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真地嵌入生活:毕业之际的话
写于文前:
文章最初写于2024年6月24日,那个时候我对生活的很多问题——自我认同、爱情、事业、孤独等,都很迷茫,也缺乏必要的经验,但这些问题在生活中又占据了如此核心的位置,于是我决定把这篇日记当做一个开放空间,不断来记录我的一些思考,很多想法可能还是不成熟,带有着年轻的感伤,不过我知道这是年龄和经验的限制,我尽可能真实去记录。
2024年10月21日更新了一些关于爱情的思考。

很年轻的时候,她便和本一起步入了一个虚伪的、安全的、装腔作势的、隐蔽的世界。美好的表象,不仅是表象。美好的修饰。(她觉得一旦离开,她就再也不需要修饰了。)她在那个世界里也时不时地感觉快乐。她阴郁,不安,迷惘,快乐。但是她激烈地说,没有,从来没有。她说,我从来没有快乐过。人们总是这样说。人们做出重大的改变,却和想象中的变化不同。——门罗《各不相同》
唯一严肃的事情是生活,而我们要过经过了思考的生活;此外(虽然理论与实践的不同容易让我们忘记这点),我们也要在思考中生活。——伯纳德·威廉斯
“列车前方到站杭州东,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请各位旅客提前收拾好行李,收起小桌板,做好下车准备,欢迎您再次乘坐CRH动车组列车……”这是2024年上半年第六次穿梭于北京与杭州之间——外面的暴雨还未停,城市在漫漶的水汽里若隐若现,像在沉睡,天也是灰蒙蒙的,似乎刻意加强着毕业季那种矫情的伤感气氛。按理说,在南方七年的生活早该让我习惯了这种雨水充沛的夏季;来之前也早已查过天气预报,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列车一驶入这个城市,从万里无云、干燥爽朗的北方闯入这潮湿粘腻的南方,我还是觉得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感觉,脑子也变得混乱无比。现实生活总有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让人措手不及。
列车靠站停稳,我熟练地钻入杭州地铁,迅速融入人群,在打铁关从一号线换乘五号线。五号线永远都是空荡荡的,听着空气和列车摩擦的呼啸声,心里除了一些莫名的担心,再无其他的感情;在浙大紫金港站下车,一声熟悉的“求是园欢迎您”后,从西二门进入了这个我生活学习了三年的地方,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整个紫金港都空荡荡的,从五月份就暂停的校园生活似乎又重新开始了,只可惜这次是幻象,我是来和这里的生活彻底告别的。
杭州短暂三年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平淡到平庸,甚至有些无聊,没有影视剧里那些鲜花、酒精和分别宴会,更没有依依不舍、各奔东西的伤感。我犹豫了好久时间才决定要亲自回来办最后的事情。也总觉得要写些东西来总结,可是每次都是打开文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不久后再次关上空白的文档。毕竟,这三年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复杂到超出我现有的认知和理解,有很多生活问题我没有想明白,遑论在漫长的人生中赋予这段时光具体的意义。研究生三年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并没有像大家预料得那样“理所应当”地走上“读博—发文—进高校”的学术道路,也没有如原来计划的那样考教师编制,更没有完全解决那个长期困惑我的生活或自我认同问题(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迈出了一大步)。好像最后的选择都偏离了原先预设的轨道,混乱得让人找不到头绪。可是好友总是催促我,总得写点什么吧,即使你无法理解生活,写下来,痛苦就会消失。人总是在叙事中慢慢找到生活的“答案”、理清自己的思绪、看到未来的线索。

对我来说,生活的核心命题从来不是房子、车子或婚姻这些既定的“大事”。钱呢?钱很重要,但我物质需求不算太高,没有囤积癖,追求经济适用(别名:抠门),能维持着基本的生活就可以,所以钱也不是答案。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才是好的生活?或许一直以来我都有些较真和激进,执着探索这个问题,又不太会拐弯。毕竟,后现代理论家会念叨不停——没有所谓的“真正”和“好”的概念,一切的理念和评判都是人为建构,不要被社会体系所欺骗。我的另一个朋友会和我说,你所追求的生活不过是你幻想的理想主义罢了,不要入戏太深,现实生活里并没有那种所谓的人际关系透明性和同情乌托邦的存在,别再幼稚拒绝长大了。
这三年里,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做了不少幼稚的“傻”事。
