元每克。最贵的价格出现在旅游团去的不对外的场所。
象皮制品分为象皮和皮粉,价格均比穿山甲的便宜一些。象皮的低价接近1元每克,而土产店铺卖到3块。皮粉要3-5元。同样的,只对接国内旅行团的场所卖的最贵。这里要指出的是,现场磨粉一定更受欢迎,价也更高,因为人们能确定自己买的是真货。
但是,关于象皮块、甲片的价格(1元每克),我在几年前听到的只有这次的一半。在不同的源头甚至可以获得低于3毛一克的售价。而在网络端搜索,18年甲片的价格超过10元每克,而油炸过、可直接食用的甲片要超过20元每克。若从3毛一克到10元一克不算暴利的话,那非洲穿山甲甲片的5美元每公斤到1000美元每公斤应该算什么?
过去曾写过关于象牙的贸易链:2014年,在非洲刚果金,一些当地人盗猎大象收获了共20公斤的两颗象牙,他们将象牙卖给了他熟悉的贩子,获得了5000美元(盗猎者原牙价格:当时1-3公斤小牙价格约是150美元每公斤,10公斤象牙的价格远高于小牙的)。这5000美元相当于一个人五年辛苦劳作的收入。刚果金的象牙被运到安哥拉首都的罗安达,价格升到了8000美元(中间人价格:当时罗安达小牙的价格约为200美元每公斤)。非洲的贩子通过自己的渠道将这两颗象牙卖到了中国的贩子手里,国内的贩子将象牙卖给了北京黑市的牙雕师,收入了50000美元(原牙批发价格:2014年象牙价格达到高点,在北京黑市上5公斤以内象牙的平均价格超过2100美元每公斤,大牙单价更高)。几个月后,这两颗象牙变为了两根45cm长的牙船雕,和一堆小工艺品,总售价为7万美元(2002年45cm的牙船在日本售价超过35000美元)。两颗原牙到象牙制品,从最初的5000美元涨到了7万美元。
象牙价格的波动是剧烈的,原牙价格在几个月内可能涨100%,也可能跌50%,受市场、各地政策、走私难度等原因影响。象牙越重,单位价格也越高,5公斤以上牙的价格可能是5公斤以内牙的两倍或以上。亚洲象牙与非洲象牙的价格不同,整牙与切牙的价格不同。
对于动物制品,识别真假是个大问题。很多制品连店家自己都没能力识别,只有加工的人知道它们是真是假。店家可能会出示一些视频,说明制品是如何加工的。但那些视频在网上随处可以获得。也有店家本人亲自去录制视频,或是让视频中出现带店家名字和日期的标牌。但那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容易伪造,不代表店家所卖的就是真的。既然除加工者外没有任何人能识别制品,那贩子就没任何理由全卖真的。对于虎骨胶、虎骨酒、安宫牛黄丸等制品,实验室也无法鉴定其所含成分。
其实很多人不在乎真假,要的只是人们无法认定制品是假的。若是假货都存在巨大的需求,那如何评估真货的市场?人们很难获知市面上有多少真制品在流通,但人们知道,杀死一只动物可以获得多少收益,对贫穷的当地人有多大吸引力。比如养殖的老虎,它们死去时才真正具有价值。人们可以卖虎骨、虎皮、虎爪、虎鞭、虎牙、酒等等。春节调查时,中间商提供的整套虎骨的价格是20万元左右,比普通孟加拉虎价格高多了。但源头价格不清楚。这个市场是巨大的,在东南亚随便加个土产店贩子的微信就知道了。
十年前做研究时,当地人告诉我他们不堪人象冲突的损失,雇佣了越南人来杀野象。到今天也主要是越南人在老挝从事猎杀动物、加工制品的工作。因市场存在,就有人会铤而走险杀死工作象或是野象。在其他国家,比如缅甸,也是类似的情况。若按市场价来算,象皮价格也比老象本身贵多了。
犀牛角相关制品也多了起来,包括安宫牛黄丸。它们大概都是追随市场在各国流转。与上述单价个位数的产品不同,犀牛角制品的价格是三位数,几百元一克。与其他制品稍有不同的是,若管理得当,它可以做到不伤害动物。但面对如此高的价格,盗猎是一定伴随的。在当地也接触到多位购买和使用该制品和药品的同胞,按店家的说法,它的市场同样巨大 。
因真实动植物性原料的易得、低价,有些同胞提到了要将国内的中医药产业弄到老挝,为国内游客提供医疗服务。他们看到了无限的商机,因为很多动物药材、仿制药在国内是违法的。而当地流行的制品就是小作坊的三无产品,吃出任何问题没人负责,也没有机构监管。全靠信仰支撑。这是那些人想把国内产业引进的另一个原因,他们考虑的是正规的市场。有些人已经做了一部分,请了些退休的中医过去。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骗子。
