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
张咩要结婚了,但不是和恋爱五年的男友,而是和两周之前重逢的初中同学。
两周前她参加了公司的酒会,总是隐隐觉得席上有人异常地眼熟,但却实在是无法捕捉到记忆里的那个影子,到底是谁,怎么回事。直到他主动和张咩打了招呼,张咩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容光焕发的青年人,竟然是初中的时候穿着一身涤纶校服,不善言辞的那个小男孩,而她反复回想也不怎么记得她们曾经说过几句话。那个时候的梁平在她看来很普通,中等的身高,中等的成绩,中等的长相,甚至还有些腼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和哪个女生走的很近,也没有多好的成绩,没有见到他多努力的样子,对他唯一的印象是快要中考了还在自习课跑出去打篮球,被老师罚站的时候,当英语课代表的张咩抱着卷子从他身边走过,他给了张咩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个笑容里充满了阳光和欢乐,这时的张咩再次想起,突然觉得那个微笑是那么不合时宜,在一片灰暗的初三办公室里,那个微笑好像有能够对抗全世界的力量。但是那个时候名列前茅的张咩并没有把那个微笑放在眼里,因为她也误认为自己拥有那份力量。
她记得那时候隐隐有听说过一些校园传说,里面似乎有讲过她们班有一个非常有背景的学生,大家似乎还猜了很久,那时候每天都疑神疑鬼,但是谁也没提到过那个每天快快乐乐的梁平,现在想想,那种在如此高压的环境里一身轻松就是他最大的特权。
而现在他已经是成功的投资人,而张咩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为他兢兢业业地创造着利益,而他还能主动和偶然出现的自己打招呼,她甚至觉得有点感动了。
“最近还好吗?”他仍然拥有那个微笑,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也不再像记忆里那样耀眼了。
“挺好的,梁总呢?”
“嗯,还可以吧。上次在班长的结婚典礼上没看到你呀,你结婚了吗?”
果然到了这个年纪,可能再见面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讲的话,果然是要问问这样的事情。她想起陪伴了自己五年的爱人,心里却突然翻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她才发现自己一直看着自己握着酒杯的手指,而猛地一抬头,却突然撞进梁平的眼神里。他的眼神变了,如同一头尝试狩猎的小兽,那里面闪烁着一种不可言明的野心,但就在那个瞬间,她突然知道了他想要什么,那眼神或许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曾经都拥有过的东西。
“嗯,没有结婚。”
“在谈恋爱吗?我记得看到过你的朋友圈。”
“呃,”她低下头喝了一口香槟,想要压制住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却怎么也做不到。“我最近分手了。”
“好巧,我也刚刚分手。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他主动和她碰杯,“都这个年纪了,总要安定下来吧。我真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嗯,我也觉得。”她没有办法面对这一切,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谎言。“有时间一起吃饭?”
“那要美女赏光。”
张咩挤出一个笑脸,“那一定不能驳了梁总的面子。”她们再次碰杯,沉默到梁平突然被一边的微醺的男人叫走,她笑着朝梁平招了招手,他便消失在人群里了。
她觉得自己好累,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撒谎。心底有一个兴奋的声音,她却不想要去听。不要讲了,不要叫了,我真的太累了。
两天后她竟然真的收到了梁平发来的消息,说是上次聊到一半那边实在是要他过去,要给她赔罪,定了一家高档的法国餐厅。她推拒了两轮便应下来了,不知道是梁平体贴还是他只是随意选的,位置竟然离她的公司不远,下班走几步就走到了。
侍者带着她走到最里面的包间,餐厅的装潢简单优雅,播放着轻柔的钢琴四重奏,音乐和餐厅里温柔的香气一起,将她托举起来,轻轻地放到云上面。
梁平已经坐着等她了,她把大衣脱下来拿给侍者,侍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家还挺好吃的,我和老板熟,就擅自定在这里了。”
“真是不好意思,让梁总破费了。”
“千万别这么说,这里没有别人,就不要叫梁总了。听着怪别扭的。菜是已经定下来的,你要不要看看喝点什么,还是让他们推荐?”
“这些我都不太懂的,你定就好。”
“好的。”
他按铃叫来侍者,跟他说了两句,让人把酒单带下去了。
“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我听人说你后来去了六中?”
