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骝王
自从初二那年爷爷逝世，我便再没怎么想起过他。清明节回家，走在小雨淅淅沥沥的街边，伯爷告诉我，他夜里梦见了我爷爷，爷爷皱纹少了，穿着新净的衣服，静静地对着伯爷微笑。而我不无惊奇地发现，那个我曾经形影不离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完他的一生，就这么静静在另一个世界，观望着我戴起越来越厚的眼镜；因为生命里太多太多烦扰或开心的事，我再也没有想起他。
前几天偶然找到了八六版的《西游记》连续剧，孙悟空降妖除魔，踢开山洞，也踢开了我心里的山洞。我突然记起爷爷是多么地热爱《西游记》还有我们乡土的文化。他教我记住八仙的名字，我最记得何仙姑，因为我俩都姓何；其次是铁拐李，因为他总叫我想起农贸市场门口那些被打断一条腿匍匐乞讨的人。他告诉我，一位读书人既不说谎又用谐音称赞我们家乡之大，让皇帝连连叫好。他告诉我庙里的龙头是罗浮山的老道士雕的，因为太有灵性，变成野猪偷吃了庄稼。他告诉我，只要细心眺望，就能看到远处珠江口的狮子山。这些事情可能还有更多，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蒸发走了，一点也没剩下。
好在还有《西游记》留了下来。爷爷很爱哼片头曲。此刻，脑海里有一个画面一遍遍复现：烈日炎炎，爷孙俩走在河岸，爷爷就开始模仿电子合成器的声音：“铛铛铛铛铛铛铛铛……”，一边还眨眼睛逗我，我就很开心地笑。
猴子，广东人叫“马骝”。刘德华口中的马骝是“大雨落在七彩雨褛/两点似菊豆”还有“夜里荡在尖东去追刺激快感受/站在路上一起再多饮光几罐酒。”爷爷呢，也被奶奶揄揶作马骝，因为他身材瘦小，好动，性子急躁。但我实在不确定他穿不穿七彩雨褛。而关于爷爷的往事——
“他有八个结拜兄弟，现在已经死了六个”，奶奶说。
“他当民兵营长，日日在河边荡，等着我的船”，奶奶说。
“他烧菩萨、烧医书”，奶奶说。
“他说不应该打大儿子这么重，害得他小指头直不起，”奶奶说。
奶奶还说，阿白，也就是她的家婆，曾经供着一只大圣哥的像，视若珍宝。我便问，什么是大圣哥？奶奶说，就是马骝啊。阿白在大圣哥面前放了一个水瓶，瓶子里有根中通的管子（好像叫什么“柄泵”），她时不时去看那管子，如果“咕噜”一下，一个小气泡冒上来，她就大声告诉大家：大圣哥返啦，大圣哥返啦。那后来大圣哥为什么不见了？我凝视着家里的观音娘娘问。奶奶只说，阿白一过世，她的东西就全给扔了。我不禁想，被无端遗弃的大圣哥，会不会还藏在某个角落，或者穿过我们庸碌的生活，去逡巡，去窥探？
不过，虽然家里已经失落了大圣哥，每次听到“铛铛铛”的片头曲，我和他便聚精会神坐在电视机前，看“马骝王”怎样蔑视天条，怎样和妖怪斗智斗勇。
还记得我以前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个绿色牙齿的老太太，张大嘴巴不住鸣响，在浓烟里舒展出上下摆动的八只手臂，手掌心放着红色绿色紫色的刺眼光芒。我也梦见迷雾里高速行驶的双层巴士，车身上密密麻麻地亮满了红色绿色紫色的彩灯，但车里空无一人。如今我恍然大悟，那种粗粝的红光绿光紫光，那种无所从来的烟雾，多少有《西游记》布景的影子。那是一个科技水平很低的世界，又和童年游乐园里的鬼屋些许相仿，但那实实在在是我想象中的“另一个世界”。
如今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是可以亲眼见到神佛和各种神异之事的吧！忘记哪一年，我在奶奶拜神用的“往生钱”上，瞅见唐僧师徒四人的画像。又后来读到汉学家杜德桥的文章，说《西游记》里的西天之旅就是死亡之旅，因为“上西天”和死亡是同义词。杜德桥还说，由于亡者的灵魂容易受伤害，需要一只法力高强、不惧三界科条的猴子保护他。这只猴子还能勾销生死簿，盗取长生不死的仙桃。这样，危险重重的死亡之路就象征性地转换成了生机勃勃的永生之路：当往生钱被火舌吞没，死者在马骝王的保护下启程，而他必将战胜取经路上的一切障碍，最后在通往灵山的那条无底船上，永远褪去肉体的苦恶，得道成佛。顺带一说，在家乡话里，“往生”和“旺生”几可混淆。
爷爷上西天做佛了吗？
我突然记得伫立在火化炉前，看着传送带一点点把爷爷的棺木运进去，身边一位长辈突然大喊：姐夫，火烛啦，快点走啦！紧接着，一道送行的亲戚们都吃劲地用自己的方式称呼爷爷，求他快快离开。我发抖着咿呀乱叫：爷爷，火烛啊，快走！快走！然后使劲奔跑出去，不敢回头。
奶奶说爷爷能活到70岁，已经是菩萨赐福。他自幼多病，家里却没钱治病，阿白，这个虔诚的水乡女人，把爷爷抱进庙里，教他认帅府爷作契爷——也就是义父，请求帅府爷给她的“唧仔”一条活路。靠着神明契爷的符水，爷爷奇迹般地康复了。这么说来，爷爷是神的孩子。
帅府庙正中间供着一个帅府爷，通体漆黑，披挂盔甲，一手掌诀，一手执剑；帅府爷的周围，环绕着各路神兵神将，拿着各种法器，有的还有三头六臂。这是一场战争的集结地，战斗的对象，是生活中一切无可理喻的病痛和苦难。
我讶异于自己为何对爷爷的记忆如此模糊。但是这几天上海下绵绵细雨，一直下一直下，也不似岭南那种如有神鬼降的暴雨；在幽微的光线里看着屏幕另一端的神魔厮杀，看着马骝王的猴里猴气不可一世，我总不禁想起我那爱看、爱讲马骝王有多厉害的爷爷，想起那家乡渡口边小小的黑漆漆的帅府庙。以前看《西游记》只觉得有趣，而现在的我却多么想拥有孙悟空的本事，想勾生死簿，想偷仙桃，去帮助我爱的人。我不知道爷爷在他的年纪看到《西游记》，会不会也有一些期盼呢？妖魔鬼怪虽难以灭尽，可是还有马骝王！那么妖魔鬼怪们来吧，没有人怯战：因为生活就是一场永不止息的战争，因为所有人都会走向胜利，而这场胜利名叫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