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情谊科幻中篇|新马场新】《愿在沉船中安眠》1/3
著:新马场新
译:e r o s u k e
2024-05-08

现在 – 2044年
一只右手臂躺在枯叶上。只有前臂的部分,并没有上臂。手臂肤色白皙,在夜露的润湿下静静地透出光泽。
海上猛地吹来一阵风,一片黄叶飞起,落入那张无力摊开的掌心。
这片景象,都看在裹着黑外套的男人眼中。
这个男人——上沼骏从那只亮丽的手臂上移开目光,从胸前袋里取出警官证。飞在头顶的警备无人机瞬间读取了内嵌于证件中的 IC 芯片。只要那只眼球状的提示灯不再显示警戒的颜色,警报就不会突然响起。
“天冷了啊。”
踏进被保护的现场,上沼自言自语道。
现场位于品川区八潮的码头公园。公园虽小,景观倒还算整洁。不过,看着整片公园,只觉出几分寂寥。
眼前铺开的东京湾被冻成漆黑的一片,卷过海面的风带着冷气,吹得人刺骨生疼。海潮的味道里,隐约夹杂着都市特有的臭气。那不是因燃料所致,而是从污水或淤泥中冒出的硫化氢的气味。
终于顶不住鼻尖刺痛的冷风,上沼转过头去。沾湿了夜露的右臂再次闯入视野。暴露在外的气动人造肌肉和蓝色的电线绞缠在一起。尽管明白那是机器,心情也不会因此舒畅。这也可能是那起事件的影响。想到这,上沼不由又皱起眉头。
那起事件发生在年底。位于目前上沼所在的八潮以西约两公里处,在京滨运河的另一头。主要发生在品川区东大井的尖端工业区的群体事件,被人们称为“新·卢德运动(Neo-Luddism)”[1] 。这是一场以年轻人为中心的对机器的破坏运动。
近年来,破坏机器这件事本身并不少见。高速进步的科学技术抢走人们的饭碗已颇有时日,劳动者们常以抗议示威的形式倾泻满腔愤恨。但与之相比,年底的那场骚动也显得异乎寻常——以类似自杀式爆炸的行凶方式波及无辜、造成人员伤亡,可谓如假包换的暴乱事件。拜其所赐,上沼也顾不上跨年的休假。警局一边俯瞰年末的大街小巷,一边根据AI彻查的东京都内各监控摄像头的录像和便携终端的使用记录,持续搜寻着可能涉案的参与者。不知不觉间,跨年的声音已经响起。
得益于发达的技术和调查人员的献身精神,新年后不久案件的主谋和参与者就被查清。不过,案件还有一些疑点。
被视为主谋的有村康生是东京都内某大学的四年级学生。他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学习成绩也不错。他的确致力于反机器运动,但仍被认为是该组织中重视对话的温和派。既是这样的人,为何会引发造成人员伤亡的暴乱呢?是中途切换成带有自杀式爆炸的抗议路线吗?从参与者口中也传来不少质疑之声。据说,有村从某一时刻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转换成了强硬的路线。
必须尽快揭开有村的蛮勇之谜。毫无疑问,警局内部就此达成了一致意见。否则,接续有村信念的人还有可能引发第二次乃至第三次的暴乱。
即便是上沼,也认为非阻止这一切发生不可。
但与此同时,一股无奈也挥之不去:到头来,社会的浪潮恐怕也不会就此改变。不会结束的、怎么能就这么结束呢、我们的信念和愤恨绝不可能就这样消失殆尽——这般近乎怨念的狂热,就在有村引起的暴乱中可见一斑。在这狂热之下,似乎社会也正期待着下一次的暴乱。
最后的现实就是,社交媒体上甚至有一些人称赞有村的行为。
他吐出一口白气,紧了紧防水夹克的衣领。即便没有说出来,但被机器大军不断抢走工作的民众们,将有村的行为当成报了一箭之仇的这种想法,上沼也不是不能理解。
就在他情绪低落地半蹲下身来时,耳边的小型对讲机突然一震。耳蜗中回荡的骨传导音告知,这是神原义嗣打来的电话。上沼轻咬两下臼齿触发振动后,电话便接通了。
“义哥,什么事?”
“上沼啊,你现在在集装箱码头是吧? ”
耳蜗深处回响起低沉的声音。
“是的。发生了什么情况吗?”
“就是,那啥。我们刚好要开始审问在那儿发现的女人,今早你不是和她聊了会儿嘛,情况咋样? ”
“咋样啊……呃……”
前辈警官的随口一问,让上沼陷入了一阵思考。
嫌疑人是名叫奥平千鹤的22岁女大学生。在终究还是错过了被认为是暴乱主谋的有村康生后,警方目前正在摸查有村的交友圈。她就是其中之一。奥平从大学四年级的春天起,就一直参与新·卢德运动。
据称事发当天,她在该公园抱着一台类人型机器人(Humanoid)跳入海中。在被一名执勤中的警察救起后,她因触犯非法丢弃而被逮捕。时至今日,“另案逮捕 ”[2]的情况仍不少见。
她向海里丢弃的那台类人型机器人结构精巧又特殊,一眼就能看出是特殊定制的产品。如果没有损坏,作为二手义体的价格想必不菲。然而,反机器运动进行得也颇为彻底。机身覆盖于连接端口上的所有防水盖均被拆除,痕迹显示其中被塞进了少量炸药。结果就是机身外部遭到严重损坏,内部也被海水侵入,成了一看就明白足以宣告报废的状态。
即便如此,其中也许还留有线索。警方根据刻在其四肢上的Logo联系到了对应开发的厂商。遗憾的是,只发现记录音视频的存储器也已损坏。经证明无法作为证据后,警方根据厂商的移交请求,把它连同运动中被破坏的市政机器人一起原样移交。厂商的算盘,大抵是熔化这些机器后进行再利用。毕竟这个国家资源贫乏,而制造类人型机器人可少不了稀有金属的使用。
令上沼在意的是,奥平为什么要和一台类人型机器人作出类似共同自杀般的行为。
从组织成员那里问出的关于奥平的印象,都说是个文静但又具备热情的人。然而今早上沼实际见到她时,得到的印象却截然不同。她身上没有一点从组织其他成员身上可见的热情或愤怒。当警方批判起反机器运动时,她甚至也不会有一句反驳。
奥平千鹤,就只是坐在那里。
就像置身幽暗的海底,一动也不动。
“是个顽固的家伙,机器可对付不了她。”
百般苦恼后,上沼如此说道。事实就是,就连与审讯专用的AI对话时,奥平也没有露出破绽。
神原听了这话,不由发出“是吗是吗!”的感慨,一听就明白他斗志昂扬。上沼暗暗笑了。隔着扬声器都能感受到对方激动的呼吸,这个虽年过半百仍处于职业巅峰期的神原警官发话了:“这下子,非我出手不可啰!”
“那就靠您了。”
说完,上沼结束了与这位作风老派的前辈警官的通话。
抬头一看,眼前尽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透过这片景象,上沼突然想了起来——率先赶到的警备无人机拍到的画面里,在寒冬的海水蹂躏下失去知觉的奥平脸上的表情。那是在哭?或是在笑?还是在后悔?她的表情完全无法捉摸。
已经恢复意识、经查身体状况良好的奥平,目前被拘留在品川警察局。审讯从今天早上开始,第一轮由上沼负责。她立即承认自己参与了反机器运动,并承认与主谋有村间的友人关系。但她始终否认一件事:非法丢弃。
唯独只有这个被摄像头拍下的事实,被她坚决否定。
不巧的是,警方想了解的是她掌握的有关有村康生的情报,而不是身处暴动边缘的她的一点私情。如今,对机器的破坏和丢弃的行为并不少见,而躺在那的白手臂更毫无疑问是新·卢德运动的残骸。倘若再抬眼看去,港口里丢弃的无数机器的景象也能尽收眼底。
尽管如此,上沼还是在想。
她,到底为什么要跳海?
窗户外头传来一声脆响。像是响应一般回头看去时,只见光秃秃的树枝兀自摇晃。枝头有个小小的凸起。可能还要一个月时间,绿芽才会再度萌发。
奥平千鹤对着枯萎的景象盯了好一会儿。她只愣愣看着,视线在窗外的世界游荡。一道白光落在千鹤脸上。洒下的几缕光芒,隐约照亮了灰色的书桌。
──啊。
一片叶子从枯枝上掉了下来。就要坚持到底的银杏叶,被风轻飘飘地席卷而去,还来不及与枯叶铺成的绒毯融为一体,就消失到了不知何处的远方。
看到这一幕,千鹤的胸口突然一痛。
世界依然照常更迭不停。一年又一年,替换百来个学子的学校、倒闭又换新的街角租铺、先发芽再变绿再枯萎的排排银杏树,都无法逃脱这个规律。新陈代谢、或者部件更替——要比喻的话,有的是词来形容。这些可以互换的表达简直数不胜数,而它们无一例外,想必都能传达所指的含义。
世上满是互可替代的事物。每当想到这里,千鹤就总会难以呼吸。
因为“终有一天我也会被取代”的莫名的不安。
因为“终有一个我不存在的世界”的近乎确信的恐惧。
这股焦躁感,深深根植于千鹤的记忆中。那一天,母亲的妆浓得过分。那一天,那个所谓父亲的陌生人成了家人。那一天,母亲对自己的称呼从“千鹤”变成了“当姐姐的”。即便在摆脱厌恶的母亲后,对他人将自己取而代之的恐惧仍然挥之不去。
即使是现在,坐在她面前的人也不再是今早那个年轻男子。眼前的人,变成一个名叫神原的中年警官,皮肤上泛着一层充满活力的油光。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对方投来评头论足的视线,那双黏滑灵活的眼睛几乎让人感到一股腥味。千鹤反射性地低下头。刘海受重力牵引,在正脸前快化作一堵墙。
想隐藏的,是斜划过鼻梁的伤痕。
“奥平千鹤小姐,我再确认下。你和那个组织、以及有村康生有所关联,这一点没有疑问吧?”
“没有。我的确参加了卢德运动。”
“那么,为什么抗议那天,你一个人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了?我想,这天对于你们组织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一天吧。”
“因为我不想在那种运动中死掉。”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警官的目光落到平板电脑的画面上。他的眼睛左右移动,似乎在紧盯通过语音识别形成的讯问笔录。
“虽然你口口声声说‘那种运动’,但看来你还是组织里的干部呢。即便是中途加入,你不还是很快就成了有村的左膀右臂嘛。这样一来,想必你和有村有过不少交流吧。我只想请教你一点,他为什么会引起这样一场暴乱?”
“这个问题我也回答过很多次了,毕竟我不是有村同学。有村同学的想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这样啊。”
男人摸着下巴,操作起手中薄薄的平板电脑。手上的油脂在屏幕上留下彩色的弧线。 “那好,我们换个话题吧。”男人并不在意画面上的污渍,又用手指划动起屏幕。
“去年年底,你在品川区的八潮对类人型机器人实施非法丢弃行为。关于这件事……”
“不对。”
警官的话还没说完,千鹤就予以否定。
“我并没有做什么非法丢弃。”
“就算你这么说……”
千鹤瞪着警官,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我才没有丢弃什么类人型机器人。”
“这样啊。”
男人把嘴撅成了个三角形,千鹤则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明白?恐怕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一股不甘和悲哀涌上心头。千鹤只是想证明一点:在这个更替不停的社会里,还有些东西是确凿不变的。
千鹤更用力地咬住嘴唇,对着内心自语道。不要哭,哭了就完了。如果哭出来,自己心中的一切——所有的这些愤怒和悲伤,都只会变成廉价的液体。唯独不能让这个世界作出这样的结论。不能让这份感情变成只是一些盐水和颤声的混合而已。不然的话,就连这三年来累积至今的心中的痛楚,都会被别的什么东西所取代。
唯独这一点,绝对不行。
三年前 – 2041年
“来把劳动重新夺回到人类手中吧!”