“没有,我留在本校了,中考前和学校签约了,考完就被扣下了。”
“这样啊,真好,那你们不是六年都是同学呢?我听好多同学都留下来了。”
“嗯,可以这么说。”他们是同学,但后来更像互相争执的敌人。
“我高中没毕业就出国了,胡乱上了两年。觉得初中那时候最好,特别单纯,每天干啥都很简单。”
“我也很想念那个时候。后来压力太大了。”其实那个时候压力也大,但是可能不是每个人都感受着一样的东西,尽管他们每周有五十个小时在一起。
“我那个时候很喜欢你呢,觉得你很可爱,又聪明又努力。”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不要开玩笑了,那个时候多丑,戴着个牙套,也不知道打扮。”
“我没开玩笑,我那时候还想怎么才能换成你的同桌呢。”侍者进来为两人倒上了餐前酒,淡棕色的酒液在入口前香气便飘满了整个鼻腔,他随意地吃着随餐的前菜冷盘,“我就喜欢那个时候简单的样子,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纯净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在他的人生里顶多算路边看到的一朵野花,他或许会在心里暗暗美意一句,但不会停下来仔细欣赏这朵简单的小花。她似乎知道他到底想要这么,在这个价值不菲的房间,她看着眼前的梁平,突然意识到这个梁平几乎代表着她强烈厌恶的一切事物,金钱,权利,规则的制定者,以及无所畏惧的自信,但他也代表着她所追求的一切,即轻松的生活。那是一种新世界的自由,一种什么都不用担心的轻松,一种所有人都梦想的事物。她到底想要什么,她想要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意思?
让她意外的是,这顿饭吃的比想象中轻松许多,食物的味道自是不必说,那是一流的食材和新鲜本身的味道,而梁平也让她没什么距离感,似乎好像真的回到了十五岁,和他做了同桌的样子。当餐后的红茶上来时,她甚至已经在他们的对话里笑出来了,她那时候太沉浸在自己铸造的世界里了,而忽略了很多东西。梁平就像一个无关的玩家,看着所有人铸造的世界,而觉得十分有趣。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有趣的,包含着所有一切的世界。他的视角是那么纯净,又是那么冷酷。在他们仍旧为生活感到困惑,在四周高高的围墙里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已经看清了一切,这让她嫉妒,也让她求而不得。
过了两天,她又再次收到了梁平的消息。他说那天很开心,请她再联系自己。讽刺的是在她看手机的时候,她的恋人正在身边,甚至瞟到了她的屏幕,却什么也没说。他信任自己,她知道,但她要做出的那个决定,对她来说也并不轻松。他们是深深爱着彼此的,他们所拥有的东西,那也是没有几个人在这一生中能够获得的东西。她和肖童是一点一点陪着彼此,一点一点拥抱着走到今天的。有这样一个人在家里等着自己,他们小小的家,虽然两个人并不那么拮据也不是那么富足,不过是相互支持着,在这个风云乱卷的大城市里生存着。那双牵过千百遍次的手,虽然想要一生都牵着,但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一步了。那是爱了很久的,为他哭过笑过的人,但是却也是看不到未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人。她看着他熟睡的面孔,曾经暗自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能有很多很多钱就好了,他就不用这么辛苦,不用在他这么讨厌的世界里扮演一个坚强的成年人,不用累得回家就睡过去。他们可以拥有很多东西,她喜欢的很多很多的书,他喜欢的一条狗,还有能养花养草的生活。她想要给他很多东西,但是她做不到,她甚至已经将自己能够给他的全部都给他了,但是仍然觉得不够。她想实现他的梦想,就像他曾经抱着她,对她说他一定要好好对她,而他也做到了,他没有一次让她觉得失望,但他们仍旧没有希望,他们只有爱,那样坚硬又柔软的爱。
她想要那样的生活,她想要那种什么都不必担心的生活,不管做什么总有底气,如果想学习就可以上学,如果不想去就可以不去。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立马去做,不必担心失败,因为输了也没有关系,做错了也没人会指责你,甚至生活不再有对错,因为你成为了评价的那个人。做什么都不用担心,如果我累了,我明天要怎么办,我要吃什么,我要住在哪里。再也没有追在自己身后的东西,每天只用呼吸自由的风,想自由的事情,我想做什么我就放下手上的事情去做什么,我想体验什么我就去体验。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生活的压力,也没必要证明自己,因为自己早已脱离了那个互相打斗的世界。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担心了太久,过了太久那种战战兢兢,不知道该迈出哪一步的生活。生活带给她的总是恐惧,对未来的担心和恐惧。
她想要一个轻松的人生,这有错吗?她也不是白白获得这一切,她几乎用了她的全部来换。她的爱,她的工作,她的世界。她只是不想再跑了,想停下来歇一歇,但是她知道仅凭她自己的双手她这辈子也没有办法享受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为她们准备的,她们从来没曾生活过。
她们见了三次面,梁平就拿出那枚放在美丽的蓝色盒子里的钻戒了。那颗宝石甚至大得失去了戒指的平衡感,像是一枚小小的闪光弹,而硝烟却永远不会散去。
