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下雨了，路边积了很多水。雨停了，泥沙不再泛起，小水泡子（小水坑）的水很清。树叶草梗漂浮在水面上。我蹲在马路牙子（路缘的石块）上，用一根树枝拨弄着水面，把它们想象成是一叶叶小舟。

虽然并不知道“乘桴浮于海”或是张骞乘槎之类的典故，但思绪也不禁会随着它们慢慢漂远，想象着这落叶浮梗即将见到鲁滨孙或是凡尔纳笔下人物所领略的异域奇景。水面涵泳着天光云影，不过是《左传》中所谓的“潢污行潦之水”，似乎也有了无限的深度。汽车经过，在水面铺上了汽油，泛出漂亮的虹彩。

我丢下一个石子，看着它慢慢沉入水底，心想这个石子可以看到水下的种种异象，一定是有如《海底两万里》所写的那般神秘莫测。若是这水泡子和哪个小溪池塘连起来，有鱼儿游过来该有多好。

我站起身来，把这个小水坑周围全都看了一遍。可惜它只是孤零零的，并不和别的水联接，也就不会有鱼游来。

我这时才想起，家里倒是有鱼。一个方形的鱼缸。因为常年不刷，鱼缸内壁已经长满了厚厚的柔柔的水藻，以至于整个鱼缸都变成了深绿色。奶奶教我古诗，“万条垂下绿丝绦”，我偏说那绿丝绦就是鱼缸里长长的绿水草。

透过水藻，能看见“红箭”摇着小旗一样的鱼鳍和鱼尾，穿梭来去。还有红绿灯、孔雀鱼——都是最便宜的那些。我敲敲鱼缸，若是鱼儿离得近了，便会被吓了一跳，转身游开。新买来的鱼放在一个扎起的塑料袋子里，里面还会带着一些红色的小苹果螺（奶奶把它们叫做“水牛么么”），最小的像是一个小米粒。它们爬在鱼缸上，听说是吃水藻为生。它们一动不动。但第二天再来看，它们已经换了一个地方，接着一动不动。有趣极了。

爷爷带着我从市场买来一些鱼食——是韩愈诗中“小虫无数不知名”的红色小线虫。只见刚投进水中时互相缠绕在一起，“忽然分散无踪影，惟有鱼儿作队行”——小虫已经全进入了后者的腹中。鱼儿们仍是怔怔地张着方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爸爸从南湖捞了一条灰色的小鱼，寸许长，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全家都叫它“南湖鱼”。买来的那些观赏鱼后来都夭折了，只剩下南湖鱼老神在在，在水藻飘忽的鱼缸里惬意了许多年。爸爸后来把南湖鱼放生了。听说南湖鱼进了小溪里，片刻就游得远远的。

爸爸和妈妈旅游回来，带给我许多漂亮的雨花石。有的是红色的，上面有条纹；有的是透明的，里面能看到一绺绺的丝线。我把最喜欢的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剩下的扔进了鱼缸里。我想，这些石头从此有了一起说话的人了。我想起姨父的水仙盆里的鹅卵石，比起来可是要寂寞得多了，于是不禁为它们难过。

我喜欢《红楼梦》写到大观园“曲径通幽”的那一处，于是希望找到一个全身布满孔洞的石块，小鱼可以穿梭在其中。又或是像苏东坡宝爱的双石那样：秋风中烟云弥漫，晓日中草木滋润——甚至是能自己幻化出雾气的石清虚——连蚊帐中蚊子都可以变作仙鹤，白日飞升。可惜周遭所见的都是平平无奇的石块而已——只有丑，没有奇。好在这布满水藻的鱼缸已经足够神秘，足够鱼儿们捉迷藏了。

冬天了。奶奶教我的数九歌里，“三九四九冰上走”。路面都覆盖了薄薄的冰。水坑也冻住了。我再不能想象其中有什么世界。

听说南湖的水很深。奶奶说，南湖原来有很大的黑鱼，曾经差一点将小划船顶翻。然后人们看到那黑鱼又慢慢游远了，就像是一个漂在水上的木桩子。

我最喜欢的故事书里，湖面结了冰，像是给湖水盖上了一层棉被，鲤鱼妈妈和小鲤鱼在棉被的保护下，还是好好的——我于是为南湖里的鱼感到高兴，却不禁又想到，如果水不深的地方，鱼儿要去哪儿呢。

“池塘结了冰，野鸭子要往哪里去？”我在书中遇到这句话，想起了小时候的小水坑中并不存在的那些鱼，惆怅了许久。

写于六月二十三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