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鹏波:唐诗里的长安——二十位长安居民的心事
唐诗里的长安
文/马鹏波

开元九年,诗人高适从长安失意而归、闲居宋州,日子过得稍显窘迫,幸有朋友韦参军慷慨接济,才得以从容度日。高适生性豪迈,面对朋友间的“通财之义”,大多时候只是铭记在心,鲜有直白的感激之语,但这一年,在送别韦参军时,他特意赋诗一首,题为《别韦参军》。
在诗中,高适对友人坦诚相见,直言韦参军才是自己的知心朋友,他感谢了对方的无私照顾,回味了他们纵酒高歌、弹琴击筑的快意时光,并对此次的离别惋惜心痛,总之,他竭力想让韦参军明白,这段日子,韦参军这位朋友有多么重要。也许是为了表达得更为真诚,高适回忆了来到宋州前的长安经历。那时他二十岁,带着一身武艺和满腹经纶闯荡长安城。少年意气、直冲九霄,他认为国家风教昌盛、明主知人,一定有出头的机会,自信取得公卿之位就在弹指之间,只可惜,他后来未能面见明主,囊中羞涩,返回家乡已不可能,只好来到宋州静待机会。
在《别韦参军》这首诗中,高适热情洋溢地感激韦参军,既有对朋友的真情流露,恐怕更多的是对“失意长安”的不甘。对于豪迈洒脱的高适而言,那种稍显娇柔做作的“不甘”,只有面对韦参军这位挚友、而且是最后一面时,才可一吐为快。很明显,他还想闯荡长安,长安城对高适依旧充满吸引力。
根据高适的自述,他初游长安时二十岁,正是开元七年,即公元719年,按照史学家的划分,公元719年正好是盛唐初年,唐王朝已立国近百年,也就是说,高适念兹在兹的魅力长安城是唐帝国经营百年的结果,那之前百年间的长安究竟又是什么样子呢?怀想唐朝,总要提及唐诗,总之,沿着诗歌,定能走进被诗人封印的长安城。
“秦川雄帝宅”
长安城的第一任主人是唐高祖李渊,他于公元618年占据大兴城,改名“长安城”。李渊在位时,天下尚未平定,唐帝国仍然面临着诸多威胁,对于李渊而言,长安城更像是一个军事据点,占领此地,可更有利地号令全国。到了长安城第二任主人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唐政权基本稳固,各地战事基本结束,长安城才成为名副其实的首都,升格为帝国中心。
少了对外战事分心,唐太宗得以专心经营长安城。李世民的诗人气质使他不同于其他帝王,对于都城的改造建设,他不仅仅关注“匠心”,还融入了“诗心”。李世民对自己的杰作也相当满意,他以《帝京篇》为名,写了十首诗歌来描绘治下的长安城,比如其中一首: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他用了“帝宅”一词形容长安,即便整座城坐落在八百里秦川之上,依旧雄伟壮观,函谷成为他的守卫,百里秦川倒成了长安城的地基。在诗中,他自豪于长安城宫殿楼阁之高、面积之大,言辞之间,几乎已把长安视为天宫。这究竟是诗人的夸张渲染,还是帝王的自负描述,其实都不重要,总之,无论是诗人的李世民,还是帝王的李世民,都认为长安城应该是汇聚天下所有美好之物的城市,他似乎要迫不及待地把焕然一新的长安城推介给九州万方臣民了。
唐太宗为何对长安城如此倾心?我想,他和长安不仅是帝王和帝都的依附关系,应该还有一种微妙心理掩藏其中。在长安城,李世民实现了“九五之尊”的理想,但这中间的暗流险滩、玄武门前射出的冰冷剑雨、手足倒在面前时的凄寒眼神,却也只有他本人才能感同身受,非局外人所能体察。他庆幸自己以胜利者的形象笑到最后,避免了跌入万劫不复之地。长安城,是他的福地,更是他的梦想之城,当他成了这座城的主人,便要将长安城经营为天下人竞逐的理想之地,而历史证明,太宗本人也的确为此努力一生。
骆宾王和王勃分别于唐太宗去世前后出生,两位才情卓然的才俊,青年时期都曾奔赴长安。骆宾王出身寒门,祖籍婺州,王勃则为绛州人,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闯荡长安、挑战命运,说明唐太宗经营的长安城确为青年人的理想之地,无独有偶,两人都曾用华美的篇章书写过他们眼中的大唐长安。
公元676年,唐高宗上元三年,时为武功主薄的骆宾王也写了一首《帝京篇》,其中除了对那些太宗朝就营建完成的高大殿宇的惊叹赞扬之外,对长安的城市生活也有细致描摹: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此时骆宾王26岁,他供职的武功,和长安城相距半日路程。身在武功忆长安,那诗中所写,自然是他最为深刻的长安印象了。对于二十来岁的青年,游走城市,没有比找乐子更刺激的事情了,诗人惊讶地发现城内的娱乐场所居然多达三千多户,青楼足足有十二重之高。街面上,权贵们的马鞍上装饰着各种金银饰物,住的房子都绣着飞龙,他们大多是皇帝近臣,早晨在北里游玩,傍晚又跑到南郊散心。王公贵族们的生活显然让出身寒门的骆宾王大开眼界。