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你生活中的“附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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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华容每天七点半从家里出发,骑车到地铁站,再乘地铁去上班。从家到公司需要一个小时。她去公司楼下的麦当劳取一份早餐,在办公室吃完。早会九点钟开始。
早会之后她坐回工位,打开电脑。借由电脑屏幕的遮挡她把笔记本拿出来,在上面补充皮埃尔·拉方丹的故事。
皮埃尔是虚构的作家。但他秃顶,有花白的两鬓,鹰钩鼻,深入脖颈两侧的稀疏的白色胡须。他戴圆框眼镜,不过拍照时会取下,把它们藏在相机后面。他有手抖症,因此不给人签名。
皮埃尔·拉方丹的作品均由其姐姐路易丝·拉方丹所经营的出版社出版。后者是有名的出版商,寡妇——和她本人的成就毫无关系,然而与其他头衔,如羽毛球协会副会长、哲学小说家、龚古尔兄弟的亲密朋友等并列。
皮埃尔擅长写自然散文和短篇小说,今天华容试图为皮埃尔的一篇短篇小说作简短的介绍。她拿起笔,翻到新的一页,写下小说的标题:珀濑星期三。
珀濑星期三描述了在与世隔绝的渔村珀濑的某个周三发生的事情。故事开始于渔妇克蒙早上起来后发现自己的脚上长了蹼。
克蒙的脚像一把打开的扇子。原先的袜子与鞋全都太小了,她不得不赤脚出门干活。走在沙滩上,大脚铲起一堆堆黑色的细沙。沙滩上留下一串鸭的脚印。
我喜欢克蒙对待蹼的漫不经心。华容在本子另一侧以评论家的口吻写道。蹼像是突然长出来的一个痣或疣,这无法打破她继续自昨日延续而来的永恒生活。永恒生活,这或许是皮埃尔最爱的议题。从《红色》到《一个回忆》,他不厌其烦地讲述永恒生活,讲述这样的永恒怎样被突如其来的一秒打破。突如其来的瞬间诞生后,有时生活最终又回归到永恒,有时生活变成不断爆裂的孢子,向各个方向飞去。如果永恒意味着单调、重复、一成不变,这样的永恒应该被捍卫还是舍弃?
华容尽心尽力地收集着皮埃尔·拉方丹的一切。他几乎无处不在,通过各种气态或液态的介质向华容发出一串串信号,让其不受控制地陷入昏昏欲睡与全神贯注的交界地带,任由纷杂的画面和语句在心灵与头脑中流淌,如同天昏地暗的暴雨。空气的微粒组合成皮埃尔文章与书籍的散落字句。对华容来说,皮埃尔个人的经历就像以他为主角的电影以幻灯片的形式印在她的眼球表面,向天空投射。似乎只有华容能够接收皮埃尔在她世界中无孔不入的信号,她因此感到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要把他从幻象和投影中解救出来,将他放进以物质形式存在的一张张纸里面。
华容享受书写的过程。把看见的图像和词语组成一段段文字,她自己的文字,像是在大剧场中间小便。剧场下方坐着许多观众,乐池座也都是人。华容在台上尿尿,就像尿在他们的脸上一样。她旁若无人地小便,滚烫的尿液有力地喷射,在地面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她恒久地释放逼人的水柱,地面上淡黄色的尿液逐渐变成一片汪洋。
剧场中除了哗哗水声之外一片寂静。人们屏住呼吸。谁也不曾眨眼。
周会总结了一周任务的完成度,对出现的问题进行了复盘。最后组长要求华容跟进今天一天的项目进度。华容收好笔记本,新建了一份共享表格,给不同的环节命名、分类。她喊来实习生,告诉他分类栏里应该填什么内容,让他与每个部门联系,把表格填好;表格的回收时间定在今晚下班的一个小时前。实习生虔诚地抱着电脑,回到自己的工位。华容为他的虔诚感到一丝愧疚,随后完全忘记了他。
华容中规中矩地完成工作。组长在开周会时强调,希望手下的人能有主动性,有时别的部门的要求太过模糊或不科学,不能直接照单全收,要有自己的想法,积极思考沟通,帮提需部门弄清楚真正的需求,从而解决问题。组长希望所有人优化现有的工作链条,而华容是把自己挂在链条上转动的人。在说起主动性问题的时候组长甚至直接瞥了一眼华容,他的眼神只在当下那一秒带来微微的刺痛。面对组长和其他参会的同事——不晓得他们是否察觉了组长的注视,华容看着电脑屏幕,在电脑上打了几个没有意义的单词。到下班时华容已不再记得那个眼神,也许它会在今天深夜的失眠中重新浮现,就像楼下烧烤摊的烟气沿着纱窗缓慢地爬行、潜入,但不是此刻。
公司门口聚集着一群外卖员与水果商贩。水果商站在平板推车后面,用手驱赶照明灯下的蚊虫,外卖员穿着或黄或蓝的衣服,躺在各自的摩托上抽烟。华容买了一盒菲律宾菠萝,放在自行车前筐里。从公司骑车到地铁站需要六分钟。地铁经过三站的时间是三十五分钟。走回家需要另外的十分钟。皮埃尔曾经的工作是在海运公司统计码头一天的吞吐量。这份工作持续了七年,在作品成名后他迅速地辞职。他在码头边有个小小的公寓,步行十分钟就能到办公室。十分钟不值得书写,也用不着打发,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眨眼。再加上,路上有那么多可看的。
华容紧紧抓着车厢中央的长杆。地铁减速时她总站不稳,腿磕在身后的行李箱上。人还是源源不断地往里进,使她想到肉泥灌入肠衣的样子。车窗外很黑,一成不变;地铁里的人们挨得太近,她不敢打量。她的个人空间是一个人形的糖壳,只能容纳一个实体的人,头再往上就将碰到糖壳顶,手往外伸也同样,糖壳之外是他人的行李、背包、衣服和头发。华容有些羡慕皮埃尔上下班时所看到的广阔的天空。他走在路上,一切都是运动的。譬如狗或猫一路小跑,譬如走在马路对面的工人,譬如翻涌的海和船。而地铁上的人们静止着,固定在只有一个人体那么大的糖壳里。
