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1.
一个同意就是一场旅程的开始。
在这个几乎没有休息日的学期里,半年多前的一个同意,为这个承诺断断续续努力,赶在截止日期前提交论文。之后的两个月里,首先是连续五周每周连续三个上午的良乡服务,意外插入的公务吞噬了我两个来之不易的周末,之后是临时安排的南京之行,再接下来,按顺序排到了慕尼黑的六日旅途。

这期间,因为录指纹时的误会操作,辗转三周,密集写邮件,陈述来龙去脉,在各路高人指点下,在按部就班和紧急状态间切换。终于,起飞前一天拿到签证。朋友说,黄牛都急了,主动降价,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焦虑?
因为,我没空焦虑。
记得三年前在听许子东的20世纪中国小说系列时,他讲到一个故事里,用我很忙表示一种状态,那不是真的在忙,而是显得很忙,显得自己到处被需要。这个短语像在我心里扎了根。导致以后我再说我很忙时,总想加一个修饰词,才不至于像是一种托词。
因为,忙,真的越来越像一种拒绝的托词。
2.
这个学期,我真的很忙。
忙得看似很必要,尤其是良乡的那五周。为了把课件做得好玩儿,经常熬到两三点直接睡在办公室。因为那简单的几个比较级,一旦跟具体的人和发明结合起来,就特别有意思。那当然非必要而且是无底洞,那又如何?
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在意学生的教学评估。因为是匿名,我想那应该也是最真实的反馈。然而这些反馈对老师的意义又在哪里?它真的能为了促进教学而设,就应该在学期中。这样学生的反馈才能得到老师即时的回应。否则,就成了控制老师的最后一道枷锁。
有学生在言行得体尊重学生这一项给我打了低分。我能回忆起的两个直接批评的场面,一个是一个女生在课堂上吃东西,另一个(两次)是两个确定转走的男生在课堂上聊天,声音已经干扰到了别人,我建议他们出去聊。
昨晚说起这事,七岁的娃说,妈妈你应该大声叫他们出去,我们老师在课堂上就这样。
与此同时,每周三下午的历史要籍选读课,倒成了一种享受。在那五周里,除了一次幸运搭乘英文系同事的车提前回北一,午休能到两小时,此外都是一小时后就又要上课。但因为那俩孩子太好,让打了鸡血从良乡刚回来的人,还能一口气讲两个多小时。
虽然我昨天才知道,多年前历史系学生的半心半意是因为,保送资格与辅修成绩无关,而在那次整风之后,辅修成绩也跟保送直接挂钩了。
老师和学生之间,除了分数,还有更多美好的值得记录的事。
3.
中世纪会议是外教B多年的夙愿。
他在北大无法实现,因为那里的人各有各的忙。在这里,他实现了,因为有得力的同事和学生协助他做好前中后期各项工作。

据说去年这个学期,同事们已经忙到一脸苦涩。今年,我终于同甘共苦了。教学评估从年初到现在还没有利索,因为教学活动一直在进行中。班会据说变成了月-经,因为每个月都要变着花样开,或者攒着开。
办公室桌上那瓶酒放了多久,同事们就期待了多久。说要一醉方休,要把这学期的所有苦闷喝掉。
那瓶酒承载了多少中年女教师的憧憬!
就这样一个小心愿,也要等到7月3日小学期结束之后。好在今年我果断拒绝参加夏令营,也算摆脱了一点非必要的投入。为此同事快感动到流泪。她们比我更不会拒绝。
但其实,忙里偷闲才痛快,都结束了时候,反而没那么想要庆祝,只想一睡方休。
4.
于是,六日六夜的慕尼黑之行像一场大赦。
这个跨学科国际研讨会的主题是,雅斯贝尔斯的临界情境与心灵关怀。他作为精神病学家的身份,我还是最近一年才知道。
对于第一次出去开跨学科会议的人来说,不犹豫是不可能的。用英语写作、讨论,我并不擅长。但有关雅斯贝尔斯的话题我无法漠视。

去开会的九个人来自德、瑞、丹、美、中,主办者是耶稣会士、精神病学、哲学教授埃克哈特·福里克,其他八个人不是哲学家就是心理分析师,只有我一个人是文学研究者。他们对我的文章感兴趣,但并不了解里面提到的文本,即便有人知道那个电影和那个小说的多语版本。
有些讨论挺有意思,有些人则是借题发挥自说自话,有的人十分直接,当场提出抗议,有的人则尽量提出温和的建议。他们大多数会说德语,因为一两个人不会德语,所以全程用英语。最后一天议程结束,还有听众与发言者开放讨论的时间,气氛很好,尽管我觉得多数人模糊了紧急状态和临界情境之间的边界。
我可以肯定,他们都不是雅斯贝尔斯的专家。每个人的文章提前两月上传,现场每人有一小时时间,不是做幻灯片,只是一个简短介绍之后,开始接受其他人的提问和建议。