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骆宾王记得那天自己沿着丹凤门大街漫游,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宽阔的街道两边栽满垂柳,车如流水、马如飞龙。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游侠们,牵起肥马,故意停在路这边玩弄手里的弹珠,英武俊朗的面庞与身姿,引得那边采桑路上打扮入时的娼妓们争奇斗艳。也许是骆宾王听人传说,也许是他暗自想象,此时碧纱帐里、彩珠帘内,皇帝与宠妃出双入对,相互依偎,厮守之状如胶似漆。骆宾王的《帝京篇》很快传到长安,轰动全城,时人争相传阅,可见,“外来者”骆宾王二十多岁时看见的长安城,也同样让长安居民引以为傲。
王勃比乃书香世家,自幼聪慧,少年成名,见多识广,但当他登上帝京高台,面对眼底长安时,还是忍不住写了一首《临高台》记录此情此景:
“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斜对甘泉路,苍苍茂陵树。
高台四望同,帝乡佳气郁葱葱。紫阁丹楼纷照曜,璧房锦殿相玲珑”
王勃对长安城的自然景观颇感兴趣,他注意到不仅皇宫水沟里的水长得十分茂盛,连汉武帝陵园中的树木也郁郁葱葱,当他举目四望时,发现整个长安城都坐落在一片绿色海洋中,王勃很喜欢这汹涌澎湃的绿浪,认为昭示着美好气象。那些高出绿浪的红色楼阁,与夕阳辉映、流光溢彩,宛如天界,而绿浪之下,酒楼林立、集市密集,烟花柳巷之间,车马奔驰、烟尘四起,又是热闹的凡尘。这首《临高台》将长安城从白天写到黑夜,帝都的繁华无疑深深震撼着诗人的视野和心灵。
无论是骆宾王漫步长安城,还是王勃俯瞰长安城,这座城市的繁华与雍容、恢弘与雄阔、活力与希望,将两颗年轻的壮心全部俘获了。公元684年,王勃和骆宾王同时去世,不算漫长的人生中,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居住长安,用自身才华不断书写初唐长安的魅力,吸引一批又一批才俊奔赴于此,唐帝国就在这样的“不断奔赴”中,从初唐走到盛唐。因此,当半个世纪后,年轻的高适初到长安,便对长安城念念不忘了。
“长安城里太平人”
冬去春来,灞柳抽芽,曲水解冻,万物萌发,对于满腹才情的诗人,长安的春天似乎有天然魔力。大地回春,不过是天地四季的又一次轮回,诗人却总能从自然的细微变化中领会到神秘体验,他们游走长安或出城向南,一路游目骋怀,提笔捕捉灵感,纵情记录心事。
长安城里的居民每年最期待的日子大概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了,唐帝国的统治者在这一天会变得极为慷慨,不仅城市的宵禁制度暂时解除,王室成员也会走出皇城,与万民一同欢庆。百姓们在坊市之间自由穿梭、欢饮达旦,仿佛拥有无限精力,街面上巡逻的金吾卫也彻底松懈,虽维持着表面上的恪尽职守,实则心思早已被街面的繁华吸引去了,但要说全长安城最引人瞩目的地方,还得是位于兴庆宫的花萼楼,皇帝和他的妃子们正在那里宴饮作乐,这一夜,长安不眠。
作为玄宗朝资历最高的官员之一,宰相张说这一天被安排陪侍御前,在高高的花萼楼上和皇室成员一起感受眼下的夜长安。虽无法陪伴家人,但张说并不觉得遗憾,自大足元年(701年)入仕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亲眼目睹这个帝国一步一步走向真正的繁荣,如今仓廪丰实、万国来朝、海内升平、国泰民安,想到这些,他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激动,分不清到底是“与有荣焉”,还是别的什么。他特别享受和这些皇室成员一起站在花萼楼上的时刻,玄宗皇帝凭栏举杯,城内便掀起山呼海啸,此时,张说会刻意看一眼玄宗的表情,年轻的皇帝嘴角上扬、志得意满,这是王者庆祝胜利的方式。作为一国宰相、三朝元老,张说也想庆祝,他有自己的方式: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
龙衔火树千重焰,鸡踏莲花万岁春。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
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一场新雨,长安城弥漫起泥土新香,张说很喜欢这场春雨,凉爽的春夜,站在花萼楼举目望去,长安城火树银花、灯如白昼,百姓们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好不热闹,皇室们也没闲着,戏台上各种剧目轮番上演,配合造型各异的花灯,这人间也仿佛仙界一般,张说甚至有些嫉妒长安城里的这些太平人了!