成排的悬铃木下,多名学生正在喧闹。一个看上去是带头人的浅黑肤色的男学生,用格外响亮的声音向路过的人们呼喊着口号。
他旁边站着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中年男子,胸前举着一张写有“我妈妈是清洁工,送我读到高中”字样的纸,有气无力地呆望着虚空。
“机器劳动力增加得太多了!现在,还有多少工作岗位留在人类手中啊!”
男学生清了清嗓子,继续呼喊。许多路人却好像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都毫不关心地穿行而过。只有道路清洁机器人停在他们面前。他们脚下堆着落叶和尘土。
林荫道上排着几张长凳,奥平千鹤坐在其中一张上,如同透过刘海偷看一般盯着他们的动静。近来的大学校园,总能见到这番景象。
千鹤咂了咂舌,从手里的水果三明治里捏出一片草莓,轻轻放在了长凳下面。随着一声沙哑的“喵”的声音,她原本焦躁的心情也稍微得到了缓和。
“三十年前,当Akeno Film(明野胶片公司)破产时,人们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时至今日,几乎已经不存在相机厂商和摄影师了。从那以来,悲剧一直接连不断。可以断言,过度的科学发展救不了人类!” ”
真是场刺耳的演讲。不过,他说的“科学发展救不了人类”,倒也有些可取之处。
千鹤的脸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像要斜着撕裂鼻梁般的这道伤疤,红得像是熟透的石榴,带着如同蚯蚓般柔软的凸起。那是在她小时候住的都营公寓旁的西武新宿线。走在铁轨旁的时候,不知从哪飞来的花瓶给她刻下了这道伤痕。是谁扔的花瓶,始终没有查清。而她幼小心灵所遭受的痛苦,现在已化为无处倾泻的愤恨。
对千鹤来说,这一道痕迹如同伴随了她十余年的诅咒。但实际上,要彻底抹去这道伤痕并非难事。
随着2030年代量子计算机的实际应用,科学步入跨学科领域,互相产生有机的联系,得以实现了飞跃般的进化。尤其是医疗技术的进步令人瞩目,人类甚至开始突破自身生物体的局限。千鹤记得中学的社会课上将其称为医疗革命(RMC)。课上还说,这场革命中日本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甚至有说法认为,在一直以来文化上就不太排斥机器人和赛博格(cyborg)的日本,控制论[3]研究——即机器工学和医学的复合领域,必然会实现指数级的发展。
“日本虽没能诞生天网和E.D.I.[4],却拥有创造出机器构造的阿斯克勒庇俄斯[5]的土壤。”一位代表 30 年代的英国电影导演这样说道。日本独有的宗教观和动漫文化促进了新一代的医疗发展——同时得到了大量的赞同和否定的这种说法,像山洪一般扩散开来。
然后这所谓的发展,也因为日本之为日本的缘故,中途就面临夭折。
千鹤也是受这股发展不良所影响的其中一员。
关于高额医疗费用中多少应由税收支付、多少应自费负担的争论,在永田町(日本政界)的浊流中被无休无止地搬弄不停,始终不见一点解决的迹象。不论是以脑信号驱动的仿生假肢为主导的BMI(脑机接口brain-computer interface)技术,还是人工视网膜、人工器官等再生医学,仍被置于先进医疗技术的行列。除了部分病例外,绝大多数患者不得不自掏腰包。
科学发展救不了穷人,尤其是在日本。
这句话几年前开始流行。千鹤对他人的话向来总是先抱否定态度,但唯独这句话她无法否定。
如果得不到平等的拯救,那还可以接受。伤痕是消除不了的——如果有这样的共识,那还有喘息的余地。但并不是这样。伤痕这一部件,不仅关乎整体的美丑,更向世人暴露出此人的贫穷。
对这个不允许轻易地自主更换部件的世界,千鹤厌恶至极。世界自顾自地替换了很多很多,却不会替换自己真正想换掉的东西。鼻梁上的伤口,现在既不会带来身体的疼痛,也不会再喷出血来。然而,它却在一天天蚕食着千鹤的心。
不是为了修复外表,而是为了治疗心灵。
无论千鹤申请多少次,政府都不予批准任何医疗补助,而只是回一句“美容费用由您自行负担”。这个国家将“伤痕会引起他人的注意、造成不必要的摩擦”视为美容问题。这个事实让千鹤的内心更加痛苦。
我明明不是想变得多美——我想的明明只是,至少成为一个普通人。
花相当数量的钱买衣服,跟着所谓的流行涂上红唇,虽然很麻烦还是要梳好头发才能出门,然而每天还是活在“不想被人看见、不想被人嘲弄”的恐惧之中——这样的心情并没有得到政府丝毫的理解。“丑女、好难看”——那些说话幼稚而直接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就会从身边减少。然而,人们看向自己的视线却没有改变。
——脸上居然有伤,多可怜的女孩啊。
——我才不要和这种家伙交往呢。
——太好了,我没像她伤得那么惨。
随着这层所谓社会性的障壁越来越厚,这种沉默的伤害反而变得越发险恶。
千鹤曾向类似心理咨询中心的地方寻求帮助。尽管已经鼓起勇气打去电话,得到的却只是陈旧的答案:“不必受周围人的评价束缚 ”“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就好”“生活中就是有好也有坏”。说不出自己在打电话前早就对此清清楚楚,千鹤只是连连做着空洞的回应。
“非常感谢。我感觉好多了。”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答复的。千鹤想,就算交谈对象换成AI,情况也不会改变。不,还不如换成机器更好。毕竟交谈对象换成一台机器,自己就不必因为人会对他人的痛苦如此麻木这件事而失望透顶。
千鹤多次重拨电话,希望电话那头换的无数人中,总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结果一切都是徒劳。在极少数情况下,一些咨询员甚至会表达同情乃至哭出声来。那次,千鹤第一次二话没说就挂断电话。自己的痛苦并不是为了博人怜悯,不是为别人而准备的绝望。除了自己,千鹤无法接受任何人为这份痛苦哭泣。
不知何时起,千鹤放弃了寻求心理咨询中心的帮助。她意识到这是浪费时间。“谁都不会注意我这样的人”——用这样的自我否定作为保护自己的容身之处的这份难过,到头来谁也不能体谅。千鹤明白了,只能依靠刘海挡住的阴影在人生路上挪步的这番痛苦,是那些正视前方大步行走的人们所无法理解的。
“嘿——!”
突然响起的开朗的声音,让定坐在长凳上的千鹤也悄悄移去视线。一名女学生挥着手,走向那群不知几时已抗议完毕的学生。千鹤一看到她,心头猛地一颤。
“这么晚啊,悠。”
带头的男子撅起嘴。
“抱歉抱歉~”
迟到的女子毫无怯色,反而开朗地笑了。她挂上耳梢的发丝的长度,看似即便放下来也不及肩膀。在她原样的耳垂下晃动的耳夹型电子终端是最新的款式,其价格比自己一个月的打工工资还要高,千鹤知道得很清楚。
“我搞错地方啦。”
女子修长的双腿裹着黑色紧身裤,上半身则套着一件线条宽松的运动衫。换成千鹤穿,看起来只会像一套土气的居家服,但这个女人却能完美驾驭。
“悠总在这种地方犯傻啊,真的是。”
男子一笑,大家也跟着齐齐点头。
这个叫悠的女人,连千鹤也颇为了解。她本名叫美住悠,是个明明并不浮华但总是有存在感的人物,受到各年级男女学生的欢迎。她和千鹤都是环境工学部的同学。
学校食堂、教室里、林荫道的长椅边,她的身影无处不在。千鹤当然知道,这个位于池袋的大学校园并没有大到足以完全隐藏一个人。尽管如此,千鹤还是没有一天不会见到她,没有一天不暴露在她的美丽之下。对千鹤来说,这就是一种痛苦。对千鹤来说,不得不每天多次欣赏到她端正的容貌,无异于一种暴力。
千鹤将经常服用的止痛药放入口中,大口喝下一瓶水。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可一想到脚边那个小小的生命,自己就无法立即动身。
就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目光和她——美住悠对上了。
露出浅红色的嘴唇,看不到一点痤疮痕迹的细滑肌肤,排列整齐又洁白的牙齿,杏仁状的大大的眼睛。这一切全都面向了千鹤。
千鹤忍不住从长凳上跳了起来,刚吞下的止痛药卡到了喉咙,她又赶紧不像样地咽了下去。一直躲在凳子下的花猫像是受了惊吓,飞快跑走了。
“——等下。”
千鹤忍不住伸手够向那个渐渐跑远的小小背影。见千鹤这样,路过的人们只投去不屑的一瞥。
怀着无处宣泄的羞耻和恼怒,千鹤用力地连连咂舌。
千鹤总是自己一个人。唯一一直伴随在她身边的,就是穿在她耳朵上的耳坠型电子终端。刻有她最喜欢的乐队Logo的这只穿刺耳坠,现在有些老旧,已不在市面上销售了。千鹤觉得音质还不错,但由于她无从体验最新款的性能,所以也无法比较。而且,千鹤也没想过去比较。毕竟这是三年前自己用拼命攒下的一点零花钱,才在乐队官方售卖网站上买到的最爱的宝物。
千鹤喜欢音乐。喜欢的不是情歌,而是那些如同呐喊、如同战斗般的歌。然而在自家以外的地方,这只耳坠却很少用于播放音乐。为了捕捉路过的人嘴里冒出的只言片语,千鹤只是装出在听音乐的样子。因为那些针对自己的嘲笑和怜悯,千鹤一个字都不肯错过。千鹤很早就下定决心,要死盯任何嘲笑自己的人,要用敌意对抗这个世界的敌意。
千鹤讨厌他人,同时期望他人也是如此。
所以,千鹤才会独自听课。像什么和朋友并排坐在一起,在后排畅聊悄悄话之类的事,都与千鹤无关。这也没什么特别。千鹤习惯这样的环境已经十多年了。眼下正在聆听的海洋资源学的课程,估计也得靠自己一个人应付考试。别的学生分享着往年真题和复习策略,努力抱团去争取学分。都到大学了,怎么还在玩无聊的抱团游戏——千鹤刚进学校时,就为此而异常烦躁。
“今天缺勤的位子也很是显眼呢。”
约二十人规模的小教室里响起高调的声音。“不过我在学生时代也总是翘课,所以也没资格说什么啦。”海洋资源学的年轻女讲师这样说着,几乎过度地向学生套着近乎。说到考前的互帮互助,她也给出了“这就是人类社会性的体现”的积极答复。
“如果还在问友人他们的缺勤理由的话,请在下课后再告诉我。无论是睡过头还是去实习,虽然未必都会认同,但还是会纳入考虑。也请转告各位的友人,我会在考勤系统的记录上暂时保留态度哦。”
我可比机器好说话多了——如此扮起俏皮的讲师,让千鹤咬紧了嘴唇。
这就是冠以温柔之名的歧视。损害的不就是独来独往的人的利益吗?即便是今天,自己也是顶着生理期的痛苦来上课。因为如果不能保持好成绩,助学贷款的利率就会飙升。那样的话,毕业后的生活将更加艰难。如今,机器带来的自动化无处不在推进,就业缺口非常稀少。没有朋友的千鹤无法依靠任何人,也不敢休息。千鹤确信,休息得越多,自己的未来就会变得越加黑暗。
千鹤轻抚右耳。耳坠投下光线,在手掌上显示出登录界面。千鹤进入考勤系统,点选“出勤”,有意夸张地长叹了口气,但愿这屋里有人能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和无奈。这份糟糕的感觉,有人能被殃及哪怕那么一点也好。
“选这门课可真不错呀。”
“是啊。我还从学长那里拿到了真题,轻松搞定啦。”
旁边传来随意的交谈声。听到这话,千鹤感觉自己心里像是有某根线断掉了。从骤然裂开的胸口深处,一个个过激的想法汹涌而出。
比如说,自己突然口吐白沫地倒下,还在倒下前发出惨烈的尖叫,会不会给在场的人们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如果这个伤痕能够打乱他们幸福的人生,哪怕只是一点点,不也值得一试吗?能把立于自己永远无法登上的舞台上的他们拉扯下来,真不知该有多么解气——
千鹤偷偷取出常备在包里的止痛药。她抚摸起铝制包装,就像数着子弹的数量:九颗、十颗,不、还要——还要多少颗止痛药,才能对抗足以充斥这个破教室的痛苦?就在千鹤一心计算之时,传来教室开门的声音。
──啊。
千鹤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迟到赶来的是美住悠。她在原地站了几秒,目光在教室里转来转去,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千鹤身边。
千鹤连忙把整盒止痛药都塞到连帽衫的口袋里,心中的邪念立即被压了下去。
千鹤把平板电脑挪到旁边,和她之间至少拉开了一些距离。千鹤感觉自己的身体紧绷了起来。一个被单方面敌视又浑然不觉的人,竟然主动过来身边,让千鹤十分动摇。
正在授课之中,千鹤努力地坚持不向悠的方向看去。悠也像是全然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千鹤一般,只是盯着前方发呆。也不知怎的,这一点让千鹤很是生气。千鹤多次从垂下的刘海间偷看美住悠的侧脸。脸的轮廓清晰得吓人,皮肤白皙无瑕,秀发映出辉光,散发柑橘海洋调的香水味,指甲染着淡淡的桃粉色。在千鹤看来,无论涂指甲的女人还是喷香水的女人,都是讨厌的对象。
然而不知为何,一种“她的这些都在针对我”的念头,让千鹤产生幻想、感到焦躁又充满期待。
这家伙根本不可能明白我的痛苦,我才不想让她明白——一边这样祈愿,脑海一边又幻想出和她在一起平等欢谈的画面,这让千鹤十分难受。
“话说,为啥啊?”
