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阴郁潮湿的梦
飞机在天上飞了一个小时,天色却还是起飞时的样子。我想起初中地理课本上的地球自转模型,脑子里浮现出晨昏线追逐着飞机的画面。机组人员正在快速播报飞行状态。身处九千米的高空,天际线呈现出淡雅的蓝绿色。即将成形的台风和昏暗的水汽已经被240个乘客抛在大陆沿岸。从上往下看,丘陵状的地表起伏一如卫星地图上展示的模样。
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坐飞机的场景。那是初中刚毕业的时候,和家里人一起往西南方向飞,去云南。十年过去了,每次起飞时我的小腹还是会泛起了一阵微小的电流。很难想象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遇到的人都压缩在这段难以描述的时间里。而我已经是一个迥然不同,却依旧复杂的人。
(5.31,于飞机上)
这里的人普遍不高,口音和四川有些类似,会把住宿说成zu su。女人大多化妆、纹眉,男人则显得有些木讷。吃的东西以酸辣口为主,肠旺面(类似于毛血旺加面)、油煎土豆随处可见。贵州北站耸立着许多高楼,然而都已没落,变成长期公寓、民宿和小公司的混合体。街道仍是县城的面孔,走几条街就会看到绿色的山体在城区内拔地而起,仿佛提醒着人类这里曾经是大山深处。
(6.1,于贵阳)
凯里仍然保留了中国县城的模样,即使是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在连锁店和大型商场已经完成割据的情况下,各类摊贩还是填满了人行道与地下通道。说起人行道,我发现无论是在贵阳还是凯里,人行道都绝少出现,也没有人行天桥,取而代之的是各类地下通道。而这些通道两旁又全都堆满了年代久远的商品、机器和店员。这里的城市似乎有意要开辟出一个地下空间,将其和地上因旅游业而兴起的现代生活割离,并以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展现出来。
然而这里的人们却和那些破败的地下街景不同,祂们有种不同寻常的生气。这并非是由年龄结构导致的。事实上,和其他内陆县城一样,街上行走着的大多是老人与小孩。二三十岁的青壮年仿佛被城市从居民中剔除了。那些小孩,各个都有一副天生的大嗓门,而老年人总被惹得心烦又无可奈何。说祂们有生气,是因为很少能看到无所事事的人。在一片嘈杂中,每个人似乎都急着要去干自己的事情。另外,路上看到的中学生也让我颇为惊奇,祂们似乎从未受到互联网和应试教育的冲击,其脸上仍有一种稚气和敌意,这让我不止一次想起十年前身边的脸孔。祂们身穿白色校服,肩上饰有朴素的蓝色条纹,十分显眼。因此我总能在街上一眼看到祂们。比如两个女生握着几张纸币兴高采烈地从我身旁蹦跳而过,再比如一对中学情侣站在路边,男生让摊主往手臂上贴纹身贴,女生则看着马路对面的什么。
作为黔东南苗侗自治州里唯一一个县级市,凯里市内没有多少旅游业的痕迹,大部分景区都分布周边的十五个县里去了。这里随处可见的是台球厅和内衣店。这里的人有着祂们所不自知的浪漫。
(6.2 ,于凯里)