诗人张九龄此时也栖身长安,或许在人流中正仰视着花萼楼上的张说。他没有忘记张说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也由衷感激张说的奖掖提拔,在全城狂欢的中元之夜,若能和恩师饮酒赋诗,当快意不过。然而,张说此刻春风得意,张九龄正仕途失意,就像两人此刻的位置,一个高居楼头,一个屈身楼下,想到这里,张九龄便收起兴致,默默消失在了人流中,他明白,自己不属于夜长安。
一夜狂欢,长安城复归平静。张九龄早早起身,牵起一匹瘦马,走在空荡又凌乱的街道上,他打算登临乐游原,路过青龙寺时,还不忘给熟识的僧人捎去一轴手卷,顺便将瘦马寄存寺内。他几乎没用多少力气便登上了乐游原最高处,这也是整个长安城最高点。此时的长安还未完全苏醒,张九龄居高临下,北边的皇城、南边的云山,尽览无余,孤身一人置身天地之间,恍恍惚惚,他隐约觉察自己拥有了擎天撼地的能力,不觉心情舒畅,满腹才情便呼之欲出,化为一首《登乐游原春望抒怀》:
城隅有乐游,表里见皇州。策马既长远,云山亦悠悠。
万壑清光满,千门喜气浮。花间直城路,草际曲江流。
凭眺兹为美,离居方独愁。已惊玄发换,空度绿荑柔。
奋翼笼中鸟,归心海上鸥。既伤日月逝,且欲桑榆收。
豹变焉能及,莺鸣非可求。愿言从所好,初服返林丘。
这天清晨,官场失意的张九龄复归诗人本性,他先用诗人而非官员的眼光打量了眼底长安:城里遍布游乐之所,清甜的河流交织城内,每一户人家的院门都洋溢着欢乐气息,若纵马扬鞭城外,云雾和山峦势必连绵不绝地映入眼帘,曲水之畔,春草郁郁葱葱,草间小径,鲜花星星点点,诗人张九龄快要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他急切地想将此景分享他人,环视四周,发现唯有自己。于是,作为官员的张九龄便席卷而来,他转而把目光投向长安城外,那是故乡的方向。离家究竟有多久了呢?他没有细算,不过看看这“苍颜白发”,想必不止数载。在梦想的长安城里沉浮多年,如今自己仿佛被这座城困住了一般,好似笼中之鸟,到底该如何挣脱呀?他把目光收回,重新打量眼底的城池。此时,长安城已彻底苏醒,胡商们沿街叫卖、官员们徘徊宫门前、少年们策马奔驰、游侠们穿梭街巷间,街道上开始恢复喧闹,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追逐!张九龄不禁大喝一声,从刚才的恍惚之中清醒,便决定再次竞逐人生,也许会很难,但那有什么关系?总之,他要融入这座城,于是便一路飞奔下原,僧人和瘦马已等待他多时。
此时的长安如同一座华丽舞台,无数像张九龄一样的才俊,无论得意的、失意的,都奋不顾身地登台表演,挑战未知命运,后人将这段热闹的历史称为“开元盛世”。几年后,宰相张说去世,张九龄进身宰辅,攀向仕途顶峰,并和一个叫王维的年轻人结下了深厚友谊。
在结识张九龄之前,王维已有离开京城之念,但得益于张九龄的提携,王维又顺利融入了长安官场、走近权力中心。这年春天,他随侍玄宗皇帝阁道出游。循惯例,车驾从大明宫出发,经兴庆宫后通过阁道直达曲江芙蓉园。阁道是皇室的御用通道,对于王维而言,此次能参与其中,机会实属难得。不过,车队甫一出发,一场始料未及的春雨便将一行人拦在了兴庆宫。好雨知时节,玄宗皇帝心情舒畅、诗兴渐浓,遂命令左右文臣唱和诗文,王维也应和了一首七律《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
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
王维游历长安数载,但从天子仪仗的角度观察长安城,此次还是头一遭。远眺西北,烟雨迷蒙,雾失楼台,渭水绕城东流,黄麓山环绕宫阙。回望东南,夹道上的杨柳吐露新枝,上林苑中,群芳正在争艳。玄宗皇帝似乎也被春日长安吸引,不知不觉间走向雨中,这让王维竟有些感动。他不确定眼前的皇帝是否能归入贤君圣主之列,但他相信玄宗皇帝有能力再开新局。于是,王维自告奋勇、斗胆揣摩圣意,认定此次玄宗阁道出游实为视察民忧,并非玩赏游逛。群臣纷纷附和,玄宗闻言大笑,几位梨园乐工也不失时机地奏起乐章,混同着雨声,在天地间交响争鸣。
公元737年,张九龄忽然被贬,其中缘由和一个叫安禄山的胡人将领有关,张九龄不止一次对王维说起此人,并断言将来祸乱朝廷者,非此人莫属。当安禄山的军队遭遇一场大败后,张九龄力主斩杀安禄山,玄宗皇帝却打算放其一马,反倒是张九龄祸延己身。当然,王维对张九龄的遭遇并不感到意外,自随侍玄宗阁道出游归来,长安城里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不仅期待的新局渐成泡影,连整个长安城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禁锢,宛如一潭死水。三年后,张九龄去世,王维失去了一位恩师、一位挚友,也将失去一个时代。
“长安路绝鸟飞通”
公元755年,胡将安禄山举兵反叛,他们从范阳出发,20万大军兵锋所指,平河北、破洛阳、逼潼关,长安这潭死水终于被搅动了!可惜,承平日久的长安居民和李唐王室,面对安禄山的翻江倒海毫无招架之力,长安彻底沦陷,张九龄的预言应验了!玄宗皇帝抛弃长安,开始仓皇逃窜,叛军在城内纵火掠夺,竭力搜刮,唐王朝的命运急转直下。自此,开元盛世、旧时繁华、无数的雄心、道不尽的自信,都留在了昨日,长安,从此成为一个梦。