因此,授课即将结束时抛来的这么一声嘀咕,让千鹤的心脏差点停跳。她是在搭话,还是在自言自语?难道发现这边在偷看了吗?冷汗从千鹤后颈滑过。为了不让自己太在意对方搭话的可能,千鹤用笔在手中的屏幕上游走起来。也许因为是廉价的二手货,平板电脑的压感灵敏度反应迟缓。千鹤只能用指尖擦掉屏幕上残留的断续的笔迹,用力按压笔头,才总算挤出一条线来。
“话说,你说是为啥啊?”
“……什么为啥?”
实在无法忽视对方刺向脸颊的视线,千鹤忍不住回答道。
“老师刚在讲的那个。把一艘船叫成she呀her来着,你说这是为啥啊。”
千鹤毫无准备,一时沉默不语,然后深深地低下头,只说了句“我不知道”。悠听了似乎有点失望地嘀咕一声“这样啊”,便用手指划动起自己的平板电脑。
平滑的线条在光亮的屏幕上舞动。千鹤用眼角余光看着她的样子,拼命压抑自己慌乱的呼吸。自己的声音会不会很怪?怎么语速一下变得这么快?想着想着,千鹤开始为身旁这个女人未经允许就来搭话而感到愤怒。因为如果她不来搭话,千鹤也就不会被羞耻折磨成这样。
随后,谈话就停止了。下课的铃声响起,如同拯救千鹤的梵音。
学生们一起站了起来,千鹤为了跟上人群也从座位上起身。就在她慌忙起身时,整盒止痛药从连帽衫口袋里掉了出来。
“来,给你。”
为了尽量避免去看帮忙捡起的她的脸,千鹤只是含糊地点头示意。
“那款挺好用的呢,效果也不错。不过,要是吃太多对肾脏可不好喔。叫啥‘药物过量(Overdose)’对吧?运气好的话直接就能死啦~但大多数时候,就只是很痛苦而已。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是吗。”
“抱歉啦这么突然。毕竟,你这盒子虽然是新的,里面的药量却好少。”
眨巴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坏笑的悠,美得异乎寻常。千鹤尽力避免与她目光接触,试图只是拿了止痛药就赶紧逃离。
千鹤知道,如果再纠缠下去,自己只会陷入无尽的痛苦。尽管如此,当听到对方“话说、那个啊”的搭话声时,千鹤还是不自觉地转过身来。
“那个船,有什么特别的吗?”
美住悠看着千鹤,语气平静地说。千鹤深吸了一口气,才试探般地反问:“你说的是什么?”
“就是在说船呀。想想,刚才课上讲的那个。”
表情平和下来的悠,让千鹤加快了呼吸。“可有的机器人也用女性代词”,千鹤一边说,一边寻找让自己不安的目光可以安放的地方。
“啊,确实是。听你一说我才注意到。”
“我觉得这只是常识。”
千鹤迅速吐出一句讥讽,并试图赶紧从悠的身后穿过。
“不过,我觉得还是因为那个吧。”
像是接上话头,悠也跟着走过来。“因为形状吧。所谓的曲线美?”
“你是在说船吗?”
“嗯,说船呢。”
唉,千鹤叹了口气。对付这种家伙,与其无视她,不如随意应付下更好。千鹤的经验表明,只要给对方留下坏印象,人们自然就会扫兴而去。
千鹤忍受着胸中烦躁,压低了身子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记得原因大概是觉得一遍遍地给船上漆就像在重新上妆一样,然后以前的水手全是男人、作为他们伴侣的船就被视作女人之类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呃、为啥呀~也不知道为啥。本来我也不了解嘛。”
“连这都不知道,亏你能进这所大学啊。”
“啊、这个……毕竟我从小学起就读的是它的附属校嘛。”
拼尽全力的坏话被对方轻飘飘地一笑打发了,千鹤喉咙深处变得滚烫。 “因为是保送上来的,所以我都没怎么学习过呀。”悠似乎有些尴尬地笑着说,这种态度让千鹤终于停下脚步。
“你是在逗我玩吗?”
“咦、为什么这么说?”
听到走廊里回响的慌乱的声音,千鹤咬紧了嘴唇。看来眼前这个女人似乎真的不能理解。毕竟彼此生活的世界是不同的。无论价值观还是其他都截然不同。从小学起就上私立学校的人,千鹤实在合不来。千鹤心里很清楚,但起伏不定的感情却让脸上的表情变得丑陋而扭曲。
千鹤着急向下一堂课的教室赶去。不知为何,悠也跟了上来。千鹤将手放到教室门上,淡然留下一句“我下堂课在这里”,然后背身对着悠。
“你还不去自己下堂课的教室么?应该不在这里吧?”
“哦哦,的确。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因为我……”
千鹤一时语塞。悠轻轻一笑,然后对着她直呼“我说、奥平同学”。
手放在门上的千鹤僵在了原地。但她的头却很听话,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悠。对方那张脸上的细节,都完全展现在了千鹤的视网膜上。对悠来说,想必也是如此。千鹤想要隐藏的一切,全都暴露在悠的眼里。让自己一直低人一等的原因,正被自己最不愿被看到的人看在眼中。
“是阿里阿德涅[6],对吧?”
悠抬起嘴角。
“咦?”千鹤又一次无意识地反问。
“你耳朵上的,不是吗?”
悠一下子伸出修长的手指。她指的不是鼻子上的伤痕,而是挂在耳垂上的红色耳坠型终端。终端中心刻着一只毛线球的图案。线尾细长地向上伸展,尾尖勾勒出个骷髅头的纹样。
那是约十年前风靡一时的名为阿里阿德涅的乐队Logo,也是鼓舞弱小的千鹤以话语为獠牙战斗下去的象征。
“倒、倒是没错……”
千鹤点点头,内心惊讶不已。千鹤无法想象,看似出身优渥的她会喜欢阿里阿德涅这种无政府主义的艺术家。
“果然。这个啊,我也喜欢。”
并不在意千鹤的惊讶,悠用力拽下自己毛衣的领口。
“虽然只是个假纹身啦。”
面对微笑的悠,千鹤做不出任何反应。她紫色的文胸带在窗户透射的阳光下发着光亮,左锁骨下方有一个毛线球和骷髅头的图案。
“刚才那堂课啊——”
悠松开衣领,继续说:“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呢。”
千鹤的目光无法从悠身上移开。她女神般的微笑,让千鹤的血液加速流动。
“所以说啦奥平同学,下周见~”
千鹤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站在原地,盯着挥手告别的她。
“咦、难道下周你可能要翘掉?”
她问向一动不动的千鹤。片刻之间,千鹤陷入深深的烦恼中。到底该如何回答?哪个答案才有利于自己今后的生活?
百般苦恼后,千鹤做出决定。
“……课、还是要上的。”
“那就好。”
悠再次挥手,说了声“那就下周见啦”,然后转身而去。
千鹤这才像大梦初醒一样,逃跑般钻进教室。思绪如波涛大作,完全无法平息。她为什么过来搭话?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现在变成下周还要再见,见面时该说什么才好?越是拼命思考,思绪越是撞上礁石、激起飞浪。
千鹤完全无法专心听下一堂课。
之后又过了九十分钟,当千鹤在下一堂课的教室里再次见到那个女人——美住悠的时候,发现她身边已经被多条喧闹不停的小鱼环绕。
千鹤坐到角落,尽量让自己逃离对方的视野。
遗憾的是,在千鹤的视野里,再也无法抹去那个女人的身影。
美住悠是个侵略者。她不用剑也不用枪,只凭那一个微笑,便一点一点确实地涂改了奥平千鹤的世界。
她所展现出的,既不是毫不客气的开朗,也不是近乎傲慢的善良。事实上千鹤内心深处甚至觉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还好。要是那样的话,已饱尝到厌烦的过往人生早已教会自己如何应对。
美住悠不会强迫。她只是坐在身旁,只是过来搭话,只是不时点头。即使千鹤突然起身反应,即使一言不发,即使口吐坏话,悠也从没要求过千鹤任何东西。悠完全不会像过去的同学们对千鹤一样强求轻松相处,像老师们一样强求积极对话,像父母一样强求笑脸相迎。
“不要叫什么美住同学,直接叫我悠吧。”
对于来自女神的请求,千鹤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千鹤啥时候想翘的话也说嘛,我会帮你顶包的。”
悠那如云朵般捉摸不透的笑容,不知不觉抽去了千鹤的毒素。
周四第二节课结束后一起去吃午餐,成了两人之间的惯例。第一食堂的砖砌外观引人注目,深受包括学生在内的大众欢迎,里面总是人头攒动。除了喧嚣之外,涂满灰浆的时尚墙壁和高高的开放式顶棚也让千鹤坐立难安。如果没有悠的邀请,千鹤恐怕直到大学毕业都不会来这里用餐。还是5号楼地下的小食堂更符合千鹤的秉性。
“千鹤,我觉得你肯定适合穿这种亮色的衣服。”
“我只要有的穿就行了。”
“你又说这种话啦。明明千鹤你呀,身材也不错的呢。”
“哪里,就只是瘦而已啊……悠你不也很瘦嘛。”
“我啊,我不瘦可不行的。”
“什么啊,这么自负的?”
悠时不时聊起妆容和时尚的话题。千鹤对化妆品和衣服并不了解。悠本身底子就好,妆容只是她的映衬。让千鹤可以确信的是,这副妆容并不当然适合每个人。的确,就算是千鹤也曾有过学习化妆的时期。但也仅仅只是有过。无论多么努力,一旦目光回到自己脸上的素材,就只能感到沮丧。毫无疑问,这是悠无法理解的烦恼。每当发觉两人间这些细微的差别、深感自己和悠就是两种不同的生物之时,千鹤的喉咙就紧得难受。
“啊、千鹤,等下好吗?”
悠刚用水冲掉她所谓饭后习惯的美肤补充剂,她突然看向食堂门口,挥手喊着“有村”。一个刚进学校食堂的浅黑肤色的男子转向这边。看到他的脸,千鹤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就是之前在那排悬铃木下进行抗议活动的那个男人。
“来这边啦,这边。”
在悠的招呼下,男子向她们走来。他穿着一件胸前印有运动品牌Logo的T恤,同下半身紧身的黑色卡其裤一起凸显他肌肉发达的身体。他手里拿着一本纸质书。除了作为纪念品以外,现在几乎不再有纸质形式原装出版的书籍。即便对电子书进行定制印刷,耗费也不便宜。千鹤不难想象,他恐怕也和悠一样出身于富贵人家。
“看,这家伙是我朋友。好啦、有村,快打招呼。”
“啊、那个,我叫有村康生。你是——”
“……我姓奥平。”
“哦哦,你就是小千吗?”
