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战斗
我俯视奄奄一息的陈法清,我俯视这个不识字的老男人。我俯视他,他身上连着很多管子,他存在的意义只在让管子那头的荧幕舒展并不美丽的线条。
什么样的线条最美?毫无疑问,香火。
他没有结婚,但受人尊敬。他没有读书,但记性绝伦。没有他的召咒,没有他日复一日的供养、祭炼,我也不会披上艳丽的盔甲。我是个雌雄同体的将军。我有着俊俏的眉毛,坚韧的嘴,我也有颀长的手涂着永不褪色的指甲油。陈法清会念很多咒诀。我的欢愉来自陈法清鼓动的喉结,震动清晨第一缕新鲜空气,震动隔夜的灰尘,神圣的音节响起,我自虚空而下。陈法清的蜡烛闪烁,铜镜照亮的圣水无风起浪。我来了。新的战斗开始了。人们只看到陈法清挥汗如雨叫啊跳啊,唯有我知道,他在敕使我冲锋陷阵,绑缚邪精。我放一把不存在的火,烧毁妖精的巢穴。
每次我都能听到那句“唵佛敕神兵行伐急急如律令”,然后开始惨烈的战斗。
“你不觉得你是木偶吗?”有一次行法结束,陈法清没有念遣咒,我愣住了。往常,当听到遣咒,我会回到我待的地方——但是我从来不明白那是哪儿,也没有那段不战斗时光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木偶。我没有来处和去处。我知道我前身是个人,后来因为某些事情成了神。而神要驱魔,要救人。如果他还有生活,那他就不是一个神……可是我怎会是木偶呢?你看看陈法清那虔诚的眼睛,你怎敢相信我是木偶?我是神,毋庸置疑,大家都说我是神。你听,你听他们都在传颂我的事迹。夏日炎炎的时候,他们抬着我四处巡游。他们给我盖华美的宫殿。他们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因为我是真的。人类不会为了假东西而流眼泪。我可是神啊。
但是这一次,我听不到陈法清的召请。这不是一场驱魔战斗,也不是一次试炼……我为何而来?为什么要以俯视之姿看着陈法清?
似乎是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医院”什么叫“ICU”什么叫“多器官衰竭”。我感觉背后很多双眼睛。转身,看见大伙都来了:龟山水母,铁色娘子,耍耍五郎,洪山大圣、欧府老爷……都是陈法清召请过的神将。我们缩作一团,看见插在陈法清身上的管子穿透我们水一般的身躯,显示屏出现了重影,我们居然也有跳动的心脏么?为什么那些连接着插在我们身上的管子的显示屏也开始有规律的读数?我们的身体瞬间充盈了鲜血和苦涩的胆汁。我感受到一阵阵剧痛,我的五脏六腑在抽搐。
我们命不久矣——可是……我不是给许许多多村里人送行过吗?我护着他们的魂魄呀,过五关斩六将呀,面见十殿阎王呀,每次我都没让村里那些善良的人受伤害。陈法清从早跳神跳到晚,直到火焰熄灭。死亡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后一场战斗,是绝对不可能输的。
可是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感受到一个实在的身体。这对神来讲很不真实。我看到我变成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我推着一台古怪的仪器到处走。什么东西响了,单调刺耳。我觉得吵闹,就出了面前的门。我来到一个亮堂堂的世界,这里跟村子里很不一样。然后,我又瞬间明白了一些新的名词。我看到别的神明也获得了人的形态:龟山水母成了推着餐车的小伙子,铁色娘子变成了一个探病的中年人……我发现当我获得的新知识越多,我就越来越容易忘掉神灵的身份。
什么样的线条最美?香火。
我拼了命地回忆那些复杂的符咒(奇怪,我不是陈法清,为什么我要回忆这些?)我回忆我庙宇的形态,哪些人向我虔诚地乞求过问题,哪些病魔痴魔曾被我收服。我记得九旬老妇颤抖地回忆起自己的新婚夜,我记得小孩怎样因为惧怕一束光而啼哭到天明。
不知不觉间我走出了楼栋大门。我最后记起来我原身是个屠夫,那是宋朝的事情了吧?谒庙的时候,我脱口而出:愿意侍奉灵济神君!然后我就立化了。但是新的记忆是这样的:我是一个重症监护室的护士……而如果我遇到其他人和事,比如说,其他护士,我还会记起更多的东西。我已经记起来了:关于我住的公寓,我母亲的面容,我今早上班前的游戏存档……
可是哪一个记忆才是真的呢?
快要下大暴雨了,眼下正在积蓄最后的能量,天黑了,台阶已经湿润,我的白色洞洞鞋溅上了水花。不远处停着一排蓝色的共享单车,一个念头占据我:我为什么要以人的形态存在呢?这个念头未落,我变成了一辆共享单车。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根据平台的需要,喊出不一样的口号来吸引人注意,或者纯粹是吵闹。这种不费脑子的吵闹是很美好的,这让我又回到了神明时代。没有了战斗,取而代之的是车轱辘的飞速前进。我每天会邂逅无数个法师,但再也没有见过陈法清。这些法师用手机控制我,我会大叫:“哈X单车!”然后车轱辘就会转动。如果我再喊一声“哈X单车”,车轱辘就停下来了。
那天,就在我开心地大喊“哈X单车”的一瞬,暴雨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