日复一日,战火持续在关中道上蔓延,安史叛军和朝廷的兵马互相拉扯,整个国家如同一匹失控的战车,无人知晓它将驶向哪里。又是一个春天,上元节如期而至,花萼楼上站着几个胡兵,皇帝此时不知身在何处,总之,长安城里已无太平之人。时年44岁的杜甫凄惶地在天街踱步,同为俘虏,他比王维幸运地多,尚能自由行动。杜甫尽量佝偻腰身,一圈又一圈,不知走了多少遍,瘦削的身形并未引起路人注意,一样的景致,一样的破败,一样的瓦砾,一样的肃杀,他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会有一场偶遇吧。几乎是凭借着惯性,杜甫来到了岐王的宅邸,屋舍已塌掉一半。杜甫在一片废墟间摸索着、寻觅着,他摘起一朵黄色小花,注目良久,忽然就一屁股瘫坐废墟上,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哭声在此时的长安城已不怎么稀罕,杜甫的哭泣甚至都无法惊动枝头的云雀。面对这片荒芜,他很难不想起从前的日子,很难不想念许久未见的朋友,也很难不想起玄宗,听说已避居蜀地,他也想到了不久前即位的肃宗,期待新皇能早日重返长安城,但他最为挂念的还是远在羌村避难的妻儿,去年偶尔还能收到妻子的书信,但立春以来,连信使也许久未曾见到。人近中年的诗人此时攒了一肚子的不理解,长安城里的青草树木一年比一年繁密,野花都快要淹没天街了,为何就无人打理?草地上斗酒吟诗的少年呢?水边嬉戏采花的丽人呢?他们都去了哪儿?云雀滑过长空,声音那么刺耳又那么陌生,仿佛凭空出现的一样,为何无人弹奏琵琶胡琴?表里山河依旧,但城内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长安城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
不过很快,杜甫便自省了刚才的愤慨,随即哑然失笑。是的,他在心里依旧深爱着长安城,也记得自己是大唐官员,即便只是小小参军,那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信念还在,可是他忘记了一点,如今深爱的长安,实际上已成为困囚自己的囹圄。究竟该逃离还是坚守?他找不到答案。
杜甫小心翼翼地收起数月前的家信,西风残照,该离开岐王宅院了。他艰难起身,在断壁残垣之间踩出一条小径,把草丛里一块残缺的匾额捡起,扯来一把青草擦拭干净后夹在腋下,他见不得“斯文扫地”。他又习惯性折断一根枯草挠头,岂料头发缠住了草根,用力一扯,竟扯下来数茎白发,便索性扯来一根藤蔓,将发髻牢牢扎紧,至于是否美观,那都已不重要了。
当杜甫在陷落的长安城里黯然神伤时,避地江东的刘长卿也在为远隔千山的长安城唏嘘慨叹。对于战争形势的预判,年轻的刘长卿明显比中年杜甫更加敏锐,当初,安史叛军一攻入潼关,刘长卿便果断开始南逃,他放弃县尉之职,一路南奔,直到抵达江南一带,一颗悬着的心才安顿下来。
刘长卿虽身在江南,心却留在了长安。他明白,江南虽好,但终究不是久居之所,迟早要复归长安的,那里有诱人的繁华,有美妙的回忆,还有自己未竟的理想。可是,战事接连不断,通往长安的路已隔绝,如今就是一只鸟也无法飞跃,真是令人堪忧,避居江南,与长安相隔万里之遥,自己这片孤云,何时才能飘回长安呢?总归还是有机会的吧。直到叛军劫掠京城、长安几近废墟的消息传到江南一带,刘长卿对未来仅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随之破灭,他便逐渐接受旧业已空、余生漂泊的命运,无奈地和旧时长安一切做了了断,于是挥笔写道:
长安路绝鸟飞通,万里孤云西复东。旧业已应成茂草,馀生只是任飘蓬。
何辞向物开秦镜,却使他人得楚弓。此去行持一竿竹,等闲将狎钓渔翁。
然而,命运总是那么捉摸不定,当他深感山穷水尽之时,人生忽然柳暗花明。公元757年,郭子仪在回纥军的支援下,收复了沦陷近两年的长安城,肃宗皇帝和大唐的官员们重返阔别已久的故都,刘长卿也回去了。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一些东西,永远回不去了。
“长安古来名利地”
肃宗当日回京究竟通过哪道门入的城?不得而知,困守长安的居民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迎接的这位新皇帝?也无从考证,当日史官和在场的诗人似乎未留下哪怕片言实录,总之,无论颂歌还是檄文,皇帝和百姓都被忽视了,重返长安的才子们已不再关心皇家的心事和百姓的心事,毕竟他们自己也满腹心事。
郭子仪收复长安后,对安史叛军的作战又持续了六年,直到公元763年,战争才彻底结束。七年内战,留给李唐王室的,是一个残破的长安和一个被节度使们割据自守的天下。肃宗应该特别羡慕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那时的长安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中,祖父和父亲一呼百应、恩泽万民,是无可争议的太阳,可如今,他虽然收回了长安,但长安城似乎被天下九州抛弃了,骄横跋扈的藩将们不再对他言听计从,西域使臣很久不来朝贡,他自己有心无力,久居深宫,身体却日益寒冷。三年后(公元766年),肃宗皇帝带着遗憾在长安城去世,长子代宗即位。
史学家通常把肃宗离世视为盛唐历史的彻底终结,将代宗即位确定为中唐历史的开端。在历史学家那里,公元766年到公元835年都属于中唐,短短69年间,一共有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七位皇帝即位,在位时间最长者26年,最短者不足1年。按照史学家的说法,这是一个宦官专权、藩镇坐大、党争频仍的时代,换而言之,皇帝逐渐无力驾驭唐帝国这艘大船,内斗成了时代主题,长安沦为新的战场,权力的拥有者一心忙于巩固手中特权,无人真正操心国家命运,当然,也无人关心他人的前途。
和刘长卿一样,诗人郎士元也是从避祸之地江南返回的长安城。这位天宝年间的进士,回到长安城后发现故人凋零、亲朋离散,以至于在街上和故人偶遇时,竟不敢上前相认。
数年音信断,不意在长安。马上相逢久,人中欲认难。
一官今懒道,双鬓竟羞看。莫问生涯事,只应持钓竿。