我从悠那儿都听说了——有村随意地一笑,展现出白到快要溢出的牙齿、习惯于堆笑的眼角纹和毫无意义的大音量。千鹤内心躁动,深感自己应付不了这种人。不仅如此。悠在背地里谈论自己这件事,也让千鹤颇为不悦。
“……你好。”
千鹤低语了一句,很快就移开视线。他带的包上贴着一张写有“NO ROBOT”字样的葡萄形贴纸。可见他就是反机器组织“悲叹的葡萄”[7]的成员之一。
啊,果然是我应付不来的那种人。千鹤在心中狠狠地咂了咂舌。
“真难得啊有村,还带什么小说呢。明明总是在看些怪怪的商业畅销书来着。”
“啊?哦哦、我就看点以前的科幻小说啦。我想知道活在以前的人们是如何看待科学的。话说回来,啥叫怪怪的商业畅销书啊。”
他把手上的书展示了出来。
书的黑色封皮上写着“祈祷之海”[8]四个白字。
“嚯……还是科幻呢。千鹤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我不看书。”
“这样。那和我一样。”
即便面对自己应付不来的男人,既然是在悠的面前,千鹤还是努力让交谈顺利进行。她一边忍受着身体撕裂般的痛苦,一边露出不习惯的陪笑。
最让千鹤痛苦的,是有村视线的移动。他的目光始终无法落到一处,总是避免不去看千鹤脸上的伤痕。看来他也不知看哪里才好。这个事实对千鹤来说屈辱无比。我又不是脓包,别那样对我——但被人紧盯着看也只会觉得厌恶,所以千鹤也无可奈何。
“我等下还有课、就先——”
“咦、现在就去?”
千鹤只能逃跑。对挂着疑问的悠留下一句“因为下堂课在6号楼”,千鹤就从两人面前逃开了。
从食堂到遥远的6号楼的这段路上,千鹤一次也没回过头。随意过来搭话的男人,没有在意千鹤就招呼朋友的悠。这一切都让她恼怒不已。走了一会儿回复冷静后,千鹤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只是曲解了别人的好意,又开始为自己阴暗的本性产生自我厌恶。
千鹤总是这样。尽管尝尽后悔的滋味,但也只知道为之咬牙切齿。她从不知道如何吐露悔意,或是如何妥善消化掉这种心情。
千鹤到达6号楼的教室时,里面还上着上一堂课。
在紧闭的教室门前,千鹤一个人垂头丧气。
自从被介绍认识有村后,当悠和他人在一起时,千鹤就会躲起来。不知幸或不幸,隐藏自己相当容易,令自己尴尬的情况也大幅减少。
悠也一样,当和其他人一起时,她也有意不再去找千鹤的身影。这一点让千鹤很认同。与其在那里备受煎熬、招致厌恶,千鹤坚信还是一个人相处更加幸福。
然而不知为何,千鹤的双眼变得只专注于悠的身影。一天天过去,从人群中找到悠也变得越发容易。回想起来从入学开始,千鹤的眼睛就尤为擅长找到悠。
为什么自己就那么在意悠呢。当想明白个中理由时,千鹤心中充满了悲哀。千鹤一面讨厌这个完美应对一切的悠,一面又在内心对她怀抱着憧憬。承认了自己从不愿承认的事实,的确让自己放下了执着,同时也更显出悲惨。
悠总是身穿漂亮的衣服。悠总是洋溢自然的笑容。悠总是身处他人的包围。越是看着悠,越明白她和自己是正相反的两面。
每一天都能深刻体会到,自己不可能成为“她(那样)”。
自己和她身处完全不同的世界。美住悠是那么特别,是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存在。
然而,千鹤基于这个信念所保持的自己的立场,在每次与悠接触时都会遭到动摇。只要和她一说话,就会发现即便悠和自己完全相反,却也一样只是个学生、只是个并非机器的普通人。这样一来,无法像悠一样生活的自己,岂不是个残次品而已吗?因为经济差距、文化资本差异甚至外表的美丑优劣——这些理由不就成了自己的挡箭牌,掩盖了自己一味逃避的懦弱本性吗?悠不也会受不了自己恶劣的本性,迟早会转身离去吗?一连串的焦躁像胃酸般从心底涌上喉头。我是否应该努力变得更像个普通人一些呢?要赶在悠受够了我这个残次品之前,至少达到普通的标准。
千鹤无法信任悠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不仅在校园里,即便在大街上,只要视野中到处不见悠的身影,千鹤就会感到不安。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想令人作呕,但那阵阵灼烧般的思念驱使着千鹤无法停下脚步。无论是在洋装店门口、咖啡馆柜台还是家庭餐厅的畅饮吧,千鹤总会屏住呼吸盯着悠不放。
会不会在背地里嘲笑我?会不会有比我更亲密的朋友?
前者因为千鹤听不到对话而无法确定,但后者看来应该猜得大差不差。
八月的一天,千鹤被悠邀请出去玩。她说想去邻近县举办的音乐节。两人第一次要在校外见面就突然提议出远门,这让千鹤非常惊讶。
“为什么要特地去那么远的地方?”
千鹤问悠,她一脸讶异地回答说:“咦,可千鹤你不是喜欢阿里阿德涅吗?”但这不是问题所在。千鹤压住焦躁的冲动,装出平静的样子继续说。
“都说演唱会的话东京就有啊,何必特地跑那么远……”
“嗯、这个嘛,可能因为那里没什么人吧。”
“还没什么人,毕竟是音乐节,肯定有很多人会去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悠不知所措地低垂双眼。看到这副表情,千鹤终于明白了悠的本意。为了不让千鹤尴尬,悠特意选了一个她的熟人都不可能在的地方。
真是屈辱,甚至想一拳打在悠的脸上。别取笑我,别顾虑我——然而,相反的情感也在千鹤心中闪过:谢谢你,会为我这样的人考虑。
“……也是,顺便旅个游也不错吧。”
最后,千鹤点头同意。坐在身旁的她太过温柔,让千鹤也无法对她宣泄怒气。
那天回家的路上,千鹤罕见地来到一家服装店。在要求避免过多暴露身体后,千鹤按店面的穿衣搭配AI的建议买下了两天量的衣服。
回到家从袋子里拿出衣服时,千鹤才想起忘了买袜子,长叹了口气。于是她从衣柜里挑出了两天量的还算能看的袜子,和买来的衣服一起清洗。她把用比平时更多的芬香柔顺剂洗好的衣服都收拾到一起,准备放到出门那天再穿上。
这是千鹤第一次和朋友一起旅行。不知不觉间,问答引擎上的提问记录里不仅有“常陆那珂市[9]的推荐美食”,还有“旅行礼仪”和“如何乘坐高速长途车”等等。
千鹤为兴奋不已的自己感到难堪,脑海中顿时闪过旅行中各种失败的可能性,甚至多次想干脆联系悠拒绝邀请。当然,千鹤没能付诸行动。相比之下还是拒绝邀请更需要自己鼓足勇气,结果拖着拖着,就来到了当天早上。
即便在洗去虚汗的时候,千鹤也还是满心愁闷。明明期待不已,心情却无法放松。千鹤擦干头发,穿上准备好的衣服。当站在全身镜前时,千鹤叹了口气。当初买时还挺满意的每一件衣服,现在看来都是那么无法入眼。
千鹤最终还是放弃了之前多次练习的流行妆容,而是像往常一样简单化了点淡妆。毕竟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完全接受自己的样貌,所以千鹤姑且收拾到外出不至于丢脸的程度,便出了门。
结果,当在会合地点见到悠时,千鹤的心情更加低落。前几天一心拼命打扮的自己感觉像个傻子,千鹤甚至为自己一直以为能和悠并肩同行而感到羞愧。
“好啦,出发吧。”
悠一边挺着腰一边说。她一身休闲的简装,脸上是活用素材的自然妆容。连她那张拼命强压住哈欠的侧脸,也是那么有模有样。
简直令人厌恶——她的这份美。
一想到之后的两天自己能独占她的美,千鹤愁闷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一些。
两人入住寄存行李的住处,是一家相当廉价的一个时代前的商务酒店。悠虽然找了很多地方,但由于是当天才开始找住处,所以最后只有这家可住。一进房间,悠像是故意般脱口而出:“好小!”
由于目标的乐队到第二天才出演,所以两人决定第一天先随便看看其中感兴趣的演出。在入口处会分发饮料杯和作为入场证明的简易 AR 眼镜。这款塑料制的 AR 眼镜很轻巧,配有挂脖用的绳子。实际试戴时,就会看见整个会场到处都设置了AR特效:在地面上显示的引导标记,在舞台上空显示的演奏中的乐队Logo,甚至连卫生间的拥挤情况也清楚展现了出来。
千鹤将各种特效扫了一遍,然后在镜片前方滑动手指。在千鹤的视野中,出现了各种“是否购买正式版眼镜或智能隐形眼镜”“是否安装智能视网膜植入体”的亮丽广告。千鹤一时因信息超载而头晕目眩。
“真没劲啊。还是自己用的终端好,充值就能屏蔽广告啦。”
悠一边摘下眼镜,一边转身向千鹤寻求认同。千鹤没有直接肯定,只是含糊地点点头。
“话说啊千鹤,有你感兴趣的乐队吗?我个人比较喜欢——啊、应该先买喝的才对。”
悠把一台颇为老旧的无反单镜相机扛在肩上,神采飞扬地迈步走去。相机侧面刻有早已破产的Akeno Film的Logo。拍照的话明明用移动终端想拍多少都可以,何苦要带这么大件的东西在身上呢?千鹤虽然满心不解,却也没有直接问她。
悠就是喜欢老旧的衰落的物件、镇街小巷、生锈的招牌、二手衣服和旧咖啡店这些东西。这是千鹤从两人之前的对话中了解到的悠。
为了避免被悠抛下不管,千鹤拼命地走起来,都不去在乎撞到肩膀的路人说些什么话。走了一会儿,悠突然停住脚步。前面搭着个临时帐篷,帐篷里列着一排饮料服务机。
“噢~不错嘛。还有冰茶呢。千鹤,你要哪一种?”
悠一边挑着饮料服务机一边问。千鹤说着“和你一样就好”,和悠排到了同一条队里。
千鹤排在悠身后,心里很紧张。根据事先在网上查到的资料,据说排队等待期间最容易导致人际关系的恶化。
“话说啊,悠。”
“嗯——?什么?”
“现在在那儿演奏的乐队,好像以前为一部电影唱过主题曲吧?”