这不仅是一枚戒指,也是一枚钥匙,更是一枚锁。她将用它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门,也将用它将过往的一切笑与泪深深锁起。当她收下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这一切将她粉身碎骨,再重新拼凑。
“对不起,我要结婚了。”
张咩是在晚餐的餐桌上和肖童说的,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晚餐了。
“啊,”肖童轻轻皱了皱眉,似乎早有准备,但仍然愣了一会。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对面的张咩的眼泪已经落到了碗里,“不哭了”,他像往常那样伸手抹去张咩脸颊上的眼泪。
两人就这样放下了碗筷,他静静地看着张咩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们一起选的这张餐桌上。
“恭喜你。”他是真心实意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里他最希望她能获得幸福。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眼泪在她的下巴上聚集。上次看到张咩哭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有点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她离开了他的生活呢,是从现在这一刻吗,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从他们第一次学会说话的时候。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没有做错什么。”那个人一定能给她我给不了的东西,而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我做不到的事情,我给不了的未来。“我们没有相互亏欠什么,我希望你能拥有最好的一切。”
“肖童,我,”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我真的很想这辈子都和你在一起,我真的想永远这样下去,我一直都很爱你,只是我太累了。”
“我知道,”他走到她的那边,抱住她的肩膀,轻轻吻了她的头发,“我知道,我也很爱你。”
你一定要过的开心,那是肖童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如愿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梁家人反而很好相处,或者说平时对她的生活也不多干涉。她毕竟一切都很顺从,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梁平的妈妈对她没什么意见,见面的时候也只是说是平平喜欢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好孩子。
她是一个好孩子吗。如果她说她是,那她就是。
那不是一步登天的生活,她知道上面仍然有更风云的生活,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只要暂时能停下脚就够了,能够喘息就可以了。
梁平会爱吗,她觉得梁平是没有感受过这种东西的。因为爱是一种痛苦的副产品,只有在非常痛苦的时候,能给你带来新鲜感,让你短暂地将注意力从痛苦中移开的东西才会让你拼命地爱。母亲在分娩的时候经历的难以言表的巨大痛苦,让她对她能够看到的,她世界里的新生命,产生了无法撼动的爱。这就是爱,一种伴着痛苦而生的蜜糖。她遇到肖童的时候,两个人都在职场里挣扎,都被成人世界的蜘蛛网越缠越紧,那时候只有这份爱,能让她们短暂地忘记这一切,通过爱彼此而感觉自己仍然有存在的价值。她们给彼此提供的东西,都是过了那个年纪再也无法获得的东西,那是一种长在记忆里的爱,她们相互交换了最痛苦的那份记忆,那样热情地在对方身上看到曾经那个迷茫的自己。爱是保护着对方,也是守护着那个软弱的自己。
她不认为梁平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会像这样去爱一个人,他不曾获得过这样的能力。而现在,她爱人的能力也被收回去了,那是小美人鱼的嗓音。她永远不会爱梁平,因为她已经不会爱了。
她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着,养育了两个乖巧的孩子,只是偶尔,当她从现在的房子的窗外俯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会天真地想到会不会看到以前的自己,那个从地铁站出来发现没带伞,用通勤包挡着头的自己。那个冒冒失失的,会为一点点小事开心的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吗?她和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使用这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面对这完全不相像的人,那个人是我,我真的可以这么说吗?我过过那样的生活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近乎真实的梦呢?