这首《长安逢故人》,如纪录片一样节录了诗人激动又失落的一天。自天宝十四年离开长安,那些平日里唱和诗文、推杯换盏的友人都音信全无,此次居然能在长安遇见故友,对郎士元来说,仿佛做梦一般,也许是离乱的生活让两人的容颜都发生了些许改变,他们端坐马背,凝视良久后才确认彼此身份,激动得竟说不出话。久别重逢,两人都回忆起了当年长安城里的快意人生,那时他们还年轻,同为进士登科,都喜欢光顾西市酒肆,欢歌对饮,无不有“澄清天下之志”,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他们依旧惺惺相惜,但言语间都默契地避开了年轻时热衷的话题。酒肆还是那个酒肆,知己还是当年那个知己,只是那些豪情与理想都烟消云散了。郎士元举杯面对长安城,目视良久,欲言又止,几杯酒下肚,便拉起故人前往城南坐观垂钓,或许那里才是他们的归宿。
当避祸外地的长安故人纷纷返回长安城时,杜甫却离开长安,开启了他颠沛流离的后半生。事实上,此前他已被先皇肃宗封为左拾遗留在京城,但因仗义执言,不久又被贬京外。这期间,杜甫奔波于洛阳、华州、长安等地,等他亲眼目睹了京城外的民间生活后,这位拥有敏感心灵的老诗人似乎变得更加忧郁,脸庞挂满了愁苦。公元759年,他从洛阳返回,遂放弃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带着家人西去秦州,那是一个远离长安的地方,三个多月后,他又举家南迁,翻越秦岭,正式入蜀,他和长安的距离更远了。很难说这不是杜甫的刻意为之,看起来,他在主动远离战乱后的长安城。
公元763年,代宗继位,召杜甫返京赴任,杜甫拒绝了,他选择留在蜀地。虽然如此,来自长安的征召还是让老诗人动了心,因为在第二年春天,杜甫就写下了两首广为传颂的诗歌,名为《忆昔》。
其一(节选)
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
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至令今上犹拨乱,
劳心焦思补四方。
其二(节选)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周宣中兴望我皇,洒泪江汉身衰疾。”
与其说这是两首诗,还不如说这是心忧天下的老诗人写给新皇的谏言。杜甫在第一首诗中分析了肃宗朝的种种弊政,他认为,肃宗当年收复长安后,本可以重开新局,再造盛世乾坤,可惜肃宗轻信宦官和宠臣,使得朝野纲纪废弛、中兴无望,长安城再遭浩劫,留给了代宗一个烂摊子。在第二首诗中,老诗人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代宗回忆了玄宗朝长安城的盛世景象,那时仓廪丰实,社会安定,城里百工各司其业,商贾络绎不绝,那时候的大明宫楼阙轩敞、弦歌不辍,天下形如一家,可惜安史之乱后,一切转瞬化为灰烬。从诗人的行文中不难察觉,杜甫喜欢玄宗朝的长安,或者说,他的心还留在昨日长安,也不难察觉,他对当下的长安城痛心疾首,也许这也是他远离长安、不愿回归的原因吧。
写这首诗时,杜甫51岁,人生步入尾声。诗的最后,杜甫希望代宗皇帝能成为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让长安城重现盛世繁荣。这既是杜甫对代宗的期许,也是对自己人生的期许,他期待着有生之年还可以回到熟悉的盛世长安。七年后,杜甫在一条小舟上去世,至死也未能重返长安。
在生命的最后七年,杜甫是否留意过长安城的情况?代宗是否听从了老诗人的谏言?继任的皇帝们将长安城究竟经营成了何等模样?还是从诗人的作品中寻觅些蛛丝马迹吧。
杜甫去世那年,武元衡刚刚12岁,他在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得中进士,时年25岁。未中进士前,武元衡寄居长安,曾给朋友崔十五寄信抒怀。在信中,武元衡如实描绘了长安城的景象,名为《长安叙怀寄崔十五(节选)》:
“延首直城西,花飞绿草齐。迢遥隔山水,怅望思游子。
百啭黄鹂细雨中,千条翠柳衡门里。门对长安九衢路,
愁心不惜芳菲度。风尘冉冉秋复春,钟鼓喧喧朝复暮。
汉家宫阙在中天,紫陌朝臣车马连。萧萧霓旌合仙仗,
悠悠剑佩入炉烟。李广少时思报国,终军未遇敢论边。”
无独有偶,和张九龄、王维、杜甫一样,武元衡书写的依旧是春日长安。诗人站在窗前,延颈眺望,俯瞰城西,笔直的大道上,乱花渐欲、绿草如茵,黄鹂清脆的鸣叫散入京城,霏霏细雨落下,抽芽的翠柳更显娇嫩,马车载着朝臣行驶在京城大道上,顺着车辙的方向看去,宫城矗立在那里,那么近又那么远。在武元衡眼中,春天的长安城无处不孕育自然生机,实在赏心悦目,然而,细读之后不难发现,诗人的笔下丢失了对长安城居民具体生活的描述,那些曾经出现在张九龄、王维诗中“喧闹的生活”不见了。曾经,乐游原上的张九龄面对长安城春日美景,迫不及待地置身城中、一展才华,那此时的武元衡呢?“迢遥隔山水,怅望思游子”,面对这片生机,武元衡心中翻涌而出的都是归乡之思,对他来说,长安城实在缺乏足够的吸引力,城里的生活并不稀奇,城中的美景与故乡也别无二致,换言之,长安的春日美景只是激发了他对故乡风物的怀念。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武元衡想迫切地离开京城呢?“门对长安九衢路,愁心不惜芳菲度”“李广少时思报国,终军未遇敢论边”,武元衡给友人崔十五坦白了自己的愁心,这颗愁心也是“飞将军”李广的愁心,是一颗“报国无门”的心。同时,这颗愁心并非一朝形成,而是经年累月煎熬的结果,“风尘冉冉秋复春,钟鼓喧喧朝复暮”,日复一日,光阴流逝之间,武元衡对长安城彻底失望。此时武元衡还不满25岁,一个能将二十多岁的壮心无情浇灭的长安城,又会生长多少生机活力?不得不承认,长安城不再魅力四射,杜甫期待的盛世长安,也尚未到来!
