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陪我长大的老太太,骑着大牛走了
我和姥姥
老太太本来姓商,是上世纪30年代生人,早年一直生活在东北偏远地区的深山里,十几岁就在家里的安排下,与当地一个姓张的小伙子结了婚,所以按照当时当地的习俗,街坊们都称她为“老张太太”。婚后老张太太一共生了7个孩子,7个孩子中有一个是个女孩,这女孩后来生了个儿子,老太太就有了个外孙子,这外孙子就是我啦。
我小时候是和姥姥一起长大的。除了平日里的吃喝拉撒,姥姥还要忍受很多来自我的“折磨”。那时候,我晚上不爱睡觉,姥姥为了能早点睡,就会吓唬我说,再不睡觉就会有“拍花”的人来把我拍走;还有一次,我拿着剪刀,把平房火炕上姥姥新铺的炕革,全都剪成了一条一条。当然也有轻松愉快的时候,比如有时候晚上睡前会看一个叫“开心100”的综艺节目。诸如此类的吧。后来,我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我爸妈已经把姥姥接到了县城,和我们住得很近。所以那会我每天也都是去姥姥家吃饭、写作业。一直到很多年后,我离开家出来上学,才真正中断和我姥“同吃同住”的生活。
这些年,老太太因为各种身体问题,陆陆续续往身上新安了一些零件,但都问题不大。今年过了春节后,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一点点小毛病开始持续地住院。到今年4月底,因为老太太的状况在治疗中一直没有明显好转,家里人便带着去了一家更大的医院,希望能从更有经验的医生那得到更有效的治疗方案。我本来也因为担心,打算回去看看,于是我便回去与他们到医院汇合。
倒计时,已经开始
那天风很大。我到医院要比他们早,站在医院门口等他们到的时候,我试想过老太太的状态,也许是坐在轮椅上,身体稍稍向前倾着,头向下微微坠着,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也许,是身体躺着,但还是能说着“没啥事,就是上不来气”这种之前在家里常说的话,说完还会不好意思地眨着眼抿着嘴笑笑。但直到看到他们乘坐的120车辆停在我面前,司机师傅停好车熄了火从驾驶位下来,走到车辆后面,摁下车尾门的门锁,拉开车门,我才发现,老太太如今的状态已经远不如以往那般。
车门打开,担架在车厢左侧,上面是一层又一层的毯子和薄被,而老太太在躺在隆起的毯子下,几乎是一动不动的。后来把担架抬下车,依旧如此。直到进到医院,把老太太从120的担架挪到医院的床上时,才看到老太太的样子,眉头一直微微皱着,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表情。挪到医院病床上之后,一会坐起来,一会躺下,一直这样反复着。现在想来老太太当时大概是因为难受,坐着也不舒服,躺着也不舒服。而一旦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后就不太容易再有新的动作。只是即使找到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也只能舒服一小会。过一会还是要重复着坐起,躺下,再坐起,再躺下。
那天,验血,量血压,找到对应医生的诊室,在诊室门口排队,等待,漫长的等待。现在想来,对当时的老太太来说,那样的等待,或许早已无关乎时间,只关乎疼痛,不是哪里会痛、不会痛,而是全看怎样能痛得轻一些。如果痛得轻,等待,就会显得更容易接受一些。
在做过各项检查之后,和医生明确了回去之后的治疗方案,当天下午就从医院回家了。有了医生的明确意见后,家里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好像都看到了希望一样。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昙花一现的希望,实际却是真正离别的开场。
营养液都喂了肿瘤
回家之后,老太太又住进了医院进行治疗。一开始,按照医嘱,一天需要输进去3种药物。不过随着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老太太看着并没有像大家预期中那样明显的好转。并且,渐渐地,由于病痛和药物的副作用,老太太已经很难进行自主进食,之前每天可以吃进去的小米粥的米汤,也吃不下了。后来与医生沟通后,适当增加了一些其他的药物,有化痰的,消炎的,还有补充营养的。