地铁运行的三十五分钟内,华容想着皮埃尔的永恒议题和珀濑的星期三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会儿想到——看见——克蒙撩开裙摆,将大脚放在树桩上审视,她穿着灰色的亚麻裙;一会儿看见燃烧的杂货店与救火的人群;一会儿看见女人利落地撬开一个牡蛎,发现里面躺着一条鱼,流着眼泪。画面倏忽而过,很难及时用文字的网将其困住。华容尽可能捡拾着空气中散落的图象,走出地铁站天已经黑了。一天就是这样计算的:一小会儿的白天,十个小时的白炽灯,一小会儿的黑夜。华容回家后没有开灯。她在床上发了一小会儿呆,其间一直看着黑暗里电视模糊的轮廓。华容现在租的公寓曾死过人。上一任房主比她大两岁,某天晚上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然后就再也没站起来了。公寓管家并没有透露过多细节,然而华容的同事有个朋友就住在这间房子对面。
同事的朋友说,事情发生的夜晚下着雨,这在北方很罕见。这个死去的人大约凌晨两点才回到公寓,监控录像里能看见一个灰白的女人蜷着身体试图开门,头几乎垂到了门把手上,一个很大的手提包从手腕上落下来,掉在脚边。她开门的尝试持续了将近十分钟,这引来了同样呈灰白色的保安,全身都是雪花点。她们在门口简单地交谈了片刻,随后保安为她打开了房门。保安的证词与监控画面吻合。同时保安还补充说,这个女人身上的酒味很重,如果在她身边划根火柴,她说不定会整个烧起来。
第二天白天无事发生,到了临近傍晚公寓来了一个人,自称女人的同事。公司一整天都在试图联系她,他说。保安领他来到公寓门口敲门,没有人应答。保安又大喊了几声,里面依旧没动静。保安取来备用钥匙打开门,这下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女人侧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伸出的手朝着卫生间的方向。
救护车和警车都来得很快,阵势非常大,又因为赶上一拨住户的下班时间,这件事没能得到低调的处理。
她或许想去厕所呕吐。或许她只是想要小便,在路上却忍不住呕吐了。她几乎到达了目的地:她从床上起来,走过了电视,倒在进门那一段走廊上,而一进门的左手边就是卫生间。
华容总想到这个女人。她想到女人时看见的是这样的画面:女人站在床上,头颅低垂,朝外吐舌的张狂的火焰包裹她,她的身体因处于火焰中心而呈现闪亮的白色,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头发不知为何是潮湿的,在橙红的火中紧贴着似乎同样滴水的身体。因为这个图象,华容开始叫她火女。火女的表情在火焰里看上去有些漠然。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为日复一日站在静止的无聊中感到愤怒。她张着嘴却没有声音,火烧落了她的舌头和牙齿,以及其他所有的器官。火女是一个用漠然与愤怒做燃料的灯笼,她垂着头,双臂向外用力地张开。
由于火女的存在,华容进屋时从不开灯。她先在床上坐一会儿,弄出响动,让鬼魂知道有一个新的人在这里。这段时间内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刚好先去灯光较暗的卫生间开灯洗漱。等眼睛重新适应光亮,再打开房间的大灯,看书,或者记录一些跟皮埃尔有关的事。
(二)
亲爱的MZ:
见字如面。
此时(对我而言的此时,书写的此时)你在睡觉。大约半小时前你说了一句梦话,类似“我的腿好痛”之类的。第二天你要去上班,晚上不来,我会把我写的信寄给你。后天(抑或大后天)是你的此时,阅读的此时。
新学校一点都不一样。没有树。你知道我很喜欢树的。所有楼都像刚建起来没多久,还未获得时间的祝福。墙面白森森,无法唤起任何温柔的感情。除此之外还很空旷,路上看不到什么人,也没有旗帜或花圃之类的装饰。
我在新寝室用了旧的床帘,感觉不舒服,又撤下来了。新买的床帘还没有到。新室友和我没说过几句话,我们彼此都很礼貌,说话时笑吟吟的。但我无法大笑,或者露出任何真实愉快的笑容。
后天你还来吗?
郊区的酒店好便宜,又很大,和我在之前的学校附近住的完全不一样。那时妈妈和奶奶来看我就住那里。房间里只有床、卫生间和一条两个人无法合走的过道。这样的酒店一晚竟要七百元?够我们在此时(又是我的此时)这家酒店住三个晚上了。
妈妈又在催我回家。既然学校没有什么课,为什么不回家来?她说。既然你们这个月没有旅行计划,怎么不回来?她说。
可是这里离公园好近,离书店也好近,离咖啡店更近。我还有一张我自己的书桌。在家让我感觉自己是怪物。我讨厌身为怪物的自己。讨厌我的走神和沉默。
最近失眠是平常的。我其实没有特别想什么事,没什么可忧虑的事。但就是睡不着。或许真的会在未来发生的事件与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件在每个晚上交替拜访我。我的脑子总是给我构建很具体的事情,曾经我只会想童话故事,脑袋为我编造舞台剧或浪漫电影,这时候很快就能睡着。但现在我睡前进入的图景让我越来越清醒,哪怕身体的所有部分都在困倦中抓挠着,蜷曲着,像一块过于靠近火的塑料片,企图使大脑放我们一马。难道我连发梦的能力都失去了吗?我在现实世界搁浅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以前有一段时间,就是从我们一起看完《招魂》之后,你每晚三点都会惊醒。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是怎么办到的。我记得有天你和往常一样惊醒的时候我跟你说凌晨三点准时醒来并没有什么可怕,因为我也一直醒着,睡不着。一间房子里有两个人都在凌晨三点睁着眼睛,这事就一点也不吓人了。后来好像很少再出现你凌晨三点惊醒的情况,或者也有,但我不知道。结果我现在真的失眠到凌晨三点,倒数着我们仅剩的时间。
后天你还来吗?