最开始,我以为解开生活之谜的答案是智性和思考,或者说,学术。读书成为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我痴迷于文字和材料,将新教伦理发挥到极致,尽量减少自己的娱乐时间。可越是接近学术权力的中心,我发现这里的情况和想象中截然不同,所谓的文学学术圈已经不能用“草台班子”来形容了,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诈骗中心”,权力是具有毛细管作用的,细密地渗透到每一个人的神经,权力似乎也具有黑洞中的潮汐力,每一个踏足的人都无法全身而退。我和他们抱怨学界污浊的环境,他们和我诉说现实生活的无奈和学术体制的畸形,诉说他们的挣扎与束缚。“内卷”和“无奈”是这里的关键词。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文科黑话到底能如何帮助我们理解生活,解决现实生活问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对文学学术彻底失望,像是20世纪80年代的“潘晓”,总觉得人生的道路怎么越走越窄,直到陷入永恒的虚无。这种情绪影响了我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与判断,我不知道自己读那些书有什么意义。命运总是以“双重性”示人,好事要成双,坏事也赶着趟来,这一段时间我同时在与疫情带给我的精神后遗症——强迫症苦苦斗争,脑子里塞满了奇怪的想法和念头。好在按时吃药,认真运动已经帮我走出了情绪的泥潭。伊格尔顿曾说:当宗教开始干涉你的日常生活时,你就该放弃它了。把“宗教”替换成“学术”依然成立。一年半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消除对当前学界和学术的怀疑,但我依然读书,不再读研究了,更不读哲学著作了了,我的脑子处理不了那些复杂的信息,读那些我喜欢的小说和传记,写一些感性化的评论。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生活的答案是逃离现实的平庸,是足够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和内心的问题,是充满激情地付出真心,与人交往,找到承载着希望的爱情。在生活和好友的助推下,我迈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子,付出了一些感情,结果只是证明了自己的天真与无知。娜拉出走后应该怎么办?逃离了此处的平庸还有他处的平庸。生活并不在别处,而在每个地方和每个细节。假性亲密是永远是虚假的,激情退却后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一切。我发现,生活就是不论你逃到哪里,永远都无法逃脱平庸和苟且。我总是以为孤独是没有人来爱你,可是在不断与他人的接触中,我才逐渐懂得,孤独永远是一个个人的命题,是你不够爱自己。有一天早上,我睡到很晚,寝室里空荡荡的,室友已经去图书馆了。我躺在床上,隐约间听见窗外四声杜鹃的声音,细想那些糟心的事情,最后还是决定退出。事实证明,生活的惯性力量很强大,我们每个人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和聪明。人都有自己的脆弱之处,在目前的生活阶段,我依然无法完全面对那个真实的自我,更不能做到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就像这一段话一般,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也只能点到为止,对于那个生活的核心问题,我不愿多说。可能我还需要更多的生活阅历,需要更多的力量来完全面对它。

迷茫的日子和快乐的日子其实一样,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溜走。转眼到了2024年,越是临近毕业,那个困惑我的问题就越频繁地出现。请允许我用一种更书呆子的方法来表述这个问题。帕慕克曾在《天真的与伤感的小说家》中这样说:“在精心构造的小说中,一切事物都相互关联,这整个关系之网形成了小说的氛围并指向其隐秘的中心。我们全神贯注地追寻小说的隐秘中心。这是我们在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最频繁执行的操作,无论我们对此天真地一无所知,还是感伤地反思到这一点。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叙述类型的特点是有一个隐秘中心。或者,更准确地说,小说依赖于我们相信其中应该有一个我们要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追寻的中心。”作为小说的源泉和“摹仿”的对象,现实生活更是如此,那么对我来说,生活的隐秘中心是什么?就像《One-Piece》中海贼们一直在问,“拉夫德鲁”到底是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翻到了自己在2023年7月写下的两段话,现在看来,似乎蕴藏着答案:
我听了四段故事:一是我遛弯时认识的大爷,他以前总怕别人说他爱跳舞不够阳刚,直到切了半个胃,倒也觉得无所谓了,于是每天在湖边一人快乐;二是一位学医的朋友,她说研究所对面是一座教堂,每天十点下班后只想在那里静坐一个小时;三是昨天打电话给我的银行客服,她讨厌自己的工作,但很开心弟弟升了军官,下班后可以打麻将,时不时能遇到几个“侃大山”的客户;四是一位三十二岁的朋友,她一个人背负四百万房贷,要给父母养老,但在这样的压力中依然游刃有余地过着日子。有时候我发现,我身边的理工科、工作的好友的精神孤独感比我们这些“文科二五仔”还严重,他们的圈子很小,工作很累,也无法从科研/工作中找到价值感来源。精神孤独感是时代的病症,不是知识分子的特权。布鲁姆曾说:读经典能帮助我们面对孤独和死亡。我想这夸大了文学之用。但我从“小人物”身上找到了答案——去生活,真诚地生活,绝不糊弄,深度参与,找回附近。去遛弯听大妈们讲八卦、主动约好友吃麻辣烫和烩面、去跑步、去买菜做饭、去调侃身边严肃的朋友、去建立自己与城市的联系、去给爸妈打电话、去看抽象视频、去看经典电影、去学一门乐器……建立联系!建立联系!建立联系!我想这是我大一时候选择学人文的初心,虽然这几年走得偏了,好在生活就是这么好玩,她会给你指引。
我身边学人文的同学基本上会走向两条完全相悖的道路:大多数人会直接放弃人文学科,只会在以后谈起时插一句,我当年也读过那本书;剩下的一小部分人会走上极度专业化、学术化的道路,他们谈文艺理论、文化政治、社会结构、哲学沉思,但不谈甚至蔑视赚钱、爱情、婚姻、亲情、成长、欲望、吵架、做饭等日常生活——这是我曾经追求的,但我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如伊格尔顿所言,“文化不过反映了知识分子的集体自恋”,几乎没有人在意“人文学者”在说什么,他们关心的话题与普通人生活毫不相关,他们躲在校园里,不与现实生活发生碰撞,这不应该是人文学生的状态。艾略特在《德国生活的自然历史》中写:“艺术给予我们最大的好处是延展了我们的同情……艺术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它拓展了我们的经验,让我们与人类同胞接触,不再受个体际遇之限。”我从来把文学当作一种极为严肃的探询人类生活的媒介,这也是我试图追寻的第三条路,“通过文学创作式批评与普通读者拉家常”——它试图弥合过度专业性和放弃人文之间的裂缝,在提供专业知识的基础上,以一种感受、反思、介入和书写生活的方式与普通读者接洽。
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写完了毕业论文。在九月份开始了痛苦的找工作过程,在投递了一百多份简历和遭遇无数次的拒绝,心态一次次崩溃又重建后,我找到了一份收入不多但比较符合个人兴趣的工作,于是飞快和所有人道别,带着很多的疑问,从杭州来到了北京。
(生活很奇妙,在苦苦求职的这段时间里,我遇见了一个人,和他吃饭、闲聊、散步,度过了一段很快乐、兴奋、充满着期待的时光,生活也很无情,我很快就离开了杭州,没有太多的接触就匆匆擦肩而过。我觉得人有时候真的很下贱,来北京后我还是会想起他,还是持续不断给他发消息,即使知道这段关系没有可能,也忍不住去回想,思考得久了,又发现是我自作多情,他一直若即若离,我也没有勇气说自己能经受住时空的间隔。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留给生活吧。)
工作两个月后,我的心态慢慢发生了些许微妙的转变,从学校里脱嵌出来让我真正落入到了生活中,落入到了土了吧唧但无比真实的日子里。我慢慢意识到,原来生活那么精彩和博大,原来自己曾经如此伤感和矫情。生活不是一种上天强制性的赋予,而是一种自己的选择,很多时候我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我不够爱自己、不够爱生活,遑论去爱他人了。我在北京住的地方叫和平里,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平里很大,它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居住区,如今依然庞大。和平里也很小,这里只有小日子与日常生活——每天上学上班的车流,电梯里关于学区房的讨论,楼下菜市场的寒暄和吵闹,阳光透过白杨树落下的光斑,地坛公园中的广场舞(以至于我的好友感叹:妈的,这和固始县小县城有什么区别!),周六午间的燥热和北方呼呼的风声,我养在阳台上的红薯与波斯菊,傍晚时飘来的饭菜香味……生活在这些细节中一点点被组织、构建起来,没有具体形状,但时刻可感可触。