输液打进去那么多的药,效果都不是那么明显,但补充营养的药对身体的效果却很明显。只不过,这个效果并没有如大家所想那般,让老太太身体恢复得更好。因为补充进去的营养都被一直潜伏在身体里的肿瘤截胡了。说起这个肿瘤还是有据可循的,只不过这几年去过这么多次医院,做过这么多次检查,一直都没查出来。这一次发现这颗肿瘤还是因为老太太在住院后期,出现了更频繁的血尿。
血尿的情况,在之前其实也有出现过。之前也因为类似情况去医院检查过,只不过当时去医院检查得到的结果,都只说是炎症,开些消炎药就回家了。后来时不时在家里再出现血尿的时候,家里人就会从老太太单独放药的小推车上拿出消炎药来给老太太口服,也的确,吃上消炎药老太太的血尿情况就会消失。
而这一次不太一样的是,在每天都打消炎药的情况下,老太太的血尿情况并没有变好的迹象,反而有加重的趋势。那两天几乎每次小便都是一整个亮红色,有时候还会有些许血块。
于是,在和医生再次沟通后,给老太太做了普通彩超和增加了显影剂的成像更清晰的加强彩超。这一次,才终于看到了,在肾脏内有一颗直径将近3cm的肿瘤。但鉴于与几天前做的彩超检查结果相比,很明显这颗肿瘤是这几天新长起来的,所以第一次做普通彩超的时候,医生也猜测说有可能是血块聚集产生的,但后来在显影剂的帮助下,经过再次观察,推断那应该不是血块,而是肿瘤,一整个都是。而以当时老太太的实际情况,已经不具备做活检以及任何有效治疗的条件了。所以家里人一致选择保守治疗。但同时,每天看着老太太在病床上疼痛难忍,频繁地躺下去、坐起来,疼到无法进食,实在很难不让人心疼。尤其那双因为疼痛终日无法睁开的眼睛,和紧闭着的双眼上那两道镶嵌在皱纹的沟壑中,始终也舒展不开的眉毛。家里人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做。于是,再次与医生沟通,希望能够针对肿瘤采取一些能保证安全又能有效的措施。只要能让老太太不这么痛苦,稍微轻松、舒服些就可以。
开始的时候医院的医生是不建议做的,一方面因为老太太年龄太大,不确定因素及各方面风险太高,另外有一点非常明确的是,就这颗肿瘤而言,对于一个当时已经躺在病床上好几周,每天不是在输液就是在等待输液,且已经无法自主进食的90多岁的老人来说,任何有效的治疗方式都有可能造成致命危险。不过经过家里人与医生进行了好几轮充分的沟通过后,最终医生还是同意了。按照沟通的结果,医生同意以“介入治疗”的方式,对肿瘤采取措施。大概意思就是,通过切断为肿瘤输送养分的组织,遏制肿瘤的进一步发展。有了这个方案,大家都觉得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甚至已经开始在讨论老太太出院回家之后的安排了。
手术当天,大家就安静地等在手术室门外,担心着、怀疑着、焦虑着、自我安慰着,过了大概有半小时后,医生打开门来告诉我们,手术一切顺利,老人状态也很好。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在劫难逃ICU
但与我们预期不同的是,在实际手术过程中,并没有采取之前的方案,而是对肾脏组织内,肿瘤造成的出血点进行“打补丁”。据说是期望通过“打补丁”的方式减少肾脏的出血量,减轻血尿情况,避免因失血过多而产生危险。我不知道为什么实际手术过程中临时更改了方案,也不知道是否在医生眼中一开始就决定了采取这样的方案,更无权评价这样的治疗方案是否妥当。只能选择相信,相信在那个时候,面对那样的情况,我们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也相信医生在当时面对那样的情况,也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从手术室出来后,医院的意见是,出于安全考虑,需要老太太进入ICU观察几天。
家里人虽然有有犹豫,有担心,但当时的情况容不得想太多,想太久,即使只是3分钟、5分钟。所以一家人基于对医生的信任和理解,更是基于对刚下手术台的老太太的安全考虑,也就同意了让老太太先住进ICU。
之所以大家对于“是否让老太太进入ICU”这个事有迟疑,是因为一些间接经验,比如身边朋友、同事的反馈。大家普遍觉得ICU这个地方,人一旦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了。不过换个角度看,我想可能也是因为,但凡有必要住进ICU的,都必定是病症已经严重危及到生命了,自然不容易再恢复痊愈。从这个角度看,确实结果是一旦住进去就很难再出来了,但我想如果真的严重到那个程度,不住进去,似乎也只能是变相地加速了死亡的进程。