细雨下了一整夜。清晨起床往窗外看,街道已经完全被肃清,露出空荡潮湿的样子,仿佛昨天那些小摊小贩从来没有存在过。沿着低坡往上走,能体会到这座城市的建造逻辑,以及更深处的山体。因为下雨,东门街显得十分冷清。除了苗服和银饰,这里最多的店铺是苗药和牙科诊所。出了东门街便是洗马河,这名字也许和茶马古道有些关联。有趣的是这条河在手机地图上看叫清水河,然而实际的河水是黄褐色的,挟满了泥沙与生活污水。
沿河走到旧火车站,火车站旁的涵洞便是《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取景地。行走其中,能闻到潮湿的苔藓气味。那一节节的水泥拱顶真像某种昆虫的腹部。雨水不断地从墙体中渗出、下滑,聚集在涵洞底部的洼坑里。每当有车辆迎面驶来,那些小水洼就被依次照亮。如果有火车从头顶驶过,空间内就会回弹反射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隆隆声。整个涵洞其实很短,可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主观时间却很长。
其实这次来贵州的本意并非是“圣地巡礼”。距离彭剑斌写下《不检点与倍缠绵书》已过去近二十年,而毕赣是1989年生人。我喜欢他们的作品,并非全是因为那些陌生化了的生活经验,而是更为底层的风土作用于一个具体的人,从而催生出具有某种特定质感的作品的过程。
在那些“瘦小的街道”上,小学生们捧着一盒又一盒的炒面,上头洒满了辣椒粉。在有着巨大玻璃拱顶的废弃商场里,一辆挖掘机静静停在中央。高耸的居民楼延山体向上延伸,仿佛建筑在悬崖之上。中年女人被X型背带勒出的乳房和她们背上熟睡的孩子。广场上的老人在打一种我从没见过的长条形的牌。细雨中形形色色摊贩在贩卖形形色色的东西,祂们说“四”和“十”十分相近……所有这些细节,作用于我正如作用于其他曾经置身此地的人。我所感受到的那个奇特、巨大且千变万化的核心,祂们一定也感受到了它的不同面相。这种过程,很能解释我对文学作品的喜爱。
(6.2,于凯里)
火车站里的人真是形形色色啊。一个过于肥胖的中年女人,只能将半个屁股塞进椅子里。她的左手已经看不出关节,原本应该是手腕的地方被一串塑料手链勒得陷了下去,仿佛一袋封口的面粉。她不断地吃一袋瓜子,并时不时地发出咳嗽声。一个面相凶狠的中年男人,经过我身边时居然还礼貌地示意我抬一下脚……
火车是一种远比动车更为庞大的机器,而我并非唯一对它产生惊奇的旅人。1号车门的踏板坏了一节,因此需要先把行李扔上火车,然后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火车行进时,会周期性地拉响汽笛。车门边上装有烟灰盒,男人和女人们深色疲惫地倚靠在过道里抽烟,然后又躺回座椅上去……
当我搭乘那辆竹筒般的公交车驶进镇远古城时,才第一次真正地看到㵲阳河。它远比我想象的宽广、翠绿,全然美丽但不尽然忧伤。“是美丽的潕阳河像一条令人伤感的狗一样,将我领到了这里,我真想抚摸潕阳河。”我仍能背出这个句子,也仍记得我初读到它时的那种惊奇。而我住的民宿,也是在河水上方。夜幕降临后,另一岸的欢笑嬉闹便远远地飘过来。沿岸的灯带让㵲阳河泛起不自然的光晕,但在河心处,河水仍有一副深沉的面孔。虽然我是在沿海农村长大,但我还从未如此靠近水源入睡。睡在这样的黑水边,人怎能不做些阴郁潮湿的梦 呢?
