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爸爸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走了5分钟,医生的电话打来,赶紧回来。那一刻已经有点忍不住了,我知道该来的始终会来。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祈祷过,我幻想过,我希望这一刻尽量的延长,父亲是虚弱的,但入院时血氧是正常的,送进去时,想着或许也能迈过去,就像上一次一样,只要熬过去就好了。但是没有用,医生急促的催促,让我感到了一丝的不安。
早上,我和母亲一如既往的去看望父亲,情况不太好,父亲说不出话,我凑过去,他用力的看着我,似乎用尽了力气,我和他说,你好好休息,我们晚上再来看你,但赶回医院,等来的是已经呼吸暂停的父亲,医生问我们要不要插管,ICU因为这个病毒已经没有位置了,即使是ICU,更别说插管,成功率也不大。母亲没法拿主意,我和医生说,不插了,不要再让他受苦了,卧床十年的父亲,看着那一条直线的心电图,我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去痛哭。在过去十年间,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只能靠听着电视的声音,和我们聊几句,来延缓自己的生命。臭臭比他提前几个月离开,也许他也觉得是时候在另一个世界去和臭臭更幸福的生活了。
父亲生于1945年,但一直搞不清楚他是1月还是10月出生的,身份证写的是10月,但档案据说写的是1月,1月大抵是摩羯座,10月则是天秤座。我觉得我爸土象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我爷爷是南京人,当初随国民党一直跑到重庆,在自贡生下我爸爸,然后继续往南走,最后在广州停下了脚步。我爷爷是读书人,爸爸应该是最继承我爷爷读书传统的人,其他兄弟姐妹据我观察都不大爱读书,但我爸爸当年高中考大学的时候,据他说是因为政治没考好,他背了很多政治方面的东西,结果却考了时事方面的东西。没有上大学,自然就要出来谋生,后来就来到家的地方,做起了通信工程。
对于小时候的事情,我一点也没有印象,据我妈妈说,我小时候我爸经常出差,他是个施工队长,带着个施工队去架电线杆,去放电缆,一去就去好久,野外活干的多,他的手劲很大,据说是扭钢绞线扭的,但虽然干体力活,但我爸最爱的就是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
他是一个标准的I人,不爱交际,怕麻烦,爱独来独往,他也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讲,自尊很强,后面他的病和他的性格关系很大。
当年他独自一人从广州来佛山,不知道怎么找到了这个单位,当年这个行业并不如现在,没多少人愿意干,因为太苦。爸爸是古板的人,和我妈的结合是大姑妈托人撮合的,我妈说他们恋爱的时候去散步,我爸飞快的走在前面,我妈只能快步跟上,也许这就是我妈现在这么大年纪还健步如飞的缘故。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过爱情,但对于父亲来说,至少他是尽了对这个家庭的业务和责任的。
父亲在三十三岁那年有了我,我是独生子,家里的经济环境并没有很好,父母都要上班,所以他们从没有打算给我增加个兄弟姐妹。
我出生不久,父亲就经常性的出差,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据说我33天就被我妈带去了单位的托儿所,但小孩子3个月前是没有记忆的,所以我对那段记忆毫无印象,我出生时,父亲工作的很辛苦,但也是他那个行业起飞的阶段,我的家庭物质条件逐渐有了改善,后来,在大规模建设结束后,父亲出差减少了,随着年纪增长,他也被安排回科室上班,去管物资材料,父亲相对清闲起来,我记得他经常性的上班途中溜出去看人下棋,看差不多到时间,就去市场买菜,中午回去做饭。他的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抽烟,看人下棋。
我好像从没有见过父亲哭过。奶奶去世的早,我还小,爷爷的葬礼我只知道他和母亲急匆匆赶去广州,但我记得他也没有哭。我觉得父亲和我一样,总体是个凉薄的人,不善于交往,羞于表达情感。但父亲从小就希望我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很早,他就让我读有字的书,所以我认字很快,小升初时候,考场就在家旁边,考试间隙,他走到考场,买了大大泡泡糖给我,高考查分时,是世界杯,家里铺了凉席在地上,边看世界杯边查分,那种紧张,比我还要厉害。大学报到,他送我去上大学,最后在学校外一个饭馆吃完饭,他让我赶紧回去学校,他转头转的很快,拉着我妈就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不是真有可能哭了。
我不会知道这一切了,我们的交流一直不算深入。总体他算是那种传统权威的父亲,但他害怕麻烦,后来他生病以后,他变的弱小,蜷缩在沙发上,希望跟我聊聊天,但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聊聊足球,聊聊时事,他病以后,逐渐我开始用自己的观点凌驾于他之上,大体他应该是不喜欢的,但他沉默不语。
父亲性格嫌弃麻烦,不愿陷入社会交往的事情中,即便跟他的兄弟姐妹,他也很少交往。他前半生总体算是顺利的,生病于他是大挫折,陷入人生低谷便不再起身,他沉溺于电视节目,生病前他和母亲分房睡,整夜整夜开着电视看到睡着。他对一切命运的安排逆来顺受,不去争取,我的性格很大部分继承了他,有时候我也非常讨厌这种性格,我们无话可说,但我尽可能的遵从他给我的安排,或许如他一样,我们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不愿意去争取。
父亲在停尸间,我和仵作帮他穿好寿衣,寿衣是那种华丽的黑乎乎的造型,像个法师,不是父亲喜欢的类型,父亲一定是喜欢简朴的人,这种华丽炫目的东西不是他所欣赏的。追悼会叫了最少范围的亲人,因为疫情,停下的尸体实在太多,追悼会只允许短短的15分钟,我走到他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他那么多年的养育,然后亲自推着他送到火化炉,看着火化炉燃起的烈火。从火化炉出来时,只剩下几根大大的骨头和雪白的灰,一如他的倔强和纯朴。我亲自把他放进骨灰盒,这是我和他最后亲密接触的机会,那一刻,我内心平静,一点不害怕和恐惧。因为要移回家附近的殡仪馆,我们接了骨灰盒,就开车拉回去,办好手续,按着号牌找到他的位置,位置很好,对着远方的山,能看到青翠的树木和远山,我想他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也许,我对他后来的批评是对的,父亲这一生中随波逐流,从未争取过任何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但是,也许,这只是他人生的要旨,在世界上活着,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不用手段,靠自己的知识和体力,养活自己。在我们最亲近的时候,他带我看球,带我读书,带我识字,和我讲历史人物,我的价值观,我对人生的看法,多少是受到他影响的,看着我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学,考上他想要我考上的大学,是他最骄傲的时刻。
从医院出来后,我没有落过一滴眼泪,对亲戚迎来送往,按照要求做好每个环节,入土为安,一切得体而妥当。半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宝宝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儿子很像他的爷爷,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所有的血脉奇妙的发生了联系,但有时停下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想念,驻留在每个孤独的瞬间。
再见,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