也许是武元衡注定和长安结缘,在他计划要复归乡里时,不料高中进士,长安城用名利将这位才子挽留。于是,从公元783年开始,武元衡便开启了官运亨通的一生,同时把自身命运和唐帝国的命运捆绑到了一起。
武元衡历仕德宗、顺宗、宪宗三朝,恰好是唐帝国宦官专政、藩镇割据愈演愈烈的时期。德宗曾对帝国财政体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通过推行两税法,将部分藩镇财权收归中央,之后他顺势推进,试图收回藩镇军权,结果引发藩镇势力联合反叛,德宗本人被迫出京逃亡。即便如此,对藩镇和宦官势力的抑制也不曾停止。到了顺宗元年,帝国内部再次掀起了一场打击宦官、抑制藩镇割据的改革,由文官领袖王叔文发起,响应者云集。武元衡当时已官居御史中丞,却拒绝参与,于是他被贬为了太子右庶子。然而,这场改革持续了不到百天就宣告失败,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等人或被贬、或被杀,连唐顺宗本人也被迫退位囚禁,之后,太子宪宗继位,武元衡在新朝被重新启用、官居宰相。当初武元衡为何不参与王叔文集团呢?是早已预见了改革的失败,还是对宦官专权、藩镇割据问题不感兴趣?其中自有玩味之处。
公元815年六月初三破晓,时年57岁的武元衡在长安城的宅邸附近被刺杀,死状惨烈、身首异处,刺客是由当时的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派遣,同一时间,御史中丞裴度在通化坊也遭遇刺杀,仰赖随从舍命保护,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之前两年,宰相武元衡在朝中负责统筹对藩镇叛军的清剿工作,裴度也力主对藩镇用兵,很明显,这次刺杀,是藩镇势力对武元衡和裴度的报复。这场惨案一时间轰动长安,人心惶惶,朝廷甚至派专人保护众大臣上朝,《旧唐书》详细记录了事件经过。一国宰相被当街杀害,看起来,当时的长安城已经危机重重。
武元衡惨死的那天清晨,白居易正在上朝途中,消息传来,如遭五雷轰顶。武元衡比白居易年长14岁,基于对彼此才华与德行的钦慕,两人保持着深厚友谊。当时白居易官居东宫左赞善大夫,只是个正六品小官,他悲愤异常,赶在谏官之前越级上书、奏请捉贼。然而,武元衡的死关系到藩镇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究竟如何处置,朝臣们尚在权衡。白居易的“一腔热血”遂被定性为“僭越之举”,他本人也在这年秋天被贬江州。
前一年九月,白居易刚刚返回长安,这一年秋天,便要匆匆离开长安。短短几年,亲人离世、挚友遭难、仕途暗淡,白居易该以怎样的心情和这座城市告别呢?我想,他大概会想起一个人,还有自己的一首诗《送张山人归嵩阳》:
黄昏惨惨天微雪,修行坊西鼓声绝。张生马瘦衣且单,夜扣柴门与我别。
愧君冒寒来别我,为君沽酒张灯火。酒酣火暖与君言,何事入关又出关?
答云前年偶下山,四十余月客长安。长安古来名利地,空手无金行路难。
朝游九城陌,肥马轻车欺杀客。暮宿五侯门,残茶冷酒愁杀人。
春明门,门前便是嵩山路。幸有云泉容此身,明日辞君且归去。
那是白居易母丧丁忧期满回京的三个月后,时值岁末寒冬,小雪落满长安城。一天黄昏,昭国坊宵禁的鼓声已响过一遍,街面上空无一人,白居易正要关门,突然,雪中出现一匹瘦马,马背上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等那匹马走到跟前时,他才看清楚,来人正是自己的布衣之交张山人。白居易连忙迎进张山人,烧火沽酒,摆满一桌菜肴,和山人相对而坐,他催促张山人动筷,不停地为其倒酒添柴。很显然,张山人已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眼见好友狼吞虎咽的样子,他一阵心酸。酒足饭饱,张山人告诉白居易,他要离开长安城返回嵩山去了,此番前来,只是跟挚友告别,今日离去,相见就不知何年。白居易已猜到了,甚至连其中缘由也估摸了个大概,但他还是郑重询问道:为何才到长安几年,就要匆匆离去呢?