每天早晨,我在六点半起床,简单收拾后骑车从和平里出发,穿过雍和宫、北新桥,路过张自忠路和东四,最终到达王府井大街。夏日早晨的阳光已经很燥热了,整个二环内像一个巨大的县城,在七点左右苏醒,要学会和整个城市搏斗和交互(朋友吐槽:北京的交通规则就是,勇敢的人先到对岸);傍晚,我沿着相同的路线返回,在交道口停下,去东城区图书馆借书,去盒马买菜,回家简单做个饭,出门遛弯,回家洗澡,阅读,在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生活很平淡、很平庸,但我在逐渐学会去享受这样的生活,把深深嵌入具体的事务和细节中,认真地工作,保持睡前和周末阅读的习惯。
情绪的问题依然存在,有时候是工作上的不顺,有时候是天不遂人愿,最大的问题还是抵御不了的孤独感。有一天,我略显夸张地在日记里面写:“晚上去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回来的地铁上不知为何突然好孤独,是一种在这个诺大的城市无依无靠的感觉,没有一个人给我发消息,我也不知道找谁去分享琐碎的生活。”我试图在说服自己,甚至是欺骗自己:“我知道这是人生的常态,但我在地铁上还是忍不住难受,生活真是奇怪。我现在似乎明白了,孤独是人生的常态,所以不要去抵抗孤独?不要沉溺在孤独中?抽身出来,站在旁边去观看它,明白它和生活中的任何情绪都是一样的,都是日常平庸生活的体验,知道人生终究是一个人的道路,即使你谈了恋爱,即使你身边总是有一群人围着,也无法克服那种深刻的孤独感。”真的如此吗?我尚且不能给出答案,就允许不完美、遭受着孤独的我继续迷茫在生活中摸索吧。
既然我是个书呆子,就不得不摆出一些书中的“大道理”了。在《战争与和平》中,皮埃尔在经历了战争和死里逃生后,摆脱掉了那种花花公子的做派,他感叹道:“生活是千变万化,生活是伟大,不可思议,生活是永无止境。”林白在《北去来辞》中写:“做一点家务就认是浪费时间,生活都是庸俗的,唯有精神高尚。还有功名,所谓荣誉,这一类骨头才值得去啃。这样的日子是活生生被自己搞坏的,过不好年实在是活该。”门罗在短篇小说《回答我是或不是》中这样写“成熟”:我以为随着我渐渐长大,这些变化自然就会发生,而我也会逐渐适应变化,并在这变动不定的世界里处之泰然,如鱼得水。持有这种看法,只能说明我太幼稚。所有持有这一看法的人,莫不幼稚如是。我们经常会使用‘成熟’这个词。多年后当我们再次遇到以前认识的某个人,我们会说这个人成熟了许多。不止你一人知道,其实大家都清楚,当时光流转,暮年降临,我们在一生的光阴里究竟都产生过哪些错觉和妄想。事后去嘲笑它们,或是声称成熟就是拥有自动洗衣机,就是不同意对方的政治主张时缄默以对,就是耽溺于生儿育女,就是购置旅行车,无疑都过于简单随意。结论轻浮草率,且不能涵盖全部事实,因为在我看来它遗漏了某些美好而动人的东西,这些东西存在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和对生命本身的温顺降服,存在于我们爱的局限之中。”
行文至此,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生活的中心到底是什么。生活的中心可能就是较真地嵌入并热爱生活本身。较真地去爱生活的多元和无限可能。我特别喜欢“嵌入”这个词的含义——一种与社区的深刻联系,一种足以对抗命运的确定性,一种强大的执行力。与其整天花费时间去思考生活的答案是什么,不如嵌入生活,具体而真实地生活。不用去纠结,答案会在行动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其实这一切早已经在我去年写的两段话中出现了,只是当时的我过于愚钝,太爱沉溺于负面情绪中,固守在自己坚硬的堡垒中,尚未准确接收到生活的讯息,即使做了,也未能贯彻到底。当从学校中出来后,生活再次给予了我机会和暗示,这一次,我紧紧抓住了。
又一次回到学校—社会的循环中,我在想,毕业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是回到了学校,再次见到了好友,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聊了很多,定下了一些约定,和大家吃了饭,在图书馆里工作,就像无数个早八晚六一般。是和一个好友突然开始毕业大坦白,再次看见身上的致命缺点。是因为自己不上心导致一些材料出了问题,心烦意乱,最后有惊无险解决了。是听了好友诉说生活的烦恼与压力。是开始赚钱了,可以过上一种稍微有品质的生活了,不用那么拮据了。是从学校走向社会,心态上发生巨大的转变。