我好想知道我的里面是什么。我说的不是脾脏、肠子、胃这些东西。是往内审视时看到的黑色部分。在各类器官的更深处,那池黑乎乎的无光的东西是什么。就是池里的东西爬进我的梦和我做梦前的眼睛,即便合上眼皮还能视物的那双眼睛。就是它们让我看见并参与所有未来的事和过去的事。它们是否借此传达着某些讯息?你记不记得小学时候的语文书每一章前的章前导览,它的所有内容可以被三个部分概括: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我里面的黑色是否也想告诉我: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
后天你还来吗?
5月22日
(三)
华容早上醒来时听见很大的空调外机声。也许正是因为巨大的空调外机声她才醒的。今天是周末的第一天,她本该睡到饥肠辘辘的时候。华容下床穿拖鞋,没穿衣服,感觉肚子涨得厉害,拖着两只脚慢腾腾地去卫生间。脱下短裤坐在马桶上,短裤正中间一块黑红色的圆形血渍挥舞旗帜,宣告月经的到来。上完厕所穿着旧短裤从衣柜里拿来干净短裤,顺手用凉水冲洗了血渍,把短裤晾在阳台上。床正上方的风扇晃晃荡荡地转着,发出轻微的螺旋桨声音。
小腹痛总是让人恼怒的,像伸手把伤口下方的脂肪从阴道口扯出来。这时比平常更加怕冷,华容关掉电扇,回到床上,打开电视。上午的地方台持续播着讲述上世纪故事的电视剧。人物的嘴模模糊糊动着,华容偶尔看一眼他们急切、浮夸的忧虑、严厉的表情。电视画面忽大忽小,演员脸上一会儿出现漩涡,一会儿漩涡又消失了。漩涡变大的时候,演员五官共同朝顺时针或逆时针的方向滑动。醒来时电视上播放的是健步鞋的广告。洗漱,护肤,穿衣,疼,疼,疼。
华容收拾打包了家里的垃圾,在去快递站的路上把它们扔下。她闻到自己身上潮湿的血腥味,感到不适应,焦虑地猜测其他人是否也能闻见。一个物料部门的同事碰巧也在快递站,穿着运动服,背后背着球拍,神采奕奕地喊住华容说:“真巧,你也来拿快递?”华容勉强应付了两句,借由她的穿着问到是否准备去打球。同事兴致勃勃地回答下午和公司的其他朋友约好打球,华容也认得的,她们在公司似乎只隔了两个工位。“是的,没错。”华容说,一时不知道话题应如何继续,或是否还要继续。之后片刻的沉默表明同事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不过紧接着同事大方地邀请华容参加她们的活动。如果你有空的话就来吧,和我们一起玩。华容理所应当地拒绝了,用肚子疼的理由,感到她们二人都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同事滑稽的措辞也使华容觉得有趣:你,我们,你,我们。用言语轻易可以划出分明的界限,言语是精巧委婉的暗示。疼,疼,疼。她拿着新到的快递和同事告别,转身时感觉到血块的涌动,一只湿热的蚕钻出了下体。另一个走入快递站的女人似乎闻到什么味道,用一种了然的目光打量华容,笑容不含恶意,倒有同情和无奈的意味,微微发酸,仿佛她们共同分享一个无人知晓的悲剧。女人中等身材,腰很丰腴,看上去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脸上长了很多斑点,像一幅群岛图。华容突然有种冲动,想住到女人家里去,晚上和她一起吃饭,有热汤的话最好。又想打她一拳,因为她或多或少看穿了她的窘境:流血、散发些许异味、半自愿地被排除在外。但一切的一切其实只有一瞬,女人进门而华容出去,二人的视线并未发生任何交往。本质上是两个女人面对面走,其中一个女人看了另一个女人一眼,另一个女人用余光接受了注视,她们的身体交错了一秒而后分开,彼此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他人的注视是完全不同的,皮埃尔写到,如同从反方向看一面镜子。或绕到镜子背后,企图看清镜子里映照的东西。有时自己看自己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如果一直盯着镜子(本义上)里的自己就会发生同样的事:实际上已经来到了镜子(其他意义上)的背面。原始的身体与自己毫无关系,它与自我的联系远远比不上伤疤、蛀牙、晒后瘀痕。有的时候少数一部分人能看见我们的伤疤和晒痕,不过很少,更少的一部分人不光看见,还参与了它们的起源和发展。自我与时间和创造都有关。最主要的是创造,皮埃尔强调这一点,似乎写作时喝醉了,不记得已经说过或希望听上去更加真诚。最主要的是创造。
快递箱里是新买的衣服,一件白色上衣和一件黑色上衣,都是短袖。华容把新衣服丢进洗衣机里,从衣柜里找出与新衣服一模一样的两件衣服,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旧衣服因洗过太多次变得过于松垮,布料也纤细了,穿上可以看出内衣的颜色。其他人会大惊小怪地盯着看,尽管没什么大不了的。
收拾衣服的时候华容想到了很久以前和朋友的聊天。朋友那时分享了自己大学时一次分手的原因。竟然是安全套,朋友带着惊奇说,仿佛自己也出乎意料。根据朋友的回忆,那天男朋友约她去看晚场电影,学校寝室有门禁,因此理所应当是在外面过夜的。男朋友发出邀请的时间是当天中午,朋友看到消息后的第一个想法是:那一会儿在美团上买安全套吧。