我并没有做过市场调查,不清楚何种群体愿意花多少钱去买动物制品,但在国外遇上的所有对我热情搭讪的人都来自于制品店购物的同胞。只是因为我问了店家一些稍显专业的问题,他们便将我拉到偏僻角落,让我帮他们鉴定真假。他们并非有钱人,却愿意花上一个月或几个月工资、退休金去买一些东西,可能是送朋友,也可能是倒卖。他们的那股认真劲儿让我意识到我们在认知上的差异。贩子们的富有程度也能反映市场的规模,这点后面会提及。
人们很难估计市场真实的需求量是多少,只是感觉动物的未来一片黑暗。
相比其他贸易,实验猴贸易是比较特殊的,也是受关注最多的。野生动物贸易主要涉及的是娱乐、医药、饮食、地位象征等非必需的存在,在利用上存在更多的伦理问题。而实验猴涉及的是人健康问题,让争议性降低了一些。对公众来说,该领域是既陌生而又熟悉的。陌生在于人们对动物实验的“无知”,熟悉在于人们对疫苗的使用以及对其商业价值的了解。疫情期间,关于实验猴价格和储备的文章多了起来,而实验猴也是期间我国唯一仍允许进口的野生动物。
人们知道实验猴价格不菲,比如在疫情期间美国国内贸易价格高点接近6万美元一头,而国内价格高点也超过了3万美元。实际上价格本身并非人们的关注点,而是它的波动。疫情发生后实验猴的价格在美国翻了十几倍。
保护人士关注的重点自然是实验用猴与野外种群的关系。2022年,柬埔寨和美国的实验猴生意吸引了全世界人的目光。在美国鱼类及野生动物管理局(FWS)五年的调查期间,香港人在柬埔寨建立的Vanny Bio Research的猴场将不知几千头野猴洗白出口到了美国。
洗白,就是将野捕动物变成圈养繁育的动物(对应许可文件上的来源代码为C,captive-bred。后简称C猴)。C猴有血统信息,包括ID编号、出生日期和父母本信息等。血统信息可以伪造,也可以用因疾病等问题被处理的C猴的信息。信息的伪造需要一些技术,否则人们能轻易看出问题,比如可能会导致每胎仔数和生殖间隔不符合猴的生活史。许可文件应附有详细的血统信息,但它们属于商业机密。FWS调查人员表示,在2019年5月前,Vanny公司会将血统资料与其他出口文件附在一起,但在之后就没有血统资料了。
野捕动物和圈养繁育动物自然有很多区别,行为上以及外观上,比如野捕猴身上会有愈合的伤疤。FWS的线人还用只能在黑光灯下显色的颜料喷在了部分野猴身上。但面对包装严密的运输笼箱内的几百只猴子,检察人员也无从操作。2022年底,柬埔寨的一位官员在美国被抓,同时另有七名相关人员被起诉合谋走私,其中包括四名香港人。
这是一个轰动性的案件,涉及的利益相关方很多。FWS成功买通了Vanny公司的一位员工,令其在5年时间里提供了很多信息,包括一些决定性的证据。信息自然是通过非法手段获得的,包括在公司电脑安装间谍软件,使用偷拍设备等。该员工获得了22.4万美元,并已移居美国。然而,虽然人们呈现了很多强有力的证据,该官员还是在两个月前被无罪释放了。关于这个复杂案件的细节可以在网上查到。
关于实验猴,人们十分清楚猴场的猴子混有野捕的。越南、老挝和柬埔寨的野猴数量在急速减少,而泰国也常被曝出猴子会大批地消失。当地人知道有人在暗中抓猴。但是人们很难获得证据。类似FWS关于实验猴的调查发生在世界各地,使用的技术都大同小异,买通内部人员,使用最先进、昂贵的设备和黑客软件,监视每一个重要的利益相关人……就是一场情报战。
我也参与过几次实验猴的调查,去过国内的猴场,也曾以买家的身份造访过国外的药企打听消息。人们在进口国通常难以获得信息,而国外的猴场大多位于隐蔽之所,很难被发现。近几年格外关注老挝的猴场,国内同胞经营的。一些人将视频发在了公开的平台。联系过其中一些人,但他们大概都是骗子,为了骗订金。猴场其实不缺资源,没必要将信息发布到网上。它们也足够暴利,有能力做好保密工作。
下篇介绍动物园动物的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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