我没有进去过那个ICU病房,不过有家人在征得医生同意后,穿着指定的服装进去探望过,虽然允许探望的时间很短,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老太太在里面并不舒服。能住进去的都是危急重症的病人,在里面必然不会像普通科室病房时那样,每天时时刻刻都有好几个家人陪在身边,眼睛睁开就能看到大家都在,除了保证必要的生命体征,科室里的护士也自然不会像外面其他科室的护士那样,有什么事都会来看看。但对于我们家这位老太太,家人围在身边的那种踏实,可能是无论多少仪器器械在身边检测,都给不了的。只不过在那个时候,面对那样的情况,确实是没有一点办法。如果不是担心介入治疗后出现什么棘手的意外,没有一个人愿意让老太太住进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大概两天还是三天后,我记不清了。在一个上午,大家本以为终于可以把老太太接出来了。然而到了医院,医生和他们沟通时说,老太太的情况不是很好。其实就是已经很不好了,不好到,可能最多只剩一两天的时间了。医生问他们是继续让老太太在ICU进行必要治疗,还是接回家。即使不愿意面对这个结果,但大家还是一致决定接回家。与其让老太太在里面受罪,不如接回家舒服舒服。至少回了家,她可以想躺着就躺着,想坐着就坐着,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还有人能跟她聊天。
5月11号中午,老太太终于从医院回到家里。在当时整个人状态看起来虽然不是很好,但她还是能和家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对话,只是那个时候对她来说,说话聊天实在是太费力气了,所以她每次眼睛睁开一条缝,和人说一两句话之后,就会再闭上眼,休息好久,就像睡着了一样。
时隔一个多月,老太太终于能再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回到家这件事本身,对大家来说就已经是个抚慰了。即使老太太的状态看起来不好,但好在人还在。虽然能说出来的话极少,清醒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但好在她还有清醒的时候,还能偶尔说几个字。
老太太回到家了,午饭也就没必要出去吃了,大家中午就一起在家里做着吃。那天中午因为时间仓促,为了都能腾出更多时间陪在老太太身边,并没有做什么费时费力的饭菜,就只是蒸了一些土豆,洗了一些白菜、葱、黄瓜之类的生菜,炸了个鸡蛋辣椒酱,另外把前一天的几个剩菜热了热。开始吃饭之前我还去姥姥那屋看了一眼,老太太在床上睡着,我妈坐在床头,她看见我进去,跟我说没事,让我先去吃饭。我就出去去和大家一起吃饭去了。现在想来,这倒成了我在姥姥生前见过的最后一面。
在我坐在饭桌旁,把夹到碗里的第二块土豆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妈出来叫我小姨,只说“妈滚针了,你快过来看看”。我小姨进去后,过了可能大概两三分钟,又出来叫我两个舅舅进去看看。我当时还不理解“滚针了”意味着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但也许是因为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也许是为了后续的事情能够妥善处理,还是叫了医院120的医生来,医生来看过后,终于还是确定了,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