所以千鹤才竭尽全力地不断抛出话题,既要避免惹她厌烦,也不给即将到来的险峻的沉默留出时间,每一步务求慎重而冷静。
“啊——是唱过哎。”
“悠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嗯,记得还挺有趣的。讲什么的来着,那个主角啊……
和悠聊着聊着,千鹤不时会有“这样的对话悠也和别的人进行过吧”“她这些话不止对我一个人说过吧”的卑微的感觉。但千鹤还是藏好自己的心情,继续接着悠的话茬抛出话题。
当空杯子终于接满冰茶时,千鹤的喉咙都快说干了。
两人走出队伍,食品厂商的广告在她们手上跳动。通过 AR 眼镜看去时,杯身印制的代码信息会让图像如同漂在杯里的饮料上。悠用漂着广告的杯子喝了一口,笑道:“是商业主义的味道。”
“音乐不再是艺术,只是一种空气震动型的广告了呢。”
听到这个玩笑话,千鹤低下了双眼。
近年来随着AI能自动生成符合个人品味的音乐,艺术家本身的数量一直在减少。像今天这样现场演奏音乐,已经算相当难得。薄利多销的订阅服务很难说让艺术家得以致富。在音乐整体衰退的影响下,音乐节的规模也在变小,成了一种在强调文化意义的同时,必须吸引到赞助商才能生存下去的活动形式。现在的参与者要么是爱凑热闹的年轻人,要么是比千鹤们年长一辈的现场音乐观众。
不过,千鹤觉得这样也行。无论被染上多少商业色彩,无论蜕变得多么丑陋,无论渴求的受众变得多么稀少,千鹤都希望这种文化能够苟活下去。毕竟让千鹤苟活到现在的,无疑就是音乐的力量。
“嗯?你不觉得吗?好有商业味。”
千鹤回以暧昧的微笑,用红茶掩嘴糊弄了过去。
两人走着看了不少舞台。即使听到中意的表演,她们俩也没有大声喊叫或兴奋地挥舞手臂,连飞在上空的特效无人机也不关心。两人就像一艘小船,只是在乐器奏出的波浪中轻轻浮荡。千鹤确实地放下心来,打从心底里为两人拥有共同的鉴赏态度而高兴。千鹤似乎再次得以确认,自己和悠在音乐方面是那么合拍。
突然,头顶上闪出彩光。千鹤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即将夕阳西下的天空。五彩的烟花到处绽放。它们色彩斑斓、爆破有力,在千鹤头上一个接一个地炸开。立体影像的烟花既不用担心成本也不用担心环境,所以全场就毫无节制地狂轰乱炸。彩光没有一点热量,爆炸声则来自一旁的扬声器。
千鹤回忆起曾看过的一场烟花大会。记得是用父母的电脑看的现场直播。因为觉得挤在人群里会很累,母亲根本不愿带千鹤去现场。千鹤一直想着,一次也好,想在正下方看场烟花。不是看用无人机从上方或侧面拍下的影像,而是站在地上仰望烟花,直到身体被倾注而下的光芒笼罩——
“特效加过头啦。”
千鹤还沉醉在烟花中,旁边的悠冷不丁嘀咕道。“这乱七八糟的,有点俗啊。”
是吧,千鹤你不觉得吗?——悠盯着千鹤看去,让千鹤避无可避,只能点头回答“是哎”。本来终于得见的抬头仰望的烟花,在这一瞬间降格成了千鹤眼中庸俗的特效。但千鹤觉得,那没关系。
千鹤和悠就是很合拍——只有这个事实,是最重要的。
酒店配备的洗发水粘稠的气味让千鹤烦心,她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吸溜着鼻水。总之就是累得不行。千鹤都不知道旅行竟会如此消耗体力。
突然,千鹤感觉被子噗地一声跳了一下,便转过身来。头发还湿漉漉的悠正坐到千鹤床上。见千鹤一直抬头看她,悠微笑着问:“嗯?怎么啦?”
“我说,悠啊。”
千鹤默默垂下视线。看到悠的短裤下露出的双腿时,那光泽让千鹤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咦,啥啊?又不说。”
“就是说,悠你啊。”
“嗯。”
悠,你当时为什么来和我说话?
千鹤想问出心里一直在意的问题。悠这样的人,为什么来和自己这样的女人说话?为什么要和自己在一起?当然,千鹤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原因。推测可能是以阿里阿德涅的耳坠为契机之类。但这些都无法让自己信服。自己推测的这些似是而非的理由,接受起来实在太顺心如意。即便真正的理由苦涩不堪,千鹤也想听悠亲口说出来。
“悠啊。”
千鹤深吸了一口气。洗发水的味道快让她有些呛住。
——悠,你当时为什么来和我说话?
在喉咙里准备着短短的话语,然后张开嘴。
“你,现在饿不饿?”
“饿,简直饿疯啦。”
看到悠哈哈直笑,千鹤认定自己这次做的没错。回想起来好像网上资料也说过,旅行中最好不要谈论太重要的事。
“这样吧千鹤,我有个好主意。咱们去便利店狠狠地挥霍一把吧!买点冰淇淋和零食啥的都行。穿成这样也不好意思在外面堂食,但这个点还要换衣服又好麻烦哎。 ”
“嗯,我同意。”
千鹤总是这样,不会去划掉自己心中的答案。而且,她从不觉得有必要划掉。如果再进一步自我否定的话,可不知会怎样。
两人一身T恤短裤的简装,走在黑暗的夜路上。这里与东京不同,夜空中挂着许多星星。
“哇,是星星啊。要是带了相机就好了。”
看见悠轻轻地把手伸向天空,千鹤也学着她伸出手。
沉沉夜空中漂浮的一颗星星,像是隐隐刺到了伸出的指尖。
——真美啊。
一路上,千鹤都在期待着悠对她说出这句话。
“有了有了。果然啊,这里还不是无人的呢。”
听到欢快的声音,千鹤不再望向天空。悠早已往道路尽头的亮光看去。
玻璃那头的店员正打着哈欠。东京八成以上的便利店早已被无人服务机取代,但据说地方的便利店兼职则被当成本地就业的重镇而被保留了下来。千鹤都很久没见过那套蓝色制服了。
“千鹤,你有带现金吗?”
发现悠盯着自己脸时,千鹤皱起眉头说:“我怎么会带啦。”
事实上,千鹤自从小学毕业以来就没用过现金。
“这样,那只买得起一点点啦。早知道我该多带一些的。”
悠一边抱怨,一边还是用现金买了不少酒。看来她特地准备的现金,就是为了绕过电子支付所需的年龄认证。一心赚取夜班工资补贴的店员也没来费力核实年龄。
千鹤愣住了。明明两人都才十九岁。
“要化啦要化啦——”
“等下、你的酒、有碳酸!”
千鹤撅起嘴。悠嚷着“可是、要化掉了呀——”跑在前头。
“等一下啦,悠!”
沙砾在脚下嘎吱作响。难得洗了澡,现在又搞得一身汗。跑在缺乏修整的铺装路上非常难受。路边隐约传来嘶嘶虫鸣。汗水、疼痛和昆虫,全都是千鹤讨厌的东西。奇怪的是,千鹤现在没有一丝不快。
她的身影在眼前摇动。她留下的洗发水的味道那么香甜。压在舌尖上的自己的呼吸显得那么多余。夜空又黑又深,灌进肺里的空气却感觉是那么立体。千鹤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拥有这样的时光。知道这一点后,一股隐隐的后悔又涌上心头。那不仅因为知道了自己从来的人生是那么空虚,更因为自己不由会想象悠从眼前消失后的那个世界。
“等一下啦,悠——”
千鹤追在后面恳求。
“我——不——等——”
她没有回头,奔跑在黑暗的夜路中。
音乐节第二天快到中午才醒。千鹤的头嗡嗡作痛,感觉可能是体内剩下的酒精所致。昨晚她喝到天花板都在旋转。因为心跳快如急钟而难以入睡,千鹤整夜都在努力压住自己胡乱的喘息。看来,自己的体质与酒精不合。
“哼——原来也没那么好喝嘛。”
悠似乎对酒也不太习惯。说着“不过还是得体验一次嘛”的她,红着脸喝完了果味苏打烧酒 。对于一直以为悠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于酒精的千鹤来说,这可是个意外的事实。
悠是不是也想回应这份期待,所以特意准备了现金,跑到当地的便利店买酒喝呢?千鹤这样想着,感觉离悠所在的位置又近了一些,心里有些高兴。
由于太晚过了酒店的早餐时间,两人便前往附近的家庭餐厅。偌大的停车场里排着多辆无人驾驶卡车。悠踩在挡车石上蹦跳了起来。 “你没有宿醉吗?”千鹤问。“也不能说没有~”悠说着,又轻轻跳到下一块石头上。
两人点了带自选饮料的早餐套餐。“帮我也拿一份吧”,在悠的请求下,千鹤装好两人份的饮料回到座位上。
“据说葡萄果汁和香草茶这些能缓解宿醉呢。”
千鹤将一杯香草茶递给在座位上等候的悠。千鹤在路上提前问了问答引擎“什么可以缓解宿醉”。但悠只是摇头说着“我不用了”,坚持一口都不喝。悠明明喜欢红茶,但千鹤才知道她唯独不喝香草茶。
“那,葡萄汁呢?”
“那也不用了。我去拿点别的。”
说着,悠从座位上起身。
煞费苦心的善意像是被践踏了一般,千鹤感到心底一阵刺痛。到头来她什么也没说,只能一边喝着葡萄汁,一边看着眼前的香草茶一点点变冷。
到达现场时,周围都是带着画有毛线球Logo的毛巾、T恤和腕带的人们。中央的主舞台前更挤满了人,千鹤和悠则在稍远一点的小山丘上等着阿里阿德涅登场。
喝下一口矿泉水,千鹤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然而,当她们偏爱的乐队终于出场时,样子却似乎与平常不同,无论悠、千鹤还是周围的观众,都为这令人不安的迹象而屏住呼吸。
“啊——开唱之前,我来解释一下。如大家所见,鼓手理惠今天不在。我本来想提前告诉大家,可运营方不让说,怕影响他们卖票。不好意思啦。 ”
男主唱有说有笑地道着歉。据说就在演唱会前,那位女鼓手患上了一种叫做局限性肌张力障碍 的疾病。这是一种由于大脑的命令异常,导致身体不受意识操控的疾病。不过对现代医学来说很容易治疗,只需在大脑深处植入一块小型电极即可。
但这位女鼓手希望得到自然治疗,因此当前决定中止活动。
“不过啊!”
眼看现场观众开始动摇起来,主唱拿着麦克风大喊。
“现在有的是那种什么,用合成演奏之类的现场没有真鼓就直接演出的情况。但果然还是我们人类演奏的声音最棒。我还是相信人的力量。唯独这一点我还是不想改变。理惠也同意这么做,所以就想暂时借助这家伙的力量——Come on!春树!”
主唱举起了右手。舞台侧面走出一个细瘦的男子。
那是不久前解散的一支人气乐队的鼓手。
观众不由地沸腾起来。比起叹惋之声,更多的观众为这场梦幻共演而欢腾。
只有千鹤无法坦率地做出反应。
她没有错过喧嚣中夹杂的悠轻轻的一声冷笑。
“话说、这种叫什么来着?”
悠对着千鹤耳语道。“这种是哪种?”千鹤皱眉不解。
“就是问更换了部件后还算同一个东西吗的那个……好像是叫啥啥的船?”
“忒修斯之船?”
千鹤歪头猜测,悠小声欢呼:“对、就是这个!”
忒修斯之船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悖论。雅典国王忒修斯以打败牛头怪弥诺陶洛斯闻名。他乘坐的船被后人传承作为纪念,但随着建材的老化,船上老旧的部分被逐渐换成了新的木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全部更换掉部件的船,还是忒修斯所乘的那艘船吗?还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事物?——这是一个探究同一性的思想实验。
“悠,你喜欢思想实验吗?”
“不,是有村时不时跟我说这些啦。他啊,就喜欢这些难懂的东西。虽然大概他自己根本都没搞懂。”
说着,悠轻松地笑了。有村不在场的时候,悠经常这样贬损他。可能只是她的玩笑话,但有时会让千鹤开始害怕自己也在被这样对待。
“那千鹤,你是怎么想的?”
悠直勾勾地看过来。“部件全换了的话,还能算同一个东西吗?”