这种开会模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其实跟学生答辩差不多,但学生们的论文基本都是卡着点儿提交,也就不可能让别人去阅读并提问。在国外的大学里,如果限期不交,可以拒收。在我们这里,不行。尤其在学生有了工作签约之后。
于是又回到了五月前半段以及之前,论文答辩和毕业季。看到同事被一个距离答辩不到两天才交初稿的学生折磨得如此不堪,我是真的愤怒又心疼。那个学生不但一直拖沓,还从语言学改成了跨文化,不仅如此,还在论文摘要里把研究对象写错。所有这些错误,都要由老师来承担吗?这样的人到了工作世界又会好吗?
写论文也是始于一场承诺。
我对这届毕业生没有感性认识,唯一来找我的那个师范生之前我也不太认识。但在这几个月里,我们将这个承诺一一兑现了。跟起初的设想比肯定有变化,但没有变卦。另两个历史系的孩子展示了她们的文献阅读能力,在最短时间里,一点就通地完成了德语答辩。

我又跑题了。
还是回到我的六日假期吧!因为之前没有时间做功课,只在出发前联系了当地朋友,结果那几天除了开会,就成了高频会友的时间。
从城市中心到城郊农场,从英国花园到圣母教堂、耶稣会教堂、老绘画陈列馆,我就这样被旧朋新友带领着。



自己摸索到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博根豪森墓园,因为那里葬着凯斯特纳。去年5月底,我去他在德累斯顿的故居,听到了他的录音。今年6月中,我来到他安息之地,仿佛画了一个圆圈。

开会那天是欧洲杯开幕式,主办方的晚餐定在维也纳广场旁的HB。开幕战的两个球都是在我恰好可以看到却偏偏没看到的时候进的。
同桌的会友们没有球迷,坐在我旁边的79岁的艾米来自荷兰,据说她在社交平台上有五万粉丝。她好歹还知道博格坎普。
我告诉他们,我曾经是球迷,还踢左边后卫来着。
不知从哪年哪刻开始,我觉得踢球和看球都傻乎乎的。或者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从我离开大连到北京开始,对足球便失去兴趣。总之,无法共同兴奋。后来甚至觉得那些兴奋的人都很愚蠢。

开会的第二晚,我幸运地来到一个农场。那里的锡耶纳猪天生穿肉色背心,十分滑稽。猪栏旁边就是BBQ。不知道香喷喷的气味是否进入它们的意识,但这就是人类。他们在附近的小树上挂着牌子,把食肉作为一个合理的逻辑。


第二天,我经历了清晨农场的猪牛鸡和蜗牛,走进正午的旧皇宫、教堂弥撒、啤酒花园,看到午后老绘画陈列馆里那些在课堂上讲过无数次的画作真迹。傍晚,到城东一对新认识的朋友的家作客。坐在类似公租房的天台上共进晚餐,看着夏日的夕阳从刺眼到沉落,那一天成了我最圆润的一天,也可能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个农历生日。




离开的前一天,在埃尔福特交换的三个娃出现在了圣路德维希教堂门前的地铁口。当时我刚从一站外的超市买了满满的东西回来,因为知道她们还没有吃早饭。
在她们与我相认的那二十米的路上,我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放下,等到她们来到跟前,终于可以拥抱了。

接下来的上午,我带她们在附近英国花园里转。前两天她们已经各自熟悉了慕尼黑及周边,反而没有太多力气和斗志,在午后上火车前再去开辟新的领域。她们来德国九个月,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生活和旅行经验,还提醒我退瓶换钱。
只是在公园里散步,对于我已是奢侈。开会那两天和后来的两天,我基本没有时间再去湖边看野鹅和凯斯特纳了。

下午,专程来看我的马蒂亚斯,在前一天的老绘画馆之行后,又带我去了艺术之家。这个号称NS遗留建筑的丑房子里,展示着好玩又丑的现代艺术品。
在现代艺术里,美不美似乎不重要了。
Rebecca Horn的作品很棒。她运用物理现象去表达时间和人类感知的方式,让我想到艺术的意义就是唤醒人的感知。但依然不建议带孩子去看,也没有人带孩子去。
孩子的感知也不需要刻意唤醒,只要不压抑就好。



我们在不同的展厅里领略年轻艺术家们震撼又清奇的陈列品。在一面展示中,我觉得我妈给娃缝的补丁也比这好看呢。

5.
有些错误是冥冥注定的。也被叫经典错误。
比如第一次递签因为工作人员的模棱两可而没留指纹,比如返程的那天因为看错数字而坐错火车,又开回到农场方向,赶在起飞前50分钟冲到柜台办理值机。

但我感谢冥冥中的力量。历经周折还是拿到了签证,误乘了车又晚了点还是登了机。
也有些错或误,就像那晚放在车后坐上丢掉的一包衣物。我掉头去找,已经无处可找,因为不是丢在校园里。
隔壁同事那天发了一个淘宝神物给我看,是乌龟专享滑板车。那也是改变龟类感知的现代发明,意义也许不亚于飞机火车之于人类。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乌龟是否喜欢这种加速运动。就像我们不知道,锡耶纳猪闻着烤乳猪的香味有没有也流下口水。
今天是夏至,最长的一天。我的一天从两点半开始。也许也是最长的一个清醒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