这很奇怪,朋友说。带着略微思索的表情,窗外路灯的光透过蓝色玻璃映在她的脸上。让所有人集中视线看她深蓝色的爆发思考的额头。朋友说她并不期待性爱的发生,甚至也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快感。总之比不上自慰。安全套是给男友使用的,她也是给男友使用的:毕竟她和安全套一样毫无感觉地包裹住男朋友的阴茎。朋友说主动地想到,甚至是第一顺位地想到有必要购买一件使她变成被动承受物的东西,这让她毛骨悚然,也不安。于是在这个时候提出了分手。她倒是没有把分手的真实理由告诉对方,仅仅只是说忙不过来。
她们在一家酒吧里谈话。歌手在高出一小节的舞台上唱歌。舞台很小,只能容纳一个身上挂着吉他的歌手和一架架子鼓。酒吧里人们聊天的声音很小,并不吵闹,但她们坐得离舞台很近,也靠近音响,不得不提高音量。朋友大声喊出安全套和性爱这样的字眼时歌手看了过来,露出诧异和不相信的笑容,仿佛在说:“不是吧,在这里?真的吗?”华容不自在地朝他微笑,而朋友则满不在乎,甚至隐晦地冲他的注视翻了一个白眼。歌手频频看向她们,让华容担心他会过来攀谈。还好一首歌结束后他开始唱另外一首。华容记得歌手个子不高,戴着眼镜,长相没什么吸引力。唱歌的声音还可以,高音有些吃力,能听出曾经是毫不费力的,但近来喝多了酒或抽了烟。在此之前她完全忘记了这段对话的存在。回忆突如其来,她猛然新增了一段已经过去的人生经历。即便这段对话对她而言是此时的体验,但其实已经过去了。已经失去了。她捡到一团仍然处于丢失状态的虚无物质。
洗衣机停止了滚洗,正在进行最后的甩干。华容上了个厕所,脱落的子宫内膜落在便池里,呈长条状,末端是浅红色,其他部分则是近于黑的深红色,浅红的尾巴微微摇曳着,像一条深红色的小娃娃鱼,以前景区商店放在拳头大的圆形容器里卖的那种,十块到二十块就可以买一条。华容按下冲水键,本意是想让娃娃鱼加速游动起来,没想到水流冲力太大,一边把小肉条摆弄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一边有力地带着它往下水道去了。这时公寓的管家发来信息说已经把这个月的水电费详单放在楼下信箱里,要华容注意查收。华容晾晒衣服后拿着旧衣服下楼,把它们放进回收箱,花了几秒钟想信箱在什么地方,走向大门右侧。充电桩的对侧是居民的信箱墙。平常没什么人去。只有管家在信箱里放东西,其他地方寄来的信件直接被放在快递点。有时小孩会往别人的信箱里扔零食袋包装(从中能看出小孩最青睐的是辣条和干脆面)和不知道擦了什么,团成一团的纸巾。华容刚搬进来的时候有人往信箱里塞了两个用过的安全套,可能出于炫耀或是找刺激的心态。针对此事的调查只持续了一天,由于信箱墙不在监控范围内,最后不了了之了。
信箱口位置很低,不用拉开门就能拿到信件。华容伸出两个指头,又想到两根手指和五根手指脏掉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于是整个手伸进了信箱。信箱并不深,她摸到两张纸,一并拿了出来。一张纸是打印的,因打印机墨盒缺墨,字迹并不清晰,好在数字能认出来,是用电量和用水量,还有扣费信息。另一张纸上的字是由人手写的,是一封信,写给MZ。华容想不起来自己认识名字缩写含MZ的人,也没了解过火女的真实名字。写信的人像是MZ的情人。亦或非常亲密的朋友。用词带有温柔的怀念、忧虑或是感伤。华容忍不住看完了全部的信。结尾日期距离现在已经有九天了。5月22日的后天MZ有没有出现呢?信被写在白纸上,没有画横线,字却基本没有上下偏移,讲失眠的那一段右边比左边稍矮,但下一段迅速调整了。纸上没有写地址,没贴邮票,是直接投入信箱的。华容给管家打了电话,问放水电单的时候是否看见信箱里有信,还问有没有看见别的人在里面放东西。管家对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不太清楚,没有注意,但提到放单据时确实感到一点阻力,不过很轻微,因此当时忽略了。
华容先把信和单据一起拿回了家。单据存在门口的小盒子里,和其他票据一起夹着。信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首先被放在床头柜上。她想写信的人和原本该收信的人一定都很着急。这种急切和焦虑的情绪由信纸的纤维孢子携带着飞往房间各处。她坐在床边打量着折起来的纸。但能怎么办呢?不能怎么办。她猜想这封信的旅程已经在床头柜这里结束了。最后的成就不过是给一个错误的人带来了些许惊讶,被当作意外之神留下的纪念品之一。意外之神擅长留下纪念品,不过通常是不好的。意外又指让人措手不及、出乎意料的事情,指想都没想过,又或者此前没想过,但发生后觉得情有可原的事。围观者们用说的,经历的人自己心里默默地想:“唉,能怎么办呢?不能怎么办。”所有的好事大家几乎都已经在白天或夜里做梦的时候期待过了,发生起来没有新意,为意外之神所厌弃。
夜晚的烧烤摊已经支起来了,有人拿大音响放过时/怀旧的外国流行歌曲的电音版本——使用贯穿整首歌曲的基础鼓点、快节奏和大音量即可制作。华容总是好奇放歌的人是否听过歌曲原来的版本,如果听过,又为什么选改编后的。若说强噪音能盖住不好想法或任何想法发出的声音,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岂不是把顾客的声音也盖住了?听不清楚顾客说要一份还是要两份,加不加辣椒,这时怎么办?被歌曲声音入侵的那些空间里的人们本来正在干什么也让人好奇。他们本来以为自己生活在某种不一样的图景里,直到电子音乐傻笑着,因绊了一跤而随手乱抓似的扯下幕布,露出所在地真实的样子。
华容就着楼下飘来的电子乐写了一会儿《珀濑星期三》,但故事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人物都躁动起来,仿佛全在心里发出大叫。她也发现自己时不时离开珀濑,不由自主地辨认音乐中哪一段是熟悉的旋律,哪一段不是。只好停下来。再也不写了。漆黑的电视屏幕反射出床的样子。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小车,卖烤鱿鱼、粉丝扇贝、炒饭和煎饼。