千鹤害怕起来。感觉如果回答错误,悠似乎就会离自己而去。
我——要出口时,千鹤深吸一口气。
“我觉得——”还没等千鹤回答,悠先开口了。
“我觉得还是。比如这个乐队吧,我想差不多明年大家估计就都习惯了,会说这还是阿里阿德涅呢。说到底,我们只要现在能开心能享受,就都可以接受吧。所以我想,我们的感受才是最本质的,追究事物本身没有意义。”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反正这些小小的变化,大家都很快就习惯了呢。”
对于悠的意见,千鹤无法深表赞同。 她说着“就要开始了”转移话题,结束了对话。演出开始了。两人全然投身于袭来的声浪之中。令千鹤不解的是,听起来和平时的阿里阿德涅的歌都不一样,到底是因为现场表演的缘故,还是因为更换了成员。
暑假结束的这段时间以来,社会上一点点变得喧闹起来。千鹤的周围也不例外,目睹机器遭到损坏的频率与日俱增。躯干和头部被打凹陷的情况还算好的,手臂和腿脚都被折断的情况也有出现。警方虽然增加了监控无人机的数量,但还是没跟上事态的发展。
千鹤跑在被秋老虎烤得滚烫的柏油路上。她身前一只玳瑁猫 正在逃跑。千鹤喘着粗气追着,想让小猫把嘴里叼的东西丢掉,跑得自己满头大汗。当小猫被千鹤追得终于啪嗒一声丢下那块蓝色的肉片时,千鹤才松了口气停了下来。小猫看了一眼自己的猎物,愤愤地跑掉了。 “还好还好。”千鹤一边擦着汗,一边低声自语。
因误食而死亡的动物数量每年都在攀升。由高弹体[10]材料制成的人造肌肉比树脂更柔软,并且具有与橡胶同等的弹性。将这种不溶于胃液的物质误认为是肉的动物为数不少。
高弹体材料因其成本低廉和易于处理,在现代社会中得到广泛应用。许多相关产品都涂有苦味剂以防止误食,但即使这样也不能防止所有意外发生。当然,这也不能怪罪到材料自己头上。
本来,许多工业产品的使用场景并不会导致误食。野生动物误食人造肌肉这类案例数量的增加,其实与新·卢德运动的激化成正比。
亦即,从被破坏的机器中洒落出的肉片,正在夺走野猫野狗的性命。
对千鹤来说,比起人的性命,还是猫狗更为重要。
罪魁祸首是一个名为“悲叹的葡萄”的反机器组织。“悲叹的葡萄”是由对机器替代人力感到危机的学生们于2年前创立的。截至 2041 年 10 月,该组织的成员已超过 1000 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通过社交媒体等渠道了解到了该组织,并在各地城市成立分会,成员以十几岁到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为中心。现在还有很多非学生成员参与。尽管破坏机器的手段受到非议,但其理念本身却得到了来自社会的默许。
大家都讨厌机器。就算在千鹤所坐的学校食堂的座位上,也可以一睹他们的活动。
“NO ROBOT——我们不是机器的奴隶。”
当千鹤走近时,贴在桌子上的葡萄形贴纸会向她的终端发来广告。这类贴纸型通讯设备主要用于广告宣传,大街上贴得到处都是。如果在购买终端时订阅了付费套餐,就可以享受屏蔽广告功能,但千鹤并买不起。虽说可以宽慰自己这么便宜的终端不能奢求更多,但该觉得烦还是会烦。
千鹤手法熟练地抹掉广告,然后拿出午餐买的法式三明治。她打开铝箔包装,把用指甲撕下的广告贴纸包进铝箔里。信号被屏蔽后,反机器广告就无法再向周围的人们展示。千鹤想,这样悠来了也不会受打扰了。
千鹤长出一口气,咬了一口面包。
反机器是你们的自由。但请不要强加给别人。
比起“机器即为恶”这句话的真伪,千鹤更讨厌的是坚信自己的人生使命就是传扬如此无聊的所谓思想觉醒的那帮人。什么“这是正义之举、正道之光”“肩负去唤醒那些蒙昧大众的责任”云云,只会让千鹤不胜其烦。
不幸的是,这些人的数量正在与日俱增。为什么他们就不明白,他们那了不得的大彻大悟,对于不感兴趣的人而言根本与噪音无异呢?
“就说啦、千鹤,刚说的那个——”
看到悠手里拿着一杯低盐味噌汤回来了,千鹤连忙把硬面包咽下嘴。
“有村他们啊,听说又要搞一次大抗议呢。”
“……嚯。”
千鹤的应对变得敷衍起来。
“说地点应该是在鲛洲 那边。还说最近那一带机器人相关的企业不是越来越多了嘛,而且离机场和港口很近,所以很适合对外输出啥的。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啦。 ”
“又要去破坏机器,去堵公司大门了吗?”
千鹤问,悠说着“大概吧”耸了耸肩,然后喝起了低盐味噌汤。
人们加入反机器运动的根源在于,他们担心自己的就业机会被进一步剥夺。类似的阻挠技术开发型企业、呼吁抵制相关技术服务的负面运动[11] ,正日渐走向极端。
千鹤觉得毫无意义。她一直应付不来这类运动。千鹤从很早以前就放弃了“只要把话大声说出来就能有所改变”的这种期待。
“我们就当去玩一样嘛,顺便朝青海 的方向走去看海吧,到东京湾——”
守护劳动者权利的斗争,人类对机器文明的反抗——粉饰的文字庄严又动听。
然而许多市民并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些金句般的口号背后是黑钱和政治的巨大漩涡。那些为之声嘶力竭的愣头青们,无非是背后势力用起来颇为顺手的广告塔罢了。
当然,即将成为劳动者的学生出于危机感而呐喊,这也可以理解。然而在那背后浓烈到难以忽视的幽暗的大人气味,他们是怎么能假装注意不到、还一个个争相被捧上舞台的呢?对于这些即将成熟的青春遭到榨取、学生本来的纯洁和血性被当作刀枪、听从大人使唤为非作歹的同龄人们,千鹤实在无法理解。
不幸的是,悠的朋友有村也不知被哪个大人物捧上来,出任“悲叹的葡萄”的组织代表。悠总以有村的活动取乐,不时以顺便玩玩的名义带上千鹤一起去观摩有村的活动。对此,千鹤很是不满。夏天过后,千鹤感觉悠似乎对自己少了些关心。
“嗯?怎么了,千鹤?”
“没,没什么。”
显出心中不悦的千鹤,刻意地操作起自己的终端。为了让一旁的悠看见,还特意倾斜了屏幕。即便悠伸过头来问“在做啥呀”,千鹤也做出遮掩的样子不给她看。“整形外科?”悠问,等着千鹤接茬。
“我差不多存够钱了。”
听了这话,悠似乎也反应过来了。“咦、你的伤,要整掉吗?”她睁着圆眼问千鹤。
“我是这么打算的。”千鹤的声音因悠的态度而有些发颤。“怎么了?”
“可是,现在这样不就挺好的吗?”
“……你这话,是真的觉得这样就好吗?”
“嗯。怎么啦?”
悠毫无恶意地歪头不解。千鹤感觉自己心中一片血红。
“悠根本就不明白。”
包裹着广告贴纸的铝箔,被千鹤狠狠地捏成一团。
晚上七点。虽然已是秋天,汗味还是扑鼻而来。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就连呼呼作响的猛烈秋风,也只是掠过头顶,不曾吹拂皮肤。尽管如此,千鹤还是紧紧拉起外套的领口。路过的人们吹到脖子上的呼吸,只会让她难受得不能自已。
“听说啊,蜜蜂是这样杀死敌人的。”
走在身旁的悠突然低声说。“紧紧地聚在一起、裹成一团,然后用热量——”
“突然在说什么啦?”
“就是说、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嘛。那个名字叫啥来着……?”
听着悠那没头没脑的发言,千鹤用着惯常的“等你想起来了再告诉我吧”应付道。悠也一边散漫地说着“嗯、好”,一边摇摇摆摆地迈动脚步。悠身穿的蓝色外套,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在道路上集会违反《道路交通法》,可能造成妨害交通的后果。为了周围人的安全,请立即疏散。”
在空中飘荡的黑白配色无人机已无数次发出警告。听着上空不断倾泻而来的这通中性播报声,千鹤心想“警察也不容易呢”,与已无关般随意地看向四周。重新开发的东大井地区吸引了许多工业机器的厂商,环顾左右,只见许多知名企业的大厦林立。
在两人面前矗立的,是在高楼丛中也尤为突出的一座雪白的大厦。白色的办公楼脚下,正被手举亲手写好的标语牌的上千人群染成黑色。千鹤认出了大厦上层展示的三条线的Logo,那是在日本仍占有较高市场份额的医疗机器厂商巨头。
“啊、是那边。”
悠突然叫出声。 “想起来了?”千鹤问道。
“不是,我看到他了。”
悠飞快伸出食指,声音也激动起来。她的视线指向一个高得足以俯瞰人群的讲台,讲台上站着一个浅黑肤色的男子。
男子——有村康生把一个老式麦克风凑到了嘴边。
“我们去夺回来吧!”
他用带着震颤的声音大喊。
“去把生活重新夺回我们手中吧!”
他这次像是声嘶力竭般喊到弯折了身体,人群也随之呼应。还有摄像头对准了人们朝着讲台上的有村举起拳头的一幕,恐怕现在正在向世界各地直播。有村只间歇喘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
“无论企业家还是政治家,都批评我们的思想令人失望,说我们把铁锤挥向造福人类的机器,与19世纪的暴徒没什么两样——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警用无人机的警告声响起,试图盖过演讲的声音。
有村不服输地高喊。
“的确,科学的发展也许让国家更加富有。但是,我们每个人却根本没有变得富有。就业岗位与日俱减,我们连生存都只能勉强维持。难道不是吗?就连现在阻挠我们集会的警用无人机,在抑止犯罪上也许堪称优秀,但不正是它们抢夺了警卫人员的工作吗?说到底要对付犯罪,不只是需要我们每个人携手提防不就行了吗?根本轮不到它们在半空中成天监视,由我们自己去打造一个人人都不犯罪的幸福国家不是更好吗!?”
人群高呼赞同之声,有村用力地点头回应。
“我刚刚向当今公认最优秀的问答引擎提出了问题:你能发誓AI不会替代人类的工作吗?然后,她是这样回答的。”
有村装模做样地拿着手中的终端开始朗读。
“我理解AI有替代人类工作的可能性,但我并不完全否定这一点。AI能够高速且准确地执行人类视为繁重劳动的作业,例如重复性任务或大规模数据处理。然而,AI仍然缺乏人类所具备的创造性、想象力、感性和伦理观,以及人类特有的沟通能力。因此,在某些需要这些人类特质的职业和工作领域,人类还会在一定时间内继续主导。换句话说,我认为虽然AI有可能替代人类工作,但人类通过不断提升自身特有的技能和知识,就能成为无可替代的存在,并从事更为复杂的工作——各位,你们觉得呢?这些话,你们能相信吗!?”
观众被煽动着吼叫起来。
“‘还会在一定时间内’这种保留意见,就是几十年前的AI一直在说的愚弄人的谎言。他们一边打着保留意见的幌子,一边不断抢走我们的工作。甚至还说出什么人类只要变得更优秀就可以的鬼话!这帮家伙,根本就是侵略者! ”
响应他的讲话,上千只拳头高举起来。
“我们去夺回来吧!从这帮家伙的手中夺回来!太可恨了……!我们的文化和生活,都在被这帮机器夺走啊……!”
有村的声音变得激动,他不由擦了擦眼。
千鹤简直要冷笑出声来。
那直播的摄像头和麦克风就可以是吗?这些不就是科学发展的成果吗?说到底连今天抗议示威的人员募集,靠的不也是最新的通讯技术吗?要捣毁科技的运动反而依靠科技进行公关宣传,这就没问题了吗?你们接受和拒绝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千鹤环视四周,到处可见人们举着标语牌上下晃动。还有些像“GET OUR JOB BACK”“YOUTH AGAINST AUTOMATION”等特地用英语写的牌子,大概是想通过直播和社交媒体传播到海外世界,意图显而易见。然而,这些看起来都无非是一场空虚的表演,让人毫无兴致。
归根结底,千鹤就不喜欢这样的抱团起哄。退一步说,那些真心在活动的人也还罢了,而那些前呼后拥的围观者却难以容忍。这帮人总是转眼就把问题意识抛诸脑后,眼下只是搭上他人狂热的便车,试图填补自己无聊生活的缺口罢了。最矛盾的一点在于,如果没有这帮搭便车的家伙,这样的活动就无法成立。如果不构建一幅无数人极力反对的图景,如果不准确地把控热量的传导,火很容易就会熄灭。即便中心是那么滚烫,也无法烧毁周围的一切。
这个事实最让千鹤感到不甘。这就像在说,如果不借助他人之手,一些事物自己就无法去改变——
“回去吧。”
千鹤还在咬牙切齿时,身旁的悠随手拢起了头发。
“咦?悠,你看够了吗?”