毕业意味着成长,但我认为成长不是大家所说的那样,进入一种懒于思考,随波逐流,逐渐被社会同化的过程。于我而言,成长意味着自由与责任的平衡,是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但又对一切事情保持合理的怀疑,是独立而坚韧的内心,是不断延伸自己的同情心,理解生活的复杂性,是意识到人性必然的丑恶,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反思自己身上的尘埃,以及我觉得最为核心的事,是在身份的转换中,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找到与孤独相处的模式,逐渐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勇敢展现真实的自己——过上亚里士多德所言的“检验过的生活”(the examined life)。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喜欢一句话:“贞下起元,绘事后素。”“贞下起元”出自《易经》,比喻旧势将去、新缘即起,循环往复、周流不息,这便是生活潮起潮落、新旧交替的过程,我们随之飘荡,在其中寻找生命的锚点。“绘事后素”出自《论语》,意思是先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比喻做事要先从小事做起,然后一点点增添色彩,从而趋向于和谐融洽。这就是我在生活中逐渐摸索出来的道理,它有很多的漏洞和缺点,但我看来,恰好是适合我的:爱生活,但不过头,较真,但不强迫,接纳生活,它的美丽和痛苦都一样接受,并不断从中挖掘出支持自己前进的动力。
是时候和过去说再见了。
写完这些话,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年的时间在思考上停滞不前了,我不过是在不断重复过去的一些命题,我的生活经验太薄弱以至于根本无法超越目前的价值观,我只是在书写相同的经验和反思——我好像确实被困在自己的感受力和自我表演里。我总爱说,读书给我们自由,那毕业这一次就真正解放自己,从所谓的“文学生活”中脱嵌出来,把自己从一些不合理的期待、虚假的悲伤、自我暴力和确定性中解脱出来,把自己嵌入社会生活——不再过度反思,跟随命运的引导,随意地生活,享受每段关系的精彩。我准备好开始一段休息了,去真正体验别处的人生。
此时,我已经再次坐上从杭州到北京的高铁,彻底告别这里的一切,我不怀念,也不伤感,我将继续在北京生活——较真地热爱生活。
一些图:我在北京的生活




2024年10月21日更新一些关于爱情的思考:
一个普通的周一,阴沉沉的。大家说,今天北京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下旬,气温已经降到了零度。我刚看完手里的稿子,把需要作者确认的部分返回给了她,终于可以稍微停下来歇一会了。从写这篇文章到现在又过去了四个月。其间,和杭州的那个男生在失去了联系,进入了痛苦且漫长的失恋状态,我像所有人一样,痛苦挣扎,反复听孙燕姿、林俊杰的情歌,等待时间把情绪弱化。
直到最近,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六月底的那次见面他已经给出了结束的信号,只是当时的我还沉浸在一种自我感动和虚假的幻想里,期望能通过持续不断的分享、聊天保持住这份关系。七月末到八月的时间里,我能感受到他明显的敷衍和不在乎,消息要么经常两天才回,要么就是直接忽略掉,但我就是固执地不接受事实。我曾一直以为,爱而不得是矫情,直到自己经历后才发现,爱和喜欢原是这么强烈的生活感受。喜欢一个没有可能的人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维持生活韧性的弹簧,你的一部分自我被剥夺了,生活的范围开始缩小、缩小,直到你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变得患得患失,反复纠结,变得不像自己了——你永远满怀希望地去联系他,告诉他今天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希望得到肯定性的答复,哪怕只是一句话,然后又一次次“铩羽而归”,希望落空。终于在反反复复的折磨中,期待被消耗尽了,你决定不再主动给他发消息,做下决定后一次次地后悔,想着“万一这次呢”,有一天,这样的卑微让自己都变得讨厌,于是你决定放过自己。
自9月1日发出最后一条日常消息后,我像是在较劲一般,下定决心不再给他发消息,也正如我所预料的,直到今日,再无音讯,一段关系就这样退出了生活。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像是门罗笔下的那些人物一般,感受着失去爱情后世界的残酷: “树木,房屋,篱笆,街道,都回来了,以它们自己严肃而熟悉的形状。脱离了爱的生活,没有了爱的色彩,世界回到原来的样子,恢复了它的自然和无情的重要性。这一开始是个打击,然后变成一种奇怪的安慰。我感觉到我原来的自我——我原来的狡猾的、讽刺的、孤单的自我——又开始呼吸,舒展,安定下来,尽管围绕它的我的身体还是破碎的、迷惑的,处于愚蠢迷惘的痛苦中。”九月的前半程,每一天的时间都如此漫长,整个人是如此心不在焉,痛苦又如此清晰可感,难以承受。