这天晚上华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房子里的一切,包括那封信都保持着原状,她躺在床上,感到胃部和小腹同时不舒服,胃部是被重物深深压迫,让她喘不上气。睁眼后立刻看见火女站在她的身体上,没动,但有往前慢慢俯身的倾向。床头柜上的信发着光,尽管是平放的,在正常情况下从华容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锋利的纸侧边,但华容还是看见了信里的内容。她真实的眼睛看见的仍然只有纸丝,但脑子里出现了一张写满字的纸的样子。她的头接收了一份邮件或传真。
亲爱的MZ:
我给我的酒醉程度做了一张对照表,内容如下:
轻度喝醉:中等麻木
中度喝醉:高强度狂喜
重度喝醉:使用外国语言表达“我想”“我感到”“我觉得”
咖啡豆是用台球做的。咖啡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把台球放进茶杯里,用热水冲泡将得到一杯咖啡;用冷水的话,请享用台球泡水吧。乙炔都没关系,everything is fine. Ça va bien.
火女的头朝着华容看不见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全身渐渐和火焰一起变得更白了,白得透明。是可以放在音乐专辑封面的细沙状的白色。火焰缓慢地摇曳着,像风在吹捧一块几乎没有重量的布。
信上最后一句说:妈妈,妈妈。哎哟,痛,妈妈。
(四)
有几天华容完全把信的事抛之脑后了。正常地上班下班,开会,指导实习生,这之间发生的事情完全不重要,事后回想也记不起什么,如同起床后就想不起来的梦。晚上并没有在家点外卖,而是在地铁站与公寓之间选择临街的干净饭店,点煲仔饭、鳗鱼饭或烧肉丼这类独自吃完不会给胃造成压力的食物。饭店里有时播放轻柔的音乐,服务生很多,因此桌面和窗户都明亮干净。邻桌谈近来的工作,和同事之间的冲突,同事、朋友、同学的恋爱经历。有一个人坐在华容的斜对面,脸是长方体,脖子的规模和脸几乎一样,下面积压着短短一条臃肿累赘的肩膀,那一桌其他人都喊他“王哥”。王哥在飘飘然的酒醉中抱怨新来的同事“不懂事”,不会揣摩。此时其他人便开始让王哥不要与年轻同志计较,毕竟还小,社会上的规则不理解是必然的,还需要学,当然没有王哥这样精通。他们说起社会上的规则,仿佛与有荣焉,自己也是规则的制定者之一,亦或自己因遵守规则已获得社会这个不知道指代全体人还是全体工会还是全体企业还是单纯指“社会”而没有其他指代的名词的全盘接纳,成为比未被接纳者更高一等的公民。又提到领导,之所以知道是领导,是因为所有人提起来这人都只隐晦地说“领导”,不带名字,似乎害怕隔墙有耳,“领导”的耳目无孔不入。听上去“领导”实际上不再是人类了,而是一个符号,或者游戏里拥有固定职业的一个npc,比如游戏任务会说“寻找‘商人’”,或者“寻找‘铁匠’”。所有的商人都是同一个人,所有的铁匠也都是统一的一个集合体,只是在不同的地图拥有不同的分身。可是整个游戏中的所有地图里只有唯一一个杰洛特,唯一一个叶奈法。坐在另一个餐桌的两个人分别点了拉面和泡菜五花肉盖饭。点泡菜五花肉盖饭的女人对点拉面的女人说:“破资本主义把我们黏在一起了,我们俩和其他人一起被黏成一个很庞大的人,渐渐的我们的四肢都消解成巨大怪物的皮。”点拉面的女人反驳说也有可能是这个怪物把她们吃掉后,她们在它的胃里被消化,才让它变得更大,外表看根本看不出来她们二人参与组建这个生物。她们就这个话题争论了一会儿,点泡菜五花肉盖饭的女人最后同意点拉面的女人说得更贴切。
饭后回到家还是不开灯,躺在床上看电子书,了解其他人的想法和世界某个不存在的角落发生的事情,直到睡觉。皮埃尔在书桌前正襟危坐,但由于黑暗华容总是绕过他。后来华容想那段时间其实还是受到信的影响。她总是用第三人称来写,没有“我”出来说话的时候。而“我”嘴巴张得更大,可能把体内的一切呕出来,像那个给MZ写信的人。她刻意地忽视那封信,似有似无地恼怒。
公寓管家何晓文当时问过华容信的内容是什么,华容搪塞说是租房广告。她不知道的是最近真的有租房公司为了争夺客源,向其他租房公司的客户投放广告,现在居住的公寓也在投放范围内。虽然租房公司的员工并不上心,没有清理租户信箱里的广告,也根本不留意是否有人在信箱处投放东西,但华容和何晓文联络用的是企业内部软件,信息留痕,因此管家需要展示用心处理的样子。认真处理租户投诉是年终评优的内容之一,还能用在租户群聊和运营账号的日常宣传推文里。华容提出有人往信箱投放广告后,何晓文每天早晚都前往信箱墙处检查,持续了五天,每次都拍了照,展示整洁干净的墙面。但因为害怕租户举报隐私侵犯,并未仔细查看各个信箱内部有无杂物。第一次发现墙面脏污,联系清洁工打扫干净,第二次没有异常,第三次也没有,第四次看见有小区住户家的孩子往公寓楼信箱投放垃圾,没有进行教育(这一句没有写入公寓的日常管理报告),但清除了垃圾,第五次和第六次以及第七次均没有异常,第八次抓住了一个往信箱里塞淫秽广告的人,着重笔墨写了报告,第九次没有异常。第十次例行检查是晚上九点钟左右,管家已经对这项工作失去了兴趣,但排位赛已经输了五局,再打下去就想摔手机了,于是向小区内另一栋用于租赁的公寓楼的管家提议共同去看一眼各自管辖的信箱墙,刚好可以给彼此拍照,当作工作留影。