不过很快她就有了答案,那天梁平带她去应酬,当她挽着梁平走进包间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等在里面了。这世界就是这么小,她甚至不曾怎样梦见过他。但是对面这位“做医疗器械的新贵”,竟然就是那个旧世界里她最舍不得的人。
那是一个和室,肖童坐在那里,仰着头,看着进来的梁平和张咩,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对命运的嘲讽,他仍然不愿让她伤心一分一毫,那就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带有感恩的笑容。
“梁夫人很漂亮啊。”她没想到落座后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露骨的一句话,肖童似乎也不好意思起来,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她那天把这两年才留起来的长发盘了起来,为了搭配梁平的领带,穿了一条深蓝色的丝绸长裙。描了描眉毛,涂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砖红色口红。她知道自己的容颜没有什么时间的痕迹,因为这几年的生活是如此轻松,她再也不必躲避生活的飞刀,不必担心身上留下刻痕。她记得肖童之前最讨厌她涂这样的嘴唇,他说那样让她看着太老了,也太绝望了。
“谢谢。”她从梁平的手指,看到他的手腕,精致的六芒星袖扣,剪裁得当的衣服。他不再是那个想要隐藏袖口的污渍的年轻人了,她也戴上了一枚和身旁人一模一样的白金戒指。她们都不是彼此了,她知道就算重逢,他们也没有可能了。那份爱就如同他们共同抚养的早夭的孩子,它曾那么鲜活地呼吸着,现在也那么安静地埋葬在两人心中。
她仍像往常一样,做着话少的梁夫人,时不时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点点头表示食物都很美味,商业上的事情自己都听不懂。肖童也变了,他试探着梁平的意思,开着合时宜的玩笑。他们的眼神从没有越过身份落在彼此身上,他们都成为了该成为的人。
晚上回到家,梁平在卧室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张咩收拾完了,正在往脸上涂着每天使用的水乳。
“你觉得今天这个项目怎么样?”他突然开口了。
“挺好的呀,”张咩打着圈按摩着自己光滑的面颊,“你觉得呢?”
“普通,你觉得投不投,如果你说投,我们就投。”
她以为梁平要问什么,突然她感受到一阵心慌,她要怎么说,“嗯,为什么问我呢?”如果他问起来呢?他是她的什么人?她唯一曾真心爱过的人。
“哈哈,他认识你吧。”梁平并不在意他们的关系,他有什么可在意的呢?或者说他真的在意过任何事情吗,“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她知道肖童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只要梁平的一句话,只要他一个点头,或许那就能实现他的梦想,那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她在心里暗暗祈祷。
“好啊,那投吧,我看这个项目也挺有前途的。”他起身来,而张咩已经紧张得难以呼吸,就在一来一回之间。“我晚上还有点事出去,今天不回来了。”
“好的,注意安全,”她也起身披上披肩,“我送你下去。”
这世界就是如此荒谬,他们曾经梦想的一切,竟变得如此触手可及,而他们曾经不曾意识到的那些东西,却离他们远去。她竟然能左右他的命运,而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悲哀。我想送给你的不是这样的东西,可我只剩这样的东西能给你了。我希望你能永远幸福,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她似乎仅剩下这一件需要亲自许愿的东西。自己已经很久不曾有愿望了,她想起,原来爱也是一种许愿的能力。
夜里她独自一人躺在大床上,侧着头看着空旷的另一边。她难以控制地想到了肖童,想到了他们俩那张窄窄的小床。这些年肖童经历了什么,这些故事早已将她拒之门外。那也是她付出的代价。她想念他,想念过去拥有的一切。
其实她觉得这一种感情也不能被简单地称作是后悔,因为她知道如果重新再来一遍她仍然会这么选,只不过是她觉得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不论往哪里走都是走向痛苦的现实。张咩总觉得应该是做错了什么,应该是对什么而感到后悔,而想要回到那些在记忆里美化过的日子。她感到悲哀,不是为了他们的爱情,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什么人不能拥有一切,为什么自由只能用孤立无援换取,为什么她呼吸着这样的空气,为什么她不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