张山人未立即回应,只是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白居易也并不阻拦,只是在酒瓶见底时悄悄招呼仆人,再添一瓶新酒。如此半个时辰,张山人突然把酒杯倒扣案头,欲言又止,反复几次,终于一吐为快。前几年他偶然离开嵩山来到长安,期望博得一道功名,但客居几年后才看明白,自己踏入的是一片名利地,有时早晨走在大街上,竟会无端遭遇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宦欺辱,真是空手无金、寸步难行,后来有人告诫他,若不屈身结交权贵,将无路可走,而当自他终于放下身段主动拜见权贵时,换来的却是他们吃过的茶、喝剩的酒。张山人越说越激动,不自觉地吟诵起一些在大唐流传多年的诗篇,均为前人书写的在长安城实现雄心与壮志的作品,他反问白居易:“这些都是真的吗?我当初就是因为它们而来。”白居易默不作声,不知作何回答。
那一夜,他们一宿未眠,但也未觥筹交错,寒雪飞扬,两人对窗枯坐,也不挑灯,任由烛光暗淡,陷入无尽的沉默。第二天清早,白居易送张山人出城,雪落长安,一片洁白,两个人、一匹瘦马,艰难向前,留下一串稀稀落落的脚印。到了春明门,他们停了下来,张山人指着眼前的一片白茫茫大地,“这就是通往嵩山的路,此生就回归云泉、不再回来了!”说完便翻身上马,向天与地疾驰而去,那道轻快的背影,让白居易久久缓不过神。
如今,白居易也要离开长安城,还是春明门,遥望眼前路,他耳边回响起那天烛光下张山人的疑问,眼前又闪现了张山人的背影,其实,那也是他的疑问和背影。
“今日长安已灰烬”
从长安到江州,白居易翻越秦岭、渡过长江,一步一步远离都城、走向南方,等到达目的地,周遭事物已面目全非。在江州,白居易主动与当地僧侣交游,谈玄论道、阐经论义,胸中是非之心尽消,远隔千里的长安也逐渐淡出他的生活。
一年后的秋天,洵阳江头,白居易送客上船,被一阵熟悉的琵琶声吸引,他循声前往,与一位琵琶女相逢。一个是从长安被贬此处的落魄官员,一个是从长安被抛弃至此的孤苦歌女,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在南方荒僻的江边相遇,年老色弛的歌女用依旧精湛的手艺转轴拨弦、奏响琴曲,诉说年轻时游走长安的风光往事,谪居卧病的诗人认真聆听、如闻仙乐,任由尘封的长安往事涌出心头。琵琶女的出现唤起了白居易的长安记忆,他回想起了蒙难的好友武元衡、想起了将他贬谪此处的宪宗皇帝,不禁伤情叹息,无可奈何。月上中天、荻花瑟瑟,琵琶女打算在江头继续独守空船,等待她并不钟情的商人丈夫归来,琵琶女或许还要跟随丈夫返回长安,那白居易呢?他竭力请求琵琶女再为自己弹奏一曲。聆听着长安之音,回忆着长安往事,白居易口占了一首《琵琶行》,曲终收拨,他已涕泗横流、泪满衣襟。
白居易在江州回想长安旧事,宪宗皇帝在长安也时时想起白居易。宪宗并不反感白居易,甚至有种发自内心的钦佩,当初武元衡惨死街头,说到底,还是因为坚持削弱藩镇势力,而这本就是他本人长久以来支持的政策,他痛恨那些跋扈的藩镇,武元衡惨死时,他多么希望更多的白居易能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藩镇将领,这样他就更有底气着手削藩,可惜朝中力主削藩的势力还不够多,时机尚未成熟,因此,他只能隐忍不发,选择贬谪白居易,安抚藩镇,为将来彻底削藩行动争取准备时间。好在宪宗皇帝没有隐忍多久,在白居易远走江州的第三年,宪宗就发起了对藩镇势力的全面反击,不到两年,藩镇中的主要势力都被一一瓦解。公元819年,当初派人刺杀武元衡的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被灭。公元820年,白居易奉召返回京城长安。
五年而已,对白居易来说,长安城却已“换了人间”。宪宗的锐意进取,使得困扰几代皇帝的藩镇割据问题基本得到解决,唐帝国获得短暂中兴,不过,这中兴伟业转瞬即逝,因为宪宗皇帝迷恋上了佛道之术,毫无节制地吞服丹药,追求长生不老。819年,宪宗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发动宦官和禁军,从法门寺迎佛骨舍利到长安供奉,引得万民舍弃生业、追逐膜拜。刑部侍郎韩愈冒死上表谏言,随即被贬潮州,那是一个比江州更遥远的地方。离开长安、翻越秦岭时,韩愈对送行的侄子韩湘留下一首堪称“遗言”的诗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他以自嘲的方式表达对自身遭遇的疑惑与不解,刚刚“朝奏九重”,旋即“夕贬潮州”,俨然仿佛千古罪人。韩愈随即为自己辩解,再次强调了对国家的忠心不二,“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但这些辩解之辞如同他的谏言表一样,如今都属于“罪人之辞”了。登上蓝关,他勒马驻足,回望雨中长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故土实在难离,但又不得不离去,他失望地转身,又绝望地留下遗言,“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最终,韩愈抱着客死他乡的信念离开了这座让他失望的长安城。韩愈从长安前往潮州,是在819年的夏天,820年春天,白居易由忠州返回长安,一个向南,一个往北,长路漫漫,或许两人曾在途中偶遇。