另一栋楼就在隔壁门洞,管家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生,二十四五岁,正在准备第三次研究生考试。何晓文对他有些好感,但对方仅仅把她当作同事,可以忍受共同工作一段时间,似乎也根本没察觉她的好感,或出于礼貌假装没有发现。何晓文下楼后看见男管家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由于并未脱离学生时代,没有发胖,也没瘦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整体看去比年纪更大的男人端正。她和他打了招呼,简短问了学习的情况,对方答还可以,没有工作处理的时候一直在看专业书。简言之如果何晓文不找他,他应该还继续在看专业书。何晓文假装没听出言外之意,带男管家往信箱墙走。其实就在公寓大门边,白天轻易可以看见,但晚上眼睛视力更差一点,需要往深处走几步才能看清有没有人在墙跟前,否则只有一个墙的轮廓。男管家戴着眼镜,在何晓文之前发现有个人正往信箱里投东西。他对此没经验,先拉住比他多工作几年的管家,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说有个人,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管家停下脚步,眯着眼睛瞅了半天,终于瞧见男管家说的人。那人不是弓着腰就是本身有点矮,至少比她们两人都矮一些。管家本人也才一米六五。她一边看那人是否形迹可疑,手里有没有可能伤人的器具,一边同样小声地吩咐男管家给保安发条消息。她看出那人放完东西准备走了,认为说不定这就是投放竞争对手广告的家伙,反正保安马上就到了,于是一咬牙拉着男管家冲上去,堵在充电桩旁边留出的供人取信的小通道里。也就是站在充电桩那里,何晓文才发现那人是个女生,年纪不大,至少看上去年轻。她们冲过去时女生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能因为背对着她们想事情,反正没发现后面有声音,直到两个管家在充电桩旁边停住了,她才听见两人气喘吁吁的声音,转过脸,发现自己被堵住,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眼睛仍然睁得很大,惊讶,但不显得害怕,不像个在干坏事或干不道德但不至于用坏形容的事的人。
男管家看了一眼何晓文,似乎希望从对视中看出她已经想到应对方式。何晓文没看见他投来汲取安全感的目光,根本没注意,对女生露出很亲切的笑容,问她是否是住户或者租户,此前没见过她。女生回答说并不是住户,但在这里有朋友。她报出房间号,0805。之前在服务号里提出有人往信箱放租房传单的也是这个房间。“出于安全考虑,需要和房主核实一下,不好意思。”何晓文说,内心仍然期待她听到这话露出忐忑的表情。这就证实了确实又抓住一个往信箱里乱投东西的人。她还沉浸在抓到淫秽传单犯的兴奋中。
然而女生只有片刻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后平静地点点头。这下何晓文彻底失望了。她让男管家回去复习,给0805房主发了消息。男管家走前还问,那今天不拍照了?对,不拍了。何晓文说,心里希望男管家赶紧离开,并且决定以后信箱处例行检查从每日两次改为一月一次。
华容看到消息立刻就下楼了,在电梯上才把鞋后跟提上来。管家说看到有人往信箱里放东西,自称是她的朋友。她知道一定是那个给MZ写信的人。这也是出乎意料的事。总算信能回到其中一个主人手里。虽说若是一部电影选择在此处结尾的话,应该属于悲剧。镜头从信封转到主角之一漂亮的眼睛,定格,眼睛下敛,盯着镜头外的信,不看镜头。只有环境音,没有音乐。画面保持一两分钟,渐渐变黑。片尾曲播放一段后,开始滚动播放演职员名单。第二轮下班时间是九点,九点下班的人们此时都还在路上,大厅只有管家和保安,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生。华容出电梯的时候管家和保安都发现了她,而女生看着地面。华容不想给管家交谈的机会,她一下电梯就说,是你来了啊。语气尽量做到了自然,夹杂着一点过来怎么不打招呼的埋怨。女生抬起头,看了华容一眼,没什么犹豫地走到她面前。管家感谢了女生的配合,为耽误时间道歉。华容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带女生上电梯。电梯里两人谁也没说话,都盯着自己的鞋。到达八楼时不小心对视了,女生露出浅浅的抱歉的笑容,华容不明白她在为什么感到抱歉。总不至于是为了寄信,地址可是对的,只是错误的人收到了。更该觉得抱歉的是收信的人,即便她什么都没做,但她还活着,而且收到了信。像横在两个花园之间一条腐烂的河流,没有桥可以架在上面。甚至原来存在桥,但被河水腐蚀了。河水是更加可怕,无法原谅的电子音乐。它完全打破了期待的存在和信本应持续凝着在空中,直到永恒的状态,而且因其腐烂更唤起人们对曾经的桥与花园的记忆。唤起也是一种罪。本来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人们看见没有没有是什么样子,他们只好哭着请求没有重新回来。但没有无法再回来。人们发觉自己找回了丢失,然而失去了没有。
华容为女生打开门,女生在门口踌躇了几秒,看着漆黑的房间发呆。华容的房间和她搬进来之前没有变化,家具全部保留了,除了床单和枕头被换成新的。华容站在女生身后,比她高出一个头,能看见她染成棕色的头发汇聚到黑色发根中。她不想显得着急或催促,于是自己先进屋了,没有换鞋,也叮嘱女生穿自己的鞋就好。在等待女生回应的间隙华容想到,也许她并不想进门,只是希望拿到信就走呢?她懊恼地准备补充点什么,但发现女生默默地走进来了,且关上了房门。