“倒也不是。人太多,我有点晕。”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悠轻笑着,迈腿走开了。千鹤拼命地拨开人群跟上她。穿过人群来到个人少的地方后,悠在路边坐了下来。
“哎呀,那样子可不行了啊。”
悠伸着双腿说道。“完全不行。”
“不行?”千鹤说着,坐到她身旁。
“嗯,有村他啊,说的东西轻飘飘的,听着就好蠢。还莫名就自顾自哭起来啥的,人家差点都笑出来啦。”
可能以腹语师的人偶来看,他当得还算优秀吧——悠笑得双肩直摇。
“我想连这场运动背后,也是有大人物在操纵他们乖乖照办而已啦。话说那个啥大人物,我也见过呢。有村还叫那个人议员先生啥的。”
就是个长得像个狸猫样的大叔啦——悠一边愉快地提起嘴角,一边操作着手腕上的可穿戴终端。手心上投射出一幅灰白的画面。
“有村也是,真是个笨蛋啊。机器要来替代人干活,那就让它们干好啦。话说我们人类,不就是这样子发展过来的吗?打从石器时代,我们就一直在造工具、用工具啦。这到底有什么问题呢?可他们还是觉得和机器对抗很帅气就去干,真的是无药可救了呗。”
“你还真敢说。”
“那可得说啦。这帮扎堆的人,其实也根本不关心社会到底会怎样,只是因为无聊才跑来,觉得只要对抗些什么东西就会找到人生的意义。这不是空虚得很嘛?话说回来,其实大家都喜欢便利的机器吧。你看,这个那个不都有可穿戴终端嘛。反正他们来的时候也不是骑马来的,还不都是坐电车坐汽车来的嘛。”
悠看着眼前的人群,故意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他们还是那么说。什么机器和科学是敌人,什么一切都被夺走了。明明连什么被夺走了都分不清楚呢。只是一个劲儿在那儿喊,说自己一直被压迫,尊严遭到了践踏。明明一到家就打开冰箱喝饮料,还非说些反对机器之类的话。不就是找了个借口乱搞而已嘛。”
千鹤吃了一惊。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讥讽人群的悠,似乎说出了她至今为止最真实的想法。
“倒也不只是有村,我想肯定人类都热爱文明,所以才想要驯服它们啦。想要文明进步,但既然是自己亲手所造,就不希望造的东西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如同在管教自家没出息的小孩一样。嗯,估计就是这样。”
远处有人正在喊叫,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千鹤向悠凑近了些,不想错过悠正在说的话。她那柑橘海洋调的香味清爽怡人,与周遭是那么格格不入。
“大家都是笨蛋啊,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爱的存在。但就是在这些笨蛋里面,有村也是最笨的那一个。他太想要被爱了——被这个社会啦,或者某个人啦。所以就算对方是坏人,他也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为些无意义的东西也会拼尽全力。我猜,他爸爸妈妈肯定没有好好对待过他吧。”
“悠讨厌有村吗?”
“怎么会~”悠笑了。“我还挺喜欢他的。”
“那你为什么对他说得那么难听?”
“唔——不知不觉啦。我觉得就是这样蠢到无可救药的笨蛋才好,我就想要他一直都这样。一看到有村,我的自我肯定感就冒了上来,觉得‘哎呀、我其实还算正常的呢!’所以啦,我希望有村就这样沉迷于这种什么也改变不了的运动,也希望他什么也不会改变。”
看到悠如此滔滔不绝地评价有村,千鹤终于理解了。悠并不是变了个人一样说起胡话,而是她本来就这样。悠比千鹤想象中还直率得多得多,她也会对别人抱有恶意。只是悠平常藏得很好,能不露声色地融入世间。
虽然程度有所不同,但千鹤感到自己也是如此。
在理解的同时,千鹤也陷入混乱。悠之所以向千鹤暴露出丑陋的一面,大概是因为她在千鹤面前卸下了心防。但说不定的是,悠也可能把千鹤当成嘲笑的对象。就像刚才贬损有村一样,或许悠看着千鹤脸上的伤痕,也在为自己还算健全而感到安心。如果是这样,千鹤至今所体会到的幸福感和勉强维持的那丁点的自尊心,又该何去何从呢?
“啊,想起来了。”
听到悠的声音,千鹤回过神来。 “想起什么?”
“是热杀蜂球[12]。”
“那是什么?”
“就是说,蜜蜂杀死进入蜂巢的敌人时用的那招。就是我刚才说的嘛。”
嗯嗯——悠满意地点起头。
“像这样紧紧地裹成一团呢,用热量把敌人像这样……压得紧紧的。”
悠双手互握,自顾自地讲解起来。然后她突然抬头望向夜空,像在倾吐什么一样说道:“杀得掉吗?”
“这里这帮人,真的杀得掉他们的敌人吗——千鹤,你觉得呢?”
“都说些什么吓人的话,别来问我啦。”
千鹤看向眼前的人群。明明号称这是摧毁机器的运动,但叫喊的人们却个个都像没有意志的人偶,在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
千鹤看着他们眯起了眼睛,说着“不过嘛”便又拉紧了外套的衣领。
“也未必杀不了——如果他们有要杀掉对方才能保住的东西的话。”
“杀人才能保住的东西啊——这样的话,有村就很难了吧。他基本上都是随波逐流,内在什么也没有啊。”
不过他就是这样才好——悠刚轻快地甩出结论,突然传来砰的一声短促的爆炸声。似乎某处的媒体报道无人机被击落了,路的那头腾起熊熊火光。
“哇,好猛!”
悠一起身就跑了过去。“就像真的烟花一样。”
千鹤也紧追在后。尽管千鹤说着“很危险的”,但悠并没有停下脚步。
骚乱的中心位于鲛洲站西口外步行不远的大井公园。公园入口旁多名年轻人挥舞着金属球棒。随着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清洁机器人变得浑身凹凸不平。即便机器人的扩音器里还在传出“请停止加害行为”的恳求,年轻人们却还在说说笑笑地敲打不停。
“那个会不会爆炸啊,就像动画里那样,轰隆一下——”
悠看着这一幕,两眼都在放光。
“不好说。毕竟都是全固态电池[13],我觉得还好吧。”
“那不就没危险咯~”
悠露出一脸坏笑,向破坏的现场靠近。
周围还有一群人用喷雾罐到处喷洒彩色粉末,搞得十分喧闹。在公园仓库的外墙上留下潦草的“NO ROBOT”的涂鸦后,他们一边大口喝着罐装烧酒一边发出“反对机器!”的嘶吼。
千鹤有种不安的感觉,说着“我们该回去了吧”伸手去拉悠的肩膀。但悠嘟囔着“哎呀还早啦”,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
听到近旁传来怒吼,两人马上转过头来。
一个大个头的男子抓着一根钢管,一边怒吼一边在公园横行。千鹤认出了他。五月的某个晴天,这个男的在那排悬铃木下为有村的演讲举过抗议标语。
远远就能感受到这个男子粗重的呼吸。他的肩膀上下颤抖,目光尖锐而凶狠,嘴角还冒着气泡。
“哇!千鹤你来看那个,这眼神根本都疯掉了吧。”
“好啦悠,该回去了吧。之后我们不是还要去看海吗?”
无论千鹤怎么说,悠都听不进去。男子嘟嘟囔囔地继续走着。原本围住清洁机器人的年轻人们也感到气氛不对劲,纷纷给他让出了路。
突然,男子挥动手中的钢管。从高举的钢管挥下砸到清洁机器人上,都不到一秒的时间。在“当”的一声闷响后,男子又接连动手挥舞,敲得铁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机器内置的全固态电池暴露在外,被打得稀烂。只见男子挥舞着的钢管与机器外壳发生摩擦,一下子迸出了火花。
千鹤的全身袭来一阵寒意。
——危险,快逃!
千鹤的直觉,让她立即向几步开外的悠伸过手去。
直到彩色粉末引发的火焰爆出闪光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为时已晚。
伴随一声尖锐的爆炸声,悠倒在了地上。
“悠!”
被强光晃到目眩的千鹤,仍朝着悠的方向爬去。“悠!”
机器的碎铁片刺入了悠的右大腿。撕裂的血肉间,连白骨都清晰可见。血在路灯的照耀下如同一片闪闪发光的液态金属,把悠的蓝色外套染成了红黑的颜色。
痛!好痛!悠的哭喊贯穿千鹤的耳膜。
“没事的!我马上叫救护车!”
千鹤环视四周。本来在清洁机器人一旁的年轻人们都被炸开的铁片击中,个个冒着红黑的鲜血倒在地上。周围的人群只是远远地看着,几乎没有人来伸出援手。
“救人啊!”
千鹤喊道。
然而,伸来的援手远远少于对准过来的镜头的数量。千鹤此时连咂舌都忘了,只是紧握住悠的手,像咒语般不断念着“没事的、没事的”。
等到听见爆炸声而从远处赶来的年轻女子叫来救护车时,悠已经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晕过去了。
救护车也花了一段时间才抵达现场。直到送到医院,千鹤才意识到是因为抗议人群的缘故。这一夜很漫长。千鹤呆坐在走廊的沙发上,整个人不知所措。悠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夜空渐渐显白。
当悠的父母终于出现时,已经到第二天早上了。两人都穿着气派的西装,衣领上别着昨晚见过的三条线Logo的领章。两人在医生的陪同下,从千鹤面前经过,前往重症监护室。
千鹤看到悠母亲的侧脸时,感觉时间都停止了。
那就是悠本人。在那里的是变成了大人的悠。
“莫非,你就是奥平千鹤同学?”
察觉到千鹤的目光,她停下了脚步,悠的父亲也跟着停下。但她让悠的父亲先走,她独自留下,低头看向沙发上的千鹤。
“初次见面。我是悠的妈妈,我叫瞳。”
千鹤连忙站起身来,张开了嘴。“这、是悠说要去公园看看、那个、我都说不要去……”结果一出口就是为自己辩护,对自己的失望让千鹤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悠又乱来了吧?那孩子以前就是这样。而且,我们来之前就通过监控录像进行了确认,所以你可以放心。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十分理解。”
“可是……要是我有好好阻止她的话……”
千鹤的喉咙痛苦不堪,一直压在心底的罪恶感让双眼发烫。千鹤还是没说出一句道歉的话,光是强迫自己不哭出来就已拼尽全力。痛苦的人是悠,不是我——自己没有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权利。
“放心吧,千鹤同学。”
自己的手突然被握住,千鹤愣在原地。
“别看我这样,我对最新的医疗技术很了解,也认识很多技术精湛的医生。所以没事的,你还有的是机会再见到悠。所以,等到那孩子治疗完后,请再陪在她的身边吧。”
“……我还可以在悠身边吗?”
“当然。我刚才也说了,你一点错也没有。而且,你已经是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不在她身边反而才奇怪吧?”