白居易回到长安不久,唐宪宗就暴毙而亡,实则是被宦官杀害。公元820年,唐穆宗即位,因服食丹药,仅在位四年便步宪宗后尘,暴毙而亡。公元825年,唐敬宗即位,在位两年,被宦官杀害,年仅十八岁。从宪宗到敬宗,唐帝国的藩镇割据问题逐步得以解决,但宦官专权的问题日益凸显,直到文宗即位,朝廷内部才出现了公开向宦官夺权的行动。
唐文宗素来厌恶宦官,文宗九年,皇帝和宰相李训谋划了一场铲除宦官势力的行动,他们以邀请宦官观赏甘露的名义,企图将其一网打尽。不料宦官事先早有察觉,他们挟持皇帝,指挥禁军镇压朝臣,最终这场反宦官行动宣告失败。参与行动的朝臣大多被宦官灭门,文宗本人也被软禁,国家政务完全由宦官把持。文宗受制于宦官,醉酒度日,五年后抑郁而终,只有三十二岁。自此以后的半个多世纪,唐帝国的最高权力都被宦官把持,他们甚至左右了皇帝的生死、储君的废立,而朝臣内部的朋党之争也日益激烈。
晚唐长安,皇帝沉迷佛道,宦官肆意弄权,朝臣忙于党争,唐帝国这艘本就千疮百孔的大船逐渐走到沉没边缘。在晚唐诗人的作品里,长安常常以“死而不僵”的形象出现,这些敏感又多情的诗人,似乎比皇帝更早觉察到了唐帝国和长安城即将走向覆灭的命运,
诗人段成式生活在武宗、宣宗时期(公元840年—859年),是武元衡的外孙。但祖孙二人的志趣大不相同,武元衡一生为国事操劳,段成式却喜好佛书、钟情志怪,流连于长安城的寺院。和外祖父武元衡一样,他也偏爱书写春日长安。
前年帝里探春时,寺寺名花我尽知。
今日长安已灰烬,忍能南国对芳枝。
这是一首记录诗人两次春日赏花的作品。前年春天,诗人帝都探春,寺院里的名花异草,都能一一辨认,如今再来,不仅春红不再,连长安城都成了一片灰烬。在段成式生活的年代,长安尚未遭遇大规模兵祸,现实中的长安城并未成为灰烬,诗中所写的成为灰烬的长安,其实是诗人心中的长安。两年而已,春日的长安城已无花可赏、无生机可寻,这样死寂的长安,跟化为灰烬又有什么区别呢?段成式人在长安,但心中已无长安。
诗人崔涂生活的年代比段成式更晚,他经历了懿宗、僖宗、昭宗三位皇帝(公元859年—904年)。这四十年,唐帝国此前百余年间断断续续出现的危机同时上演,宦官权力更大、藩镇叛乱重启、皇室对佛教的崇信更甚、地方流民起义此起彼伏、长安城再遭沦陷、皇帝又被迫出逃。或许是对长安城失望透顶,诗人崔涂索性不见长安。他选择离开长安,居住到了南山。
一日又将暮,一年看即残。病知新事少,老别旧交难。
山尽路犹险,雨余春却寒。那堪试回首,烽火是长安。
故人分别,本就凄然,乱世分离,更添惆怅。虽然是一元复始的春天,诗人却觉得时日无多,只剩残年,虽然冬去春已来,诗人却觉得寒意更切。黄昏时分,雨中送别故友,明知身后不远便是帝都长安,诗人却不敢回首,他不忍看到此时烽烟四起的长安城,不忍望帝乡,回首须断肠。
乱世之中,崔涂尚有故友亲朋可以相送,至于出生更晚的诗人齐己,命运只是让他不断体会“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的孤独无奈。在晚唐,兵祸四起已是常态,生命被践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当好友郑谷、吴延保去世,身陷乱局的诗人齐己赋诗悼念:
小谏才埋玉,星郎亦逝川。国由多聚盗,天似不容贤。
兵火焚诗草,江流涨墓田。长安已涂炭,追想更凄然。
在诗中,他质疑所处的时代,国家巨盗横行,贤人却无处容身,真是世道不公!持续的战乱,斯文扫地、哀鸿遍野,连京师长安竟也能生灵涂炭,齐己对友人的离世感到不公,直呼“天妒英才”。很明显,诗人不喜欢这个时代,但国家日益衰颓的趋势又有谁能改变呢?
公元903年正月,农民起义军将领朱全忠由河南进入长安,一举将数百名宦官全部铲除,又把三十余位李唐朝臣带到黄河岸边的白马驿,悉数丢入滚滚黄河洪流之中。困扰李唐皇室上百年的宦官专权、朋党之争问题一朝解决。然而,国家的衰颓趋势不仅未能有所改变,连江山也很快易主。
四年后,朱全忠建立后梁。至此,延续近三百年的大唐帝国悄然退出历史舞台,见证繁华荣辱的长安城也被历史遗弃,曾经的少年意气、绝代风流、盛世繁华、豪情壮心,都永远活在了不朽的诗篇里。
六月十五日 写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