“要不要喝水?”华容问。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电视上和书上都是这么个流程。来客了要招待,没有茶也没有水果的情况下至少来点水吧。酒则太逾越了,酒放大人的情绪和过往经历,这些对刚认识的人来说太过赤裸,不在清单之内。第一次见还是穿着衣服比较合适。 女生拒绝了水,好奇地打量房间内的布置。她的目光投向书桌,皮埃尔的笔记本就放在那里。华容只好指指窗边的单人沙发让她坐,动作略显狼狈,然后走向书桌,用整理杂物的动作掩护着,把笔记本合上,压在电脑下面。她草草归拢了桌上的抽纸、卫生巾、铅笔和圆珠笔,冲女生不自然地笑了笑,立刻后悔了,随即迈着大步一下到了床前,把床头柜上的信递给女生。物归原主了。她说。声音听起来不像平常的样子。干巴巴的,有些尖细,仿佛费劲挤出来一点气支撑着发声。
女生说了句谢谢,接过信,自己又看了一遍。奇怪的是脸上并没有悲伤的表情,只是有点怀念似的微笑着。按理说交际时不应该撇下另一方不管的,但她很不客气地看着信,把华容留在沉默中。她自己去了一个新的地方,让华容站在玻璃球外迷茫地看着。
“谢谢你帮我留着。”女生看完信对华容说。她第一次对华容说这么长一句话,声音听上去很甜蜜,几乎像一个小孩轻声细语地撒娇,说,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华容说好,但觉得不对劲,立刻补充说没关系。女生脸很稚嫩,面部光滑,任何皱纹都没有,也不长痘痘,只有鼻子周围长着零星雀斑,因为皮肤白皙才看着明显。华容忍不住问她今年多大。女生回答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本科毕业?是研究生。今年刚入学?看着像小朋友。小朋友笑着说谢谢,然后告诉华容她今年已经研二了,读的学硕。
华容起先没细想,过了一会儿想到信里说新学校和新室友的事,但没问,不想由此显露她看过别人的隐私。但其实她看完信就把它放在床头柜上了,保持摊开的样子,刚刚也是以摊开状态递给小朋友的,现在想遮掩已迟了。小朋友看完了信,一丝不苟地把信折好,放进口袋里,坐在沙发上看着整个房间,仿佛此前从来没来过。华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小心地征询是否要给她一点私人时间。小朋友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没过多解释,又一次露出略显抱歉的笑容,视线上下滑动着,似乎在想应该说什么话。没过多久她承认信上的MZ和这间房子的上任主人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她确实认识上任房主,是她实习时的汇报上级。之所以写信是因为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有些感伤,想到在和房子有关的地方留下点什么,让看到信的人猜测她曾经的样子和生活,继而缅怀她。MZ和你的上级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华容问。完全是想象。
华容轻轻点头。小朋友可能想要解释明白,补充说:“没有关系又怎么样呢?至少片面地认识到过去存在这样一个人,现在她不在了。但她不是一直都不在。她不是不存在,她是死去了。现在才离开物质世界,此前一直在的。信像风筝线牵在她身上,风筝到天上去了,但线还在这里。你看到线就想到曾经风筝也是在这里的。风筝就不是从未见过,从未来过的想象或幻觉。她降临了,只是随后又走了。”
她说话的语气热切而天真,说话时直勾勾地用充满希冀的眼光看着华容,像只挺着滚圆胸膛的蓝色小鸟,尾巴很短,向上翘着。华容没有说话,给她接了一杯水,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分成小份小份的量咽下去。华容有种想法,即丢掉皮埃尔的一切从头再来,或再也不写。或者把笔记本交给小朋友带回去,但让她发誓永远不要看。之后她想起小朋友这次来也是来寄信的,便问她信投了没有。小朋友说正在信箱里放着。华容问新的信能不能交给她看一看。小朋友又笑了,这次显得很轻松,且像因想不明白华容有什么必要问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而被逗乐了似的,或者还产生了果然如此的念头,一边笑(没有发出声音)一边答应了。
她们一起下楼去拿信。小朋友在电梯里小声地吸鼻子,一边吸一边对华容解释自己有鼻炎,吹空调就会流鼻涕,而且鼻子容易堵。小朋友的鼻梁很高,鼻子不算小,看上去一次能吸很多空气,但在狭窄的圆筒电梯里她呼吸声很重,好像每次吸足氧气都费力气。
(五)
亲爱的MZ:
你没有来。
毕业前一个月我把洗好的外套挂进衣柜里。真奇怪。像给要死的人买了一些新化妆品或日用品。倒不如一直把它们挂在晾衣架上。反正在这里我再也不会穿了。在这里我马上就要死了。