面对那温柔的笑容,千鹤终于闭上了眼睛。“拜托您、救救悠……”千鹤哽咽着,努力挤出声音恳求。“拜托了、救悠……”千鹤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恳求。
“这是当然的。那孩子,就和另一个我一样呀。”
瞳拍了拍千鹤的头,然后径直走向重症监护室。
留下来孤零零的千鹤,之后在护士的催促下回了家。与瞳的话相反的是,从护士的表情来看,悠似乎还处在危险之中。
几小时后,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的千鹤遭受到巨大的冲击:社交媒体上的一条帖子写着“好朋友的腿被切掉了”。
那是有村康生发的帖,所以一定是悠。
等到获得会面许可,时间已经到了严冬初见端倪的十二月初。悠从事发后被立即送往的大田区医院转移到了位于新宿区的某家医院。经查询才知道,原来这里是悠的父母掌舵的医疗机器厂商·Synapse Connect(突触连结公司)旗下的一家医院。
千鹤从千川的公寓附近搭上了无人巡回公交车,要三四十分钟才到医院。路上的时间千鹤并没有拿来复习期中考试,而是用于查询。
当然,是为了查询如何鼓励悠。
千鹤抵达医院后前往综合接待处。接待处站着一个Synapse Connect产的通用类人型机器人。千鹤应付不来这种机器。它一身的白色硅胶皮肤,机身平整而统一。面具一样的脸上装着粗短的圆耳朵,眼睛跟相机镜头一样毫无生气。正是一个模仿人类的非人之物。
据说从技术上而言,还可以做得更接近人类。人类已经跨越了恐怖谷(Uncanny Valley)的陷阱,那些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的类人型机器人基本都是人们有意为之。即便如此,类人型机器人仍倾向于采用能做到人类相同活动水平的最低限度的形状、可一眼认出是机器人的外观设计,也有其原因:防止猥亵行为、持续的虐待和过度的索求。人们根据实际使用情况得到的判断是,如果无法区分机器人和人类,就会引发更多的问题。
“手续办理完毕。美住悠小姐的病房位于4楼406室。离开时请您在入口的终端上……”
千鹤话没听完就朝电梯走去。她经过再生外科大楼,又前往替代外科大楼。上到四楼来到房门前,她便认出显示为“美住悠”的那间。
千鹤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拉开病房的门。
“嘿——好久不见呀,千鹤。”
一打开门,千鹤就被惊到说不出话。靠背抬得高高的床上,悠还是一如既往地露着随意的笑容。盖住她下半身的床被所显出的体积没什么份量。悠的腿再怎么纤细,也无法想象那是两条腿应有的模样。
“你还来看我呀,谢谢~”
“我来看你,那是……”
当然的啦——千鹤勉强说出口,脸上挤出些笑意。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像不像,千鹤只是用力努动嘴唇。
悠似乎注意到了千鹤的疑惑,耸耸肩问她:“啊呀,想问这个? ——别这样盯着看啦,好难为情的~”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啦。现在呀,已经订好了定制的假肢呢,还是最新最好的。所以你就放心吧。过完年就开始复健,到春天那会儿可能就和以前一样能自由行动了——人家医生也都这么说啦。”
“说可能……那也可能、不能吗?”
“可能吧。”
悠有些生硬地笑了。
“好像是说什么、病毒?之类的东西进了伤口嘛。其实那本来也没啥大不了的,但我的身体好像反应过度了呢。尤其我的肾脏本来就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家伙,现在好像引发了什么蛮厉害的炎症。不过,本来我这个肾脏就是人造的,也没办法啦。”
面对变得尤为多嘴的悠,千鹤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因为一吃药就胃疼,为了治胃疼又叫人家另外吃胃药,总觉得好蠢喔。人家光是吃药都要吃饱了啦。”
据千鹤所知,许多免疫疾病是可以治疗的。然而从悠的话来看,似乎并非所有自身免疫性疾病都是如此。特别是在关于对人造器官的排斥反应所造成的影响的研究上,目前还未取得大的进展。
“运气也太背了吧,真的是。”
悠隔着衣服捏住侧腹,撅起了嘴。
千鹤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本以为能来说许多鼓励她的话。说最新的仿生假肢非常优秀、复健也会很快搞定,之后都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说自己调查了很多、想说的更多。明明都想好了成百上千句安慰她的话,但最后没有一句能冒出嘴边。
“结果,还是没去成海边呀。”
悠说完又笑了。就连这种时候还是交给悠来发起对话,自己这可笑的样子让千鹤心如刀绞。 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们下次再去就好了”,千鹤又低下了头。比起失去一条腿的悠,千鹤感觉也许自己作为人类才更不完整。
在从医院回来的公交车上,千鹤被强烈的自我厌恶所折磨——自己默认悠是不完整的。自己以为,独腿的悠已经是个不完整的人类了。
——我这个人,真是差劲。
千鹤有些想哭。然而在公交车上,她却流不出眼泪。千鹤最讨厌的就是在别人面前哭泣,讨厌显露出自己的软弱。而最令她悔恨的是,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矜持,竟然压住了因贬损悠而产生的自我厌恶。
千鹤还在紧咬嘴唇时,发现公交车停了下来。高田的马场站周边道路似乎因为新·卢德运动而被封锁。
千鹤叹了口气,心想这回又是早稻田的学生组织吗。
她无奈地下了车,沿着神田川向西走。路上一台无人驾驶出租车也找不到,可能是管理公司命令它们离开这片地区。千鹤低头边看移动终端边走着,不时会撞到路人,甚至会收到冷冷的骂声。她自己也差点摔倒,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千鹤咒骂起自己的愚蠢。悠的肾脏是利用再生医学制造的人造肾脏;悠一直依赖着所谓“美肤补充剂”的免疫抑制剂;悠的免疫系统将人造器官视为异物,一直在她体内引发着混乱。无论是在学校食堂还是在旅行地,自己明明都有很多机会注意到这些。葡萄汁和香草茶等干扰免疫抑制剂生效的食物,悠都在刻意回避。忌讳发胖这一点,也不仅仅是出于审美的原因。就算避开父母的耳目也坚持想尝尝酒的味道,只是悠对自己现状的一点小小的反叛。
查得越多,千鹤越是不甘。看来即使是现代的医疗技术,也难以完全阻止免疫系统的失控;而要换作仅仅十来年前,悠可能根本无法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千鹤感觉被迫接受了“因为科学发展悠才至少能上大学”这样无力的安慰。
不知不觉间,千鹤已走到一个小车站。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在柏油路上掀起枯黄色的波浪。附近的铁路道口传来的刺耳之声轰轰地响个不停,震得耳膜直颤。千鹤知道这个地方。这个距离她的公寓处仅仅几公里的小镇,是千鹤度过童年的地方,她的母亲在这里找到新的丈夫,她的妹妹在这里出生,她们一家人在搬到大宫之前都住在这里。
车站旁流过的妙正寺川岸边有一座米色的建筑。棕色大门上的油漆剥落,外墙处处显出裂痕。也许因为是由国营企业在运营,它还是进行了最低限度的维护,但也无法掩盖整体老朽的痕迹。公共走廊的排水沟里堆着枯叶,不断闪烁的照明灯昏暗将熄。还能看到座垫上绷出填充棉的三轮车和沾着泥土的蓝色塑料桶。
一楼外的走廊有个人影。那个给花盆浇水的老婆婆,还是千鹤住在这里时见过的那个女性吗,还是说根本是另一个人?千鹤紧盯着她试图回忆,但还是无法确定。
小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一成不变的无聊的地方。但现在,一切确实已发生了变化。环境也好,居民也好。曾经住过的四层公租房在如今看来,就像随时会因附近西武铁路的震动而倒塌的废墟一样。
干脆全都倒掉的话,自己就不必体会这种毫无意义的乡愁之情了。这栋米色的建筑就像在世界扎下了根,仍然坚守在原地。正因为它仍留着一丝旧时的面貌,才更显出其恶劣的性质。
千鹤咬牙切齿。明明世上一切都发生了巨变,但为什么没有一样是顺心如意的呢?难道自己永远都是被剥夺的那一方吗?
在电车碾过轨道的声音中,千鹤隐隐听到某处传来猫的哭喊声。千鹤猛然惊醒般回头去看,却哪里都没有猫的影子。千鹤反省着怎么可能会有猫在那儿,脑海中却清楚浮现出十年前自己照顾的那只被遗弃的猫的模样。
那是只一边眼睛受了伤的虎纹斑猫。不知是因为出生还没多久还是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它的身子骨瘦如柴,皮毛很难说干净,脖子上也没有项圈。啊、这只猫再流浪下去很快就会死掉吧——年纪尚小的千鹤也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
“要我救你吗?”
小千鹤问这只猫。那是个正好和今天一样的晴朗的冬天。猫没有叫,只是用尾巴蜷住身体,眨了两三下眼。
“那我就救你吧。”
千鹤回到家,拿了一罐晚餐用的金枪鱼罐头给它。它吭哧吭哧狼吞虎咽的模样显得异常窘迫而滑稽,在千鹤眼里不知怎的竟是那么招人怜爱。不像富人养的宠物那样殷勤而从容,这只消瘦的小猫光是活下来就已拼尽全力。 “还好还好,”小千鹤对着那只满是泥土的小耳朵低声说。
“你被我选中了呀。”
猫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吭吭哧哧地吃着鱼肉。
小千鹤抚摸着它的头,摸到她厌倦为止。
千鹤想到家里不可能允许养猫,于是决定把猫藏到附近运行的西武新宿线的轨道下。周围这片地方,只有那里最不显眼的。这只唯独依赖着自己的窘迫小猫,千鹤不想给任何人看到。
当把猫轻轻放进捡来的瓦楞纸箱里时,鼻梁突然流下冷汗。没事的,这里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不会再有什么花瓶砸过来,这里是我救助可怜小猫的好地方——千鹤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千鹤心想,如果不能克服这种恐惧,自己就永远无法逃脱这个诅咒。面对曾经的记忆,用新的来覆盖涂抹掉就好。千鹤决定以这只猫为契机,变成全新的自我继续走下去。
在那以后,千鹤会撕下学校午餐的面包的一小块塞进包里。放学后,她经常和这只取名为“小虎”的猫呆在一起。和那些以拥有电动滑板为前提相约玩耍、抛下只能步行的千鹤不管的朋友们不同,小虎总是呆在铁轨下的那个角落。在遇到它的第二天,千鹤才知道小虎的右后腿有残疾。
“你就这样就好。”
一想到小虎的经历,千鹤就想抱紧它。无论是另一只眼的伤还是残废的腿,都不要治就好。它一直是这个可怜的样子就好。千鹤真心想着。要是都治好了,小虎就会离开去很远的地方。
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千鹤抱着小虎散步。没有千鹤就无法漫步在广阔世界里的小虎,是那么惹人怜爱。穿过圣母坂大道、沿山手街向北,然后一起在椎名町的天桥上眯着眼看有些晃眼的夕阳。
回过神来,千鹤已经走了很远。她面前是一座砖砌的校舍,校园里种着大杉树。千鹤嚷嚷着“就像外国一样”兴奋不已。但她很快就逃开了。千鹤不想让小虎拿刚从周边附属校放学的孩子们和这个满身汗污的自己比较。
回想起来,千鹤感觉就是在那时下定决心要考上现在这所大学。
就是在那时,母亲的兼职也变得忙起来,晚饭只吃配菜便当的时候也多了起来。千鹤有时会心血来潮地从便当里夹出一些给小虎。然而,小虎却越来越虚弱。以为可能是营养不够,千鹤有一次给了它自己最喜欢的香肠。千鹤自己喜欢胡椒味香肠,所以觉得小虎肯定也会喜欢。
“好吃吗?”
小虎只是吞食着眼前的食物,没有回答她。千鹤心想,小虎还没学会怎么哭喊、怎么撒娇吧。“你说,和我在一起很幸福吧,嗯?”千鹤问,但小虎甚至一声不发。对此有些心急的千鹤,只能一直摸着小虎的头。
那天以后,小虎明显变得没了精神。当时的千鹤还不被允许拥有可以联网的终端,所以她去学校图书馆查找答案。当知道香辛料会对猫的内脏造成剧烈刺激的时候,已经是小虎呕吐的第二天了。
放学后,千鹤拼命地跑起来,用买晚饭的钱去买了猫用的牛奶。她超过那些踩着电动滑板一起去玩的朋友,飞快跑向轨道之下。千鹤甚至下定决心,即使求也要求着父母把小虎带去动物医院看病,就算他们大发雷霆或是削减自己的晚餐钱都行。千鹤拼命想着说辞,想劝父母同意让小虎活下去。
当她到达时,小虎的身体已经冷掉了。它本来就很虚弱,也许迟早都逃不了这样的命运。然而,一想到这也许都是自己的错,千鹤就感觉心碎欲裂。自己只是想给小虎尝尝好吃的香肠,让它恢复一点精神而已。
千鹤一步也迈不动,只是呆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一哭就变得狼狈不堪、哭到双眼红肿、让妈妈看到会惊讶不已、爸爸看了却不会太在意,这一切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然而,孱弱的小虎最后是否幸福,她终究不得而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