之后的一个月里,情绪慢慢平复,我时不时还是会想起他,想起他的聪明和幽默,想起那些快乐的时光,也会想起他的冷漠与无情,想起那些无休止的情绪折磨。说实话,我很清楚,这段关系很浅薄,没有现实的根基,只能算是几个月的暧昧,但不至于毫无意义。现在回望那段时间,我清晰地认识到,在和他的相处中,明白了自己对亲密关系的需求,明白了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最重要的是,明白了自己在亲密关系中的不足。翻看那些聊天记录,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擅长聊天,总是无法将话题深入下去;自己太自私,在别人提出需求的时候太过于理性,无法回应和倾听对方,白白错过了很多机会;自己太傲娇,总是在摆一些可有可无的架子,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他的喜欢,不愿意把内心对他生活的兴趣展现出来,事后才追悔莫及。
在进入所谓的同性“圈子”后,看到了太多超越认知的事情,遇见了太多过分欲望化的人,更一次次见证了当代爱情的快餐属性。如果说当代的异性恋有用自私取代自爱,用自我代替我们的趋向,那么大多数男同性恋不会爱,也根本不想爱,只想满足一时的欲望。我很愤怒、很伤心、很愤世嫉俗。但我也看到了一些长久的关系,一些感人的恋情,一些美好的故事。我不是一个会轻易绝望的人。在时间的洪流中,我总是会被情绪打倒,但又一次次更改方案、调整心态,继续前行。其实再审视这段短暂的关系,我很感谢他,他让我再一次成长,现在的我敢于直面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也就是上文中提到的那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意识到了要时刻警惕那份固执的自我中心主义,知道了要在下一次爱情出现的时候用力抓紧,更在自我疗伤的过程中走出关于爱情与欲望的误区。
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所以渴望爱情,也需要相信爱情。可年轻的我们往往无法承受平庸日子的重量,更耐不住孤独的滋味,于是急迫地想要找到那个对的人。在失恋后的一段时间里,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急躁与不安,能明显感到到欲望的冲撞与内心的慌乱,能明显体会到那种挥之不去的怀念和不甘。痛苦会驱使人们做出非理性的选择,逃避痛苦几乎是我们的本能反应。于是,又下回了交友软件,一边经受着折磨,一边开始认识新的人,和他们出去约会、散步,但总是忍不住去对比和判断,我意识到这是他们的不公平,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再一次进入了那个无奈的循环,我又一次注销账号、卸载软件,把自己交给时间。
(11月28日修改)
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北京已经入冬了,每天冷得都不想出门。时间确实不让我失望,繁忙的工作和几乎疯狂的阅读冲淡了被自己放大的情绪体验。近来断绝了所有暧昧不清的关系,又重新回到了孤独的原点。我好像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独身主义,不再想谈恋爱了,只想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投入到事业当中。如今的孤独感也没有以前那么强烈和具有破坏性了,我能更佳得心应手地处理它,通过一些虚无缥缈的向往转移注意力,不再与它纠缠,这么说起来,也确实是有些可悲的。
转眼2024年要过去了,马上也要进入25岁了,我依然不成熟,抱有一些天真的幻想(虽然残酷而粗粝的现实总是让我失望)。对于爱情,我真的懂得太少了,不过我依然相信爱情(同时觉得自己得到的可能性很小)。对目前的我来说,相信爱情意味着不用去看互联网上那些负面的信息,不要被放大夸张的欲望所左右,不要被孤独寂寞冲昏了头脑而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不用去和他人比较。我知道,相信爱情不代表会拥有爱情,但一定不要绝望,更没有必要反抗绝望,做一个浪漫的、常怀希望的人,用热爱和勇气抵御生活和时间的侵蚀,直到那个人的到来,并紧紧抓住他。
在不断想起并一遍遍放弃他的时光里,不断思考生活的内核,我说不清目前的自己有没有彻底放下他,但至少有一点是清晰明白的,我变成了更坚定的人。在情绪中挣扎的这段日子里,我做一些生活的改变,买了花瓶,每周为自己买一束鲜花,那些只需要不到十元的小生命,点缀了我无聊的生活,让在在空荡的房子里感受到了活力,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桌子边的康乃馨和火焰兰,心中是平静的。那就好,应该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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