走在路上我总是害怕感知他人的注视。我害怕他们在注视中没有按我喜欢的那样诠释我。明明不应该害怕的。也有可能是我在我的注视下长得不怎么好,所以我期待在他人的注视下我其实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的长相恒久不变倒还好,但我见过自己好看的时候,现在的不好看就让我难以接受了。一直不好看没有关系,好看是不存在的,我不知道有“好看”这回事,那就没有关系。长久地看我的脸,真是讨厌。我不想再看了。但总忍不住要确认一下有没有变回好看的样子。她们说一会儿觉得好看一会儿觉得不好看是激素变化导致的。要是我一直长得丑就好了。大家曾经(甚至现在也是)都说我好看,这样我就会一直担心自己丑的变化很明显,让大家都吃惊或失望。曾经那很多的目光依然聚集在我身上,只是幸灾乐祸着,看着我跌倒。
这样写像扎破一个气球,只不过这个气球是我自己。写字和打字一点都不一样。打字用拼音,像说英语,手指按下一个个符号,经过一层解码变成汉字。让人感到被加密了一层。写字是原始的、赤裸的。语言从皮肤中生长起来,顺着墨水流向纸面。说则是亲口承认。但说话太快了,一个字紧接着一个字,打字和写字都可以在间隙中思考措辞,也思考这一句的下一句是什么。打字和写字都给思考留下空间。所以我更喜欢写字和打字,喜欢思考的部分。哪怕说的方式更贴近我的心。我常常在说完一句话,甚至还未说完的时候修改之前的话,即便听上去可能颠三倒四,翻来覆去,或者结结巴巴显得笨拙。像我得了病,没法组织好想说的话。未加工的话揭示的那个主题是最真实的想法。它是剪刀,剪掉话语留下的针脚从而打开我的皮。
不过我并不畏惧。尽管有人说打开自己是向别人示弱。我仍然觉得我有趣。我是喜欢雀斑的那一类人。爱是征服还是让人打败?
你在听吗?
6月11日
何晓文不再邀请另一栋楼的男管家一起检查信箱墙了。检查信箱的工作重要级被她划入“有没有都无所谓”一栏。她隐隐察觉很难出现成果了。仿佛空气里有个声音把这件事告诉她。突然一下她对检查信箱失去了兴趣和期待。有两次下班她像几年前那样去常去的叁剑客酒吧。那里的男人们很热情,轻而易举同意了上床。不过何晓文在第二次时已经想离开,只是和自己较劲,没说出口。酒吧里此前熟悉的朋友一个都不剩了,不知道她们都在哪里,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不来。酒保的脸很陌生。何晓文费很大口舌要到老板的微信,但发现和之前的老板不是同一个。酒吧去年还是前年被转手了。她想到忒修斯之船,不知道现在的酒吧除了名字和地址之外,还算不算之前的酒吧。感觉像在梦中。梦里刮着飓风,地表上的一切都被连根拔起。很久以后才出生的人们来考古,说这里是那里,那里是这里,拙劣地模仿过去。新建的遗迹泛着诡异的可怕的光泽,眼白很大而瞳孔扩散,好像暗中计划吞食什么东西。如果飓风遗留的人来到这里试图缅怀或找回曾经,只会苦笑,感到无奈,想和别人分享某种泄劲的感受但知道无人理解。
更多的时候何晓文下班后和同事一起去711买泡面。另一栋楼的男管家不常跟她们一起。常去的只有两三个夜班保安。几个人一起坐在窗边等面泡好,彼此没什么话说,沉默地看着深夜空旷的暗黄色街道。出租车司机和外卖骑手在那个时间段也经常出现,有的人靠着窗户放好手机,屏幕里的主播不是跳舞就是唱歌。有的人看小说,但总忘记时间紧迫。有的人除了咀嚼和吞咽什么也不干。和何晓文很熟的是一个酒吧学徒,但只有值班到凌晨三点下班才有可能碰到。学徒和人合租公寓的三人间,三个人共同分摊四千块的房租和两百块服务费(包括使用洗衣机的费用),水电则另算。酒吧结束营业后还需要收拾杯具和室内卫生,清点库房余量。如果值班后没有碰见学徒,很有可能是客人吐在沙发垫上了。学徒说自己曾经只吃酸菜面,但现在一点都吃不了。只好吃几个凌晨两点超市重新上货的饭团,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又感叹联想真是可怕的能力。还说老家的父母和妹妹。妹妹正在读高中,成绩上一本没问题。想象不到她以后做什么。学徒自己是文科专业的,学校不叫某某大学,叫某某学院,听起来不伦不类,也不出名。妹妹赶上文理不分科的时候,学历史政治和生物,但大学还是想选文科专业。学徒叹过气后又笑笑,说其实还是不学文好。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吃完结伴回公寓,学徒的房间在七楼角落,何晓文的房间则在三楼,和前台同一层。单人间,差不多五十平。
学徒对何晓文说: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老人了。他们不住在我们这样的公寓里。也不去酒吧。老人们都在哪里呢?我不去公园,也不去广场之类的地方。超市很少去,要买东西在淘宝或者外卖下单就可以了。事实上四五十岁以上的人们都很少看到了。应该是因为我白天不出门吧。在家睡觉。总觉得这部分人对我来说在世界上消失了。有的时候走在路上看到老人就很激动,想上前问好,或者跟着他们,看他们会去哪里。像看到珍稀动物一样。看到珍稀动物不就想跟着它们走吗?想被它们带着去森林里没去过的地方。真想去森林啊。真想去森林啊。
她们在路灯稀疏的路上走,玩逛三元的游戏:森林里面有什么?大海里面有什么?公园里面有什么?说着说着学徒总是听起来要哭了,但其实谁都没有流泪,持续以固定的节奏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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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处盛开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6-12 23: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