再后来,就是一些很简单的事情,简单到,就和做家务、拿快递一样简单。就只是把人像货物一样,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从这里搬到那里。即使到现在,我都不愿意承认,但又无法否认的是,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真的不一样。如果说活着的人,是人的话,那死去的人只能算是货物。虽然对于我和这些家里人而言,老太太就是老太太,只不过之前她能吃吃喝喝,还能下楼晒太阳还能聊天,现在不能了而已。但对于外人来讲,或者说从第三者的角度,客观来看,她确实就是一个咽了气的老人的尸体。老太太去世的当天下午就被抬进了殡仪馆的冷藏柜,放冷藏柜的屋里,左右靠墙放着满满两三层的冷藏柜,每个柜子的上沿都有个小小的电子屏,上面是用红色的数字显示着各个柜子的温度。有10.30℃的,有12.50℃的,11.70℃的,我后来特意扫视过那屋里所有的柜子,发现每一个柜子的温度都不太一样。那每一个柜子里应该都是一家人的牵挂和不舍吧,不过换个角度看,我姥应该也和其他柜子里的人一样吧,只是另一具等待被火化的尸体,只是另一个被从这搬到那的物体。
当天送完老太太从殡仪馆门口出来,老太太的儿女辈的人都在殡仪馆门口,这里站着两个,那里站着两个,都默契地与其他人站开一段距离,但大多数又可能因为是在公共场合,不好意思哭得太大声,于是各自啜泣着,少数的人就顾不得了,大概是因为心里的悲伤止不住地从心底的泉眼里溢出来,混合着眼泪和呼喊。
只是,眼泪流出来就慢慢干了,呼喊声喊出来就渐渐安静了。
那一辈的人,我觉得尤其是我的家里人,性格上都是很要强很要脸面的,从小到大一直到老,他们这一辈子都很少哭的,但在那一天,那一刻,在那个地方,那么要强的人也低下了头,捂住了脸,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呼喊声一阵又一阵。只是,曾经是,无论怎么苦怎么难,还有妈在,就都可以慰藉。如今是,妈不在了,再怎么伤心难过,都只能靠自己慢慢平复了。
老太太火化那天,去了很多人,她如果能看到应该会蛮开心的吧。她生前就爱热闹。
看上去没什么
所有事情结束之后,看起来大家都重新回归了日常生活,但好像现实情况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形式上,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时间截点,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操作规范,什么时间,做什么,这一步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就到下一步了,这是很容易的。但从心里面的感受和情绪上的波动来说,好像就不是那么容易结束了。到现在都还是会有家里人反思当时采取的治疗手段是否妥当、正确。妥当与否、正确与否,到了现在,还真的有那么重要么?客观来看当然不重要了。毕竟老太太人都已经走了。但主观上,心理上,情感上,确实不能说不重要。因为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关系到一份认可,一份来自逝者的认可。只不过这份来自逝者的认可,是出自于活着的人自己的设想。似乎只有确定了自己尽了全力,在每一种情境下,采取的每一个治疗手段,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妥当的,就可以说服自己相信,自己能够得到逝者的认可,日后不会被故去的人“找麻烦”,进而,就可以冥冥中得到保佑和庇护。除此之外,也因为与老太太的感情实在太深,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有关。母女(子)一场,半个多世纪的感情,自然伤痛也会来得更深切一些。
封装伤痛,也期待美好
曾经一起聊过的天,一起斗过的嘴,一起吃过的瓜、吵过的架、溜过的弯、吹过的风、坐过的车,一起去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这些其实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只是目前,回忆越多,勾起的伤感也越多。不过我想,也许假以时日,经历过时间的窖藏,失去的伤感,终究会混合着自洽的心安,成为大家各自与老太太的美好回忆的精美封装。有了这封装,美好的回忆就可以收藏在心中最柔软的土壤中,待日后,开出满树的温馨,结出无数温情的果实。
我想会的,一定会的。
之前聊天,姥姥总说,自己这辈子之所以受苦,受这么大的苦,是因为自己上辈子杀了牛,杀了好多大牛。但无论如何,我想她这辈子活得这样苦,也算是还清了自己上辈子杀牛的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