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卡夫卡的《变形计》是悲剧?
我以前读卡夫卡的《变形记》时,觉得它是个悲剧,因为家人的冷漠和厌恶,让原本身为家庭顶梁柱的格里高尔最终命丧黄泉。
现在再看,却发现它是一出喜剧。以格里高尔的永远休息,成就了其它三位家人的充满期待的新生活,其实才是最好的结局。让辛勤奋斗的格里高尔远离社会与家庭的压榨,让原本坐享安逸的家人接受资本的无情压榨,这不就是中国式的“因果报应”的大团圆结局么?

1、
异化为动物后的视角,
为何带来的震撼更大?
很多人简单把格里高尔变成甲虫的核心情节理解为“变形”。而“变形”的情节设计并非卡夫卡首创,我最早在希腊神话和《奥赛德》中就已经读到过关于变形的情节。宙斯化身成为游客,去考察青铜时代居民的品性。遇到“人面狼心”的国王吕卡翁,他在宫殿中款待来往旅客后便会将其吃掉,宙斯识破了他的阴谋,便在国王试图逃跑之际,将他变成了狼。在《奥赛德》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奥赛德的同伴因为贪吃,被海岛上的神女变成了猪。也不难看出,最初的“变形”情节透露出浓烈的道德谴责意味,包含作者强烈的喜恶。而把人变成低等动物,也算是对反面人物的惩罚。但是卡夫卡把勤恳努力的格里高尔变成甲虫,用意肯定不是为表现对格里高尔的讨厌。毕竟格里高尔这样的人物不管放在任何时代,任谁也都讨厌不起来吧!
这也就是“变形”和“异化”的区别所在。“异化”不仅仅止于纯粹的道德批判,卡夫卡的叙述更为冷静克制,避免感情宣泄,不轻易流露对人物的喜恶。他更擅长挖掘人物心理复杂而幽微的活动,而这种描写更细腻,带来的阅读感受也更加震撼。

《变形记》所展现的“异化”,是为发现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被忽视的细节,特别是那种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的付出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现象。而这就是维持格里高尔一家稳定运转的生存逻辑。格力高尔以一人的超负荷运转,承担着全家的负债和家人安逸舒适的生活。
2、
异化不只是形体上的变化,
更重要的是心理感受的变化。
当一只甲壳虫借用人类思维进行观察世界时,它又会得到哪些新的思考?
甲壳虫的形体和肉体感受是动物式的。因为背着一个大甲壳,格里高尔连翻身下床都需要训练;他行走需要借助腹部的多条小腿,熟练以后,他甚至可以在房间的墙壁和屋顶自由爬行;当他试图用嘴巴转动门锁时,却因为皮肤受伤而流出了褐色液体。直到父亲愤怒扔来的苹果,嵌进格里高尔的后背,随着伤口的溃烂和进一步细菌感染,最终使格里高尔命丧黄泉。

为何当格里高尔还是人类中的一员时,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行为处事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当变成一只甲虫之后,他意外发现,父亲竟然还存了一些钱。而这种事先预备的行为,看似是一种未雨绸缪的生存智慧,实则讽刺了格里高尔自以为是的任劳任怨。父亲只是理所当然享受着儿子的供养,只知索取,还暗中存下私房钱,并不愿拿出来还清家庭债务,所以说啊,人性确实经不起推敲。原来的格里高尔,竟然早已被困在习以为常的陀螺式的生活中,他却甘之如饴,认为是必须要承担的家庭责任。从来没有丝毫抱怨,也从没想过逃避和反抗。当他庆幸自己不再可能赶早班火车出门工作时,因他不必担心是因为自己工作失误而丢掉职位。变成甲虫纯属意外,而他因祸得福,不必要风尘仆仆赶早班车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内心的喜悦跃然纸上。
3、
异化,
不止发生在格里高尔一人身上,
也发生在其它家人身上。
在作品中,格里高尔是异化的核心,因为他在某天早晨醒来突然变成了甲虫,才导致他原本的工作受到影响,也直接影响到了家庭的收入来源。作为家庭中的其它三个成员,爸爸、妈妈和妹妹虽然依然是人类,但是格里高尔的异化也无可避免地蔓延在他们三人身上。他们不得不作出一些改变,来面对格里高尔变成甲虫的现实。而经济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迫切而首要的问题。
在格里高尔整日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年迈的爸爸妈妈显得老态龙钟,无所事事,悠哉悠哉。即使家里还欠着债,也丝毫没有焦虑,而是早早进入颐享想天年的状态,每天的任务不过是喝喝茶、看看报。特别是父亲吃早餐的时间竟然可以长达数小时之久。而为了赶早班火车的格里高尔天还没亮就早已出门,根本没顾得及吃一口早餐。妹妹则还是个天真浪漫的孩子,承欢于父母膝下,既没有念书上学,也没有出门工作。