(6.3,于凯里、镇远)
无论是在镇远、凯里还是贵阳,只要抬头,你几乎总能看到一团缥缈的水汽围绕着山体,仿佛天空随时要洒下一阵雨来(事实也是如此)。今天坐公交车时,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踏足此地。“黔东南”三个字总会让我想起某种牲畜,而我几乎怀着一种近似乡愁的情绪去喜爱它。当然,这里的人们也都很可爱。我钟意祂们的生活状态。即使是在景区,祂们仍像对待生活一样对待自己的生意。
(6.5,于镇远)
经过大半天的交通,我发觉前些天的记忆已经淡没,而旅行也丧失了最初的新鲜感。这当然是在意料之中。早在计划时我便告诉自己,不需要抱有任何期待,仅是到各处走走,看看祂人的生活。可当我在动车上读到巴赫曼写的“我仍被困锁在每个远方里”时,心里仍涌起一阵失落。相同的不同的事物从我眼前流过,我却仍然是个怀揣着闭锁之心匆匆赶路的人。
我试图回忆在镇远的三天,回忆那些紧闭的门扉,高阁以及墙后隐隐的歌声。㵲阳河在我每天的注视下似乎变得更加宽大了些。因为临近端午,河上整天都有练习划龙舟的人。前天在河边散步,恰好看到一位木匠在修理龙舟,船体翻过来后,我才发现这种船远比看上去要细长饱满,充满了对水面的侵略性。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那种功能性的船。
尽管三天以来我几乎没和任何人交流,但这个古镇的“磁场”仍然不可避免地对我产生影响。旅游业带来的资本虽然让此地面目全非,但伤及的也仅是面目。每当漫步在那些错综的小巷里,我都似乎能感受到砖石的静脉。而转角处四四方方的水井,粗木上系的红布条,以及倒塌木屋散发出的腐朽气味,都在不断暗示着一切背后的神灵。祂不喜不悲,也许还奄奄一息,但的确存在。
回过神来时,听到公交车上一位老妇在打电话。那方言所特有的音节在她喉咙里混乱地滚动着。我悲哀地想到自己之后大概不会在听到这样的音调。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方言也会随着使用者的死亡而迅速消隐在这个世界上。
(6.7,于遵义)
连日阴雨,但仍要赶路。临时变更行程已经不可能了,没有时间,也没有钱。那只满载的铁鸟明天就要从新舟机场起飞,往西北去。在阳光城等机场巴士时,我在公交信息牌上看到了“春天堡”的名字。用手机一查才发现,春天堡仅是遵义的一个小社区,包含了城里几条主要的街道和一个同名车站。它远非我第一次在小说里读到所联想的那样——一处规整、界限分明、四季如春、有城墙环绕的聚集地。而我脚下的阳光城,同样也在雨幕中显出几分反讽意味来。
新舟机场是我所到过的最小的机场,而今天留宿的宾馆也是我所住过条件最差的地方。马桶盖是脱离的,热水壶上布满凹坑。洗发水和沐浴露是那种我只在小时候见过的一次性产品,看不出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刚上楼时,我不小心用房卡打开了隔壁房间的房门。所以如果半夜有人破门而入将我杀害我也不会惊讶。此刻我趴在床边低矮的玻璃桌上写下这些句子,一抬头就能看到那盆富贵竹。瓶中已经浮满了黑色的藻类尸体,显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换过水了,而它却仍然长势良好。这宾馆让我想起了那段被隔离的经历……
(6.8,于遵义)
还未落地,我就对西北大地产生了深深的惊奇。舷窗外那些光秃秃的山脊,每一峰都像是从版画里抠出来那样棱角分明。而合在一起,则是一张柔皱又展开的卡纸。褐色的皲裂如血管爬满了山谷,目力所及,唯一的水是远处山顶的雪。而当临近敦煌,一切便被铲平了,仅剩下广袤的沙地和土丘。我突然能理解内陆人第一次看到海时的冲动。自然通过空间排比(无论是山体、海浪还是沙丘)所展现的伟力,对人类的神经确实有难以言喻的效果。
在敦煌的三天,我的所有印象几乎都与水的缺失挂钩。民宿里不足的水压,行走时手肘内侧的潮湿。我随身携带的两本书,因此干燥而出现了弯折(特别是硬装的巴赫曼诗集),放在桌面上就如同跷跷板一样左右晃动。在雷音寺里,我发现供桌上摆满了开了盖的矿泉水。因干燥而产生的粗砺感普遍出现在纸巾、被单和皮肤上。特别是鼻腔和嘴唇,总是像覆盖了一层塑料薄膜一样即将干裂。而同样干裂的还有行道树,那些竖向的小口子像眼睛一样布满树干,而一股股的树皮则暗合地上的沟壑。
另外,还有两个关于鸟的细节。一个是在佛堂屋顶上安家的燕子(朋友根据图片判断是赤胸燕)。它们的巢就筑在藻井四角,在那些小佛像的头顶。另一个是在莫高窟的河谷,一只麻雀起飞,扬起了一阵不小的灰尘。这场景我是第一次见——原来可以这样形容干旱。
(6.11,于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