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上海的雨
一向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域认同或者民族、群体、文化自豪感的。只是在这样压抑的黄梅天,这样让人睡也不是醒也不是怒骂也不是嗔笑也不是的黄梅天,我会格外思念豪迈的北地的雨。
人生第一次经历上海的梅雨,终于颇让人有几分哑然地实现了知识的具像化。东亚夏季风北推和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脊线的跳跃,我在北地的夏季昏昏欲睡地背诵这行铅字,哪里想过这条脊线左手雨幕右手低压,让人的肺部无法实现正常的气体交换功能。
去上海之前,我一直很喜欢下雨。一下雨我就什么也不干,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里玻璃窗上台灯的反光,灯在雨夜里总是像亮在佛国。我就在雨天永远地读我的《百年孤独》。但是武汉的雨不像马孔多,雨势很泼辣但总不是痴缠的。武汉的雨似乎只是为了给春天收尾,渐次把樱花、石楠花、梧桐絮、缅桂花全拍在人行道上就算完事,让人产生些“流水落花春去也”的臭文人的怀伤之后,黑云盘踞不到一周就高高散去,为下一次冲刷某种武汉空气里无孔不入的香气积攒心情。这就导致我常常没办法在一场雨里读完《百年孤独》。那么多场雨,那么多次从上校行刑开始进入,于是前半本侧边都是黑黑的手印,后半本还是白的。雨停了,奥雷里亚诺第二永远在主教华盖下与佩特拉狂欢,他家的畜群永远疯狂繁殖,他在我的每个雨季里高呼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
武汉并不算北地,但武汉的气候要比上海友善许多。武汉的雨不像上海这样痴傻呆苶,反而让人想到《货殖列传》里对楚地民风的描述。剽悍,轻捷,容易发怒,少有蓄积。武汉的人是这样,武汉的雨也是这样。
最近看到武大的朋友们都毕业了。我想到一场雨,一场从20岁持续到22岁的雨。大概是前年夏天,我在图书馆睡觉,雷声叫醒我。肘子酸麻,半个胳膊雪花屏。不愿意睁眼。听见劈劈卜卜,不确定是树叶碰击还是雨点子四处乱砸。过不久远处有电驴声嘶力竭的警报,远远的嘈杂里,我确定下雨了;土腥味涌进来。我更确定。在一片灰黄的晦暗中拾起身子,以为很晚了,看看表,三点而已。下了一阵,天已全白了,在浓酽酽的牛奶里荡过似的。收到短信,武汉气象台发给我雷雨大风橙色预警,我只觉得刺激。窗外看到一棵松树,臊眉耷眼地立着,我竟然想要冲出去摇撼它,要它不要自顾自站在那里了。我要它长高、长大、长得放肆恣睢、长得离奇乖张,长到能够勾引到天边的惊雷,然后在这样的勾引中化为焦炭和呛人的黑烟。
当然我没有办法掌控一棵在武大图书馆前谦谦然站立了几十年的树,我只能让那场雨从我的20岁下到了22岁。在我毕业典礼的前一天,雨下的好大。我说我要出去淋雨,志如意外的愿意陪我淋雨,还给我拍了很多疯狂的照片。天黑透了,雨还在下,我在广场上四肢着地,鸣虫出没的草丛把我的膝盖擦红,红色的头发夹杂绿色的碎草成股流下雨水,棉麻裙子湿透绷在我的脸上。我幻想我是一头犀牛,在延展的草原和无尽的黑夜里,和旱季过后的第一场雨无声地交媾,以此献祭自己默默无闻又处处受阻的二十岁上叶。那大概是我在武汉最能称得上“得偿所愿”的一个夜晚。
“路途烟雨故人稀”,上海这座城市的风骨就是细瘦的,令我不喜欢,似乎这座城市是fragile的,带着某种由于优容而娇惯出的极细丽的气质,我看了只觉得浑身不舒坦。在这样痴长的梅雨季,我又隔着时空遥遥回望那个容纳了我所有疯狂和苦闷的城市。在上海是不适合苦闷的。武汉,我好想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