三个四肢健全的大人,像三只寄生虫蹲在家里,享受着格里高尔的辛勤付出。直到格里高尔再也无法出门赚钱,父亲开始打零工,从事安保一类的工作;母亲也开始在家做一些手工。他们还滕出了家中多余的房间,出租给客人,妹妹为他们唱歌助兴。家里还因此雇佣了一个阿姨,来帮忙做饭和打扫清洁。每天晚上,疲惫的父亲都会窝在沙发里打盹,但是他依然穿着工作制服,还尽量让自己坐直身体,使衣服显得板正。也许这套制服让他重新学会了忙碌,也收获了精神上的年轻和归属感。
4、
异化的分类,
既可以向好,也可以向坏发展。
异化在不同人物身上展现了多种可能,异化在格里高尔身上的影响仅仅止于形体,他的思想情感一如往常,他对世界和家人的爱丝毫未减。但异化在其它家人身上则是矛盾存在的。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虽然丧失了一切关于人的社会属性,无法出门工作,也无法像人类一样进食、行走和交谈。但卡夫卡并没有让格里高尔的性格发生逆转,他的思想仍然是属于格里高尔的,他依然热切地关心着家人,随时都在关注发生在房间外的动静。当妹妹为房客唱歌时,他也忍不住溜出房间,来到客厅仔细聆听。而他的贸然出现,让房客惊惧不已,父亲暴怒,向他扔来致命的苹果。
假如格里高尔变形后,性情也发生大变,那样的作品是否会更有深度呢?

但也正是格里高尔的冷静克制,能为读者清晰呈现周围的一切,捕捉到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反观父亲母亲和妹妹的异化,却是复杂的。从社会属性来说,他们积极寻找经济收入,扩大与世界的交往,既有益于家庭收入,也对自己身体有好处。但是他们对格里高尔的态度变化却发生了逆转。从开始的担心,到恐惧,再到后来的厌倦和嫌弃,他们对格里高尔的情感渐渐发生了质变。而这种变化,在妹妹身上体现得最为漓淋尽致。从妹妹为格里高尔准备的食物就可以感受到情感的变化,最开始妹妹会为格里高尔准备各种各样的食物,还会来打扫房间。到后来,妹妹不仅不按时送来食物,送来的食物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差。她也基本不愿再踏入哥哥房间半步,还跟父母控诉要把格里高尔赶走。而格里高尔对这个妹妹的感情始终不变,他以前拼命努力工作,就是为了攒钱供妹妹去学习小提琴。后来妹妹为租客唱歌时,格里高尔也好奇地凑过去欣赏。而正是格里高尔的“一尘不变”与家人情感态度的逆转之间,形成的鲜明对比,才让人感到难以言说的感伤。
格里高尔直到去世前,也还真心爱着自己的家人,而父亲扔向他的苹果,那么鲜艳而刺眼,甚是讽刺。
假如你问我,爱是什么?爱是从一而终!
那么,爱的反面是什么?不是恨,而是从未爱过!

“异化”并不仅发生在资本主义时代,把格里高尔的遭遇放到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成立。
读卡夫卡的作品,常常使人感到笼罩于一种克制冷峻的氛围,他所揭露的荒诞本质,超越了时代。
他不属